失踪的孩子(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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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种巧妙摇摆于直接和暧昧的态度,有一次让我感觉尤其痛苦,就是我们一起去看妇产科医生时,唯一不愉快的那次。那时候已经十一月了,城市还是很炎热,就好像夏天一直迟迟不肯离去。莉拉在路上忽然感觉不舒服,我们就在一家水吧里坐了一会儿,然后有点儿担忧地向妇产科诊所走去。莉拉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跟医生说,她肚子里的小东西已经很大了,一会儿踢一会儿拽,让她一刻不得安生,让她很虚弱。妇产科医生满怀兴趣地听她说,让她放心下来。她说:“您会生一个像您一样的儿子,很活跃,充满想象力。这很好,一切都很正常。”在离开之前,我多问了一句:
“您确信,她一切都很正常?”
“很确信。”
“那我怎么了?我感觉很不舒服。”莉拉也忍不住问。
“这和您怀孕没什么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
“和您的头脑。”
“您知道我头脑是什么情况?”
“您的朋友尼诺说,您的脑子很好使。”
尼诺?朋友?我们不说话了。
我们出去之后,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服莉拉不要换医生。在离开之前,她用那种最不客气的语气对我说:“你的情人肯定不是我的朋友,我觉得,他也不是你的朋友。”
我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尼诺不牢靠。在过去,莉拉已经给我展示了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她在向我暗示,她已经看到但我还没注意到的事吗?让她解释也没有用,她话没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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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尼诺为这事儿吵了一架。我说他不应该那么出言不慎,尽管他信誓旦旦地否认,但我确信,他一定是对他同事的妻子说过那些话。尽管我习惯把一切都埋在心里,那次我也忍不住发脾气了。
我没告诉他,莉拉觉得他是一个爱撒谎的叛徒。我知道那没有用,他一定会笑起来。但我怀疑,莉拉暗示他不值得信任,肯定有什么更具体的原因。那是一种迟缓的怀疑,夹杂着一丝不情愿,我没有任何意愿把这种怀疑转化成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现实,但无论如何,怀疑一直在持续。因此,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先去了我母亲那里,然后在下午六点去了莉拉家里。我的两个女儿在佛罗伦萨她们父亲的家里,尼诺和他家人(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你的家人”)去参加他丈人的生日聚会了。至于莉拉,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家,恩佐有事要去阿维利诺的亲戚那里,他把詹纳罗也带去了。
我肚子里的孩子很不安分,我说,这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莉拉抱怨肚子里的孩子太折腾,在她肚子里不停地拳打脚踢。为了让肚子里的孩子平静下来,莉拉想去散散步。但我去的时候带了点心,还煮了咖啡,在那个面朝大路、非常简朴的房间里,我想坐下来和她心平气和地谈谈。
我假装特别想和她聊,我先说到了一些我不是特别关心的话题——为什么马尔切洛说,是你把他弟弟毁掉了?你对米凯莱做了什么?然后我要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就好像只是想说说笑而已,但我的目的是一步步让她说出心里话,我要问她一个我最在意的问题:关于尼诺,有什么事情是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莉拉很不情愿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她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来。她说,她肚子的感觉就像喝了好几升汽水儿。她说,奶油蛋卷的味道让她受不了,平常她很喜欢吃,但现在她觉得那味道太糟糕了。“你知道马尔切洛是什么人。”她说,“他从来都没有忘记我小时候对他做的,但他是一个懦夫,不敢当面把话说出来,他表面上装作是一个善人,一脸无辜,但却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这时候,她用那个阶段她常用的语气,就是热情里夹杂着一丝不恭,她说:“你现在是个阔太太了,你不要再操心我的那些烂事儿了,跟我说说你母亲怎么样了。”她只想和我聊我的事儿,但我没死心,说完我母亲的身体,还有她对埃莉莎还有我两个弟弟的担忧,我又把话题扯到了索拉拉兄弟身上。她用满是讽刺的语气说,叹了一口气说,男人最热衷的事儿就是搞女人。她笑着解释说:“不是马尔切洛——虽然他也一样——我说的是米凯莱,他后来发疯了。他一直以来都对我有意思,他对我影子的影子都会穷追不舍。”她特别强调地说了“我影子的影子”。她说,因为这个缘故,马尔切洛才很生她的气,威胁了她,他无法忍受她像对狗一样对待米凯莱,用绳子拴住他带上街去遛,他觉得这很丢脸。她说这些时,依然在笑,她后来忽然冒出来一句:“马尔切洛以为自己能吓唬到我,真是的!唯一真正让人害怕的人是他母亲,你知道她后来的下场了吧。”
她在说话时,一直在摸自己的额头,抱怨天气太热,还有她早上起来轻微的头疼,到现在还没消退。我明白,她一方面想让我放心,一方面又向我展示出,她每天工作和生活背后的一些事,在新旧城区的街道上,在那些房子里发生的一些事情。一方面,她好几次都否认这里很危险,另一方面,她又说了各种各样的犯罪:勒索、殴打、偷盗、放高利贷和恶性报复。曼努埃拉的那本秘密的红本子,在她死了之后开始由米凯莱掌管,现在是马尔切洛掌管——因为不放心,他从他弟弟手里要了过来。马尔切洛现在也掌管着他们家所有合法和非法的生意,也包括和警察局的交涉。她忽然说:“好几年前,马尔切洛把毒品带到了城区,我想看看,这事儿怎么收场。”还有类似于这样的句子。她脸色很苍白,一边用裙摆扇风。
她提到的所有事儿,只有毒品让我印象深刻,尤其是她提到毒品时,用了那种非常鄙夷的语气。在那段时间,对于我来说,使用毒品很正常,在马丽娅罗莎家里,有时候在塔索街上的房子里,经常有人会吸。我自己从来没吸过,除了出于好奇,抽过几次大麻,但其他人这样做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我当时出没的那些场合,还有来往的人,大家都觉得这些没什么大不了。就这样,为了和她聊下去,我提到了这些使用非法毒品的人,还特别举了在米兰时的例子,在马丽娅罗莎看来,使用非法毒品是个人享受的众多渠道之一,是一种文明的释放形式,可以让人打破禁忌。莉拉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释放什么?莱农,帕尔米耶里太太的儿子两个星期前吸毒死了,他们在小花园里找到了他。”我感觉,我说的那个词——释放,还有我说这个词时赋予它的正面价值,激起了她极大的反感。我一下变得很不自在,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他会不会是心脏病发作了呢。”她回答道:“是海洛因发作了。”她草草结束了话题:“不说了,我好烦,大星期天的,我不想说索拉拉兄弟的那些烂事儿。”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比其他时候说了更多他们的事儿。过了很漫长的一刻,因为烦躁不安,也因为疲惫,也可能是因为她的选择——我不知道——莉拉把话题扯开了。我意识到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她还是在我脑子里填满了各种各样的影像。我早就知道米凯莱想要她——他用那种非常抽象、偏执的方式想要她,这种欲望折磨着他,很明显,她利用这一点让他趴下了,但她提到了她“影子的影子”,让我马上想到了阿方索。阿方索特别像她的影子,在千人军街的那家店里,阿方索穿着那条裙子时我仿佛看到了米凯莱——一个被迷惑的米凯莱,他掀开了那条裙子,把阿方索揽到自己怀里。至于马尔切洛,忽然间毒品已经不是我通常想的那样,只是那些富人们休闲的游戏,我感觉毒品已经转移到了教堂旁边的小花园里了,已经变成了一条毒蛇,毒液慢慢渗入到我的两个弟弟、里诺,也许还有詹纳罗的身体里。这条毒蛇会杀人,会把钱带到曼努埃拉·索拉拉那里,那个红本子先是由她保管,后来经过米凯莱又交到马尔切洛手上,现在那个本子应该在我妹妹家里,在我妹妹手上。我又一次感到莉拉说话的那种魅力,她用短短几句话就能激起很多想象。她很随意地说着,说几句,停下来,让那些场景和情感慢慢浮现出来,她不补充别的。我有些凌乱地想:我错了,我到现在在写作时,我只是写出了我所知道的。我应该像她说话那样写作,我要留下漩涡,我要建立一些桥梁,但并不完全描述出来,我要强迫读者去注视流水。马尔切洛·索拉拉、我妹妹埃莉莎、西尔维奥、佩佩、詹尼、里诺和詹纳罗很快掠过我的脑海,还有跟在莉拉的影子的影子后面的米凯莱,我想象着帕尔米耶里太太的儿子的血管——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现在我为他感到心痛,他的血管和尼诺带到塔索街上的那些人的血管全然不同,和马丽娅罗莎家里的那些人的也不一样。现在我想起来了,马丽娅罗莎的一个女性朋友病了,后来不得不去戒毒。有人可以幸免,有人会死掉。我不知道我大姑子现在在哪儿,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很努力地从脑子里抹去那些影像:男人之间放荡的性交,插入到血管里的针管,欲望和死亡。我试着和她继续聊下去,但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那个午后的炎热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记得我的腿很沉重,脖子上全是汗水,我看着厨房墙壁上的钟,那时候刚刚七点半过一点。在灰暗的灯光下,我感觉自己再也不想提到尼诺,比如问坐在我面前的莉拉:关于尼诺,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她知道很多,甚至太多了,她本可以让我想象一些再也无法抹去的场景:他们曾经一起睡觉,一起学习,她帮助过他写过文章,就像我帮他修改文章一样。我忽然感到一阵嫉妒和醋意,让我很痛苦,我尽量把这些话压制下去了。
或者,把这些话压下去的,是这栋楼和大路底下的轰隆声,就好像大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卡车向我们的方向开来了,就好像这些卡车马力十足,开到地下,在这栋楼房的地基下横冲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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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喘不上气来,有那么一刹那,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咖啡杯在小碟子上颤抖,桌子腿碰到了我的膝盖。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意识到莉拉也很忧虑,她也想站起来。椅子向后倒去,她试着想抓住它,但她的动作很慢,她弯着腰,一只手伸向前面,伸向我的方向。她的另一只手伸向椅子背,她眯着眼睛,好像在做出决定之前的表情。这时候房子下面的轰隆声依然在继续,就好像地下的一阵风,正在地板下掀起一阵神秘的波浪。我看着天花板,灯泡和上面的浅红色玻璃灯罩一起在摇晃。
地震了!我喊道。地在摇晃,脚下爆发了一场风暴,像一阵摧枯拉朽的风,在摇撼着整个房屋,墙壁在咯咯吱吱作响,好像膨胀起来了,墙角在开合。天花板洒下来一阵阵灰尘,和墙壁上抖落的灰尘混合在一起。我冲向了门口,又喊了一句:“地震了!”但冲向门口只是我的一个意图,其实我没办法向前迈一步,我的脚很沉重,一切都很沉重,脑袋、胸口,尤其是肚子。我想踩上去的地板,好像忽然收缩回去了,之前还在,一刹那之后就远去了。我想到了莉拉,我用目光搜寻着她。那把椅子终于倒在地上,家具——尤其是一个老橱柜上面的所有东西:杯子、刀叉、中国的小玩意儿,都随着窗户玻璃一起抖动,就像刮风时屋檐口上长着的杂草。莉拉站在房间中央,她弯着腰,低着头,眯着眼睛,眉头紧皱,她的手紧紧抱着肚子,就好像担心肚子会蹦出去,消失在周围飞扬的灰尘里。过了漫长的几秒,一切都没有恢复。我叫她,她没有反应,我感觉她很冷静,她是在场的所有事物之中唯一能对抗这种抖动和摇晃的。她好像抹去了所有感觉:耳朵听不到,鼻子也不再呼吸,她的嘴巴紧闭着,眼皮也合拢着,她是一个僵硬的、一动不动的身体,只用张开手指捂着肚子的两只手是活的。
莉拉!我叫她。我要过去抓住她,把她从屋子里拉出去,那是最要紧的事情。但我的潜意识忽然又冒了出来,对我说:你应该像她那样,你应该一动不动,抱着肚子,保护好你肚子里的孩子,不要跑开。我很难做决定,尽管我们只有几步远,走到她跟前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最后我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摇晃了一下,她睁开了眼睛,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白。整个城市都在呼啸,维苏威火山、街道、大海、全部城区、法院路的老房子,还有波西利波的新房子,声音大得让人无法忍受。莉拉甩开了我,喊道:“不要碰我!”那是非常愤怒的叫喊,这声叫喊和地震漫长的几秒,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明白我错了:她总是能掌控一切,在那个时刻,她什么都掌控不了。她吓得已经动不了了,她害怕,即使我轻轻碰她一下,她就会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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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很大的劲儿,又推又搡,再加上恳求,才把她拉到外面。我害怕,在刚才那阵让我们无法动弹的地震之后,会来另一场更彻底、更可怕的地震,会让一切都倒塌。我说她,恳求她,提醒她我们要保护肚子里的孩子。这样,我们也和大家一样,卷入慌忙失措的举动和叫喊中,就好像整个城区和城市的心脏快要破裂了。我们刚来到院子里,莉拉就吐了,我也强忍着呕吐。
那次地震——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那次地震,还有随之而来的无穷无尽的余震,都深深刻在了我们的脑子里。这场地震,打破了我们往常那种坚固的信念:下一秒和上一秒会完全一样,下一秒的声音、动作都是我们熟悉的。我进入了对任何保证都会产生怀疑的阶段,我趋向于相信各种各样的预言,我开始关注这个世界支离破碎的迹象,我非常焦虑,很难恢复正常,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街上要比家里更混乱,到处都是叫喊的声音,一切都在动,我们听到了一些传言,让我们的恐惧增加了百倍。我们看到铁路那边有红色的光,维苏威火山醒了过来。大海掀起的巨浪,撞击着梅格丽娜莉娜区、市政府还有奇娅塔莫内。红桥那里塌陷了,“彼岸托”公墓和里面的死者一起下沉了,波焦雷亚莱监狱全塌了,犯人要么被压在了废墟下面,要么逃走了,现在他们在街上杀人放火,只是为了取乐。通往海边的隧道也塌了,把半个城区都埋了。传出很多危言耸听的消息,每个人都加入了自己的想象。我看到,莉拉什么都信,她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整个城市都很危险,”她小声对我说,“我们要离开这里,房子会倒塌,把我们压在下面,下水道在往上喷水,你看看这些老鼠都在逃跑。”很多人都开车逃离,道路马上就塞住了。她拉住我,喃喃地说:“所有人都去乡下,那里要安全一些。”她想要去她的汽车那里,想去一个开阔的地方,头顶上只有天空,塌下来也不会那么重,我没办法让她平静下来。
我们来到了汽车跟前,但莉拉没钥匙。我们从家里跑出来时,什么都没拿,门在身后拉上了,我们回不了家了,再说,我们也没有勇气回去。我抓住了一个车门把手,使尽全部力气拉,摇晃,这时候莉拉在叫喊,就好像我拉车门这个动作制造了极大的噪音,让她受不了。我看着周围,我看到了一块从矮墙上脱落下来的大石头,我用石头砸开了一个车窗。“我会找人给你修的,”我说,“我们在车上待一会儿,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坐到汽车里,但地震并没过去,我还是感觉到地在抖动。透过落满尘土的挡风玻璃,我们看着城区的人都一堆一堆围在那里交谈。当一切似乎平息下来了,但这时候有人一边跑,一边喊着过来了,这让大家都四散跑开,有人狠狠地撞到了我们的车上,我的心跳简直都要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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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害怕,是的,简直太害怕了。但让我吃惊的是,我没莉拉那么害怕。在地震的那几秒里,她忽然褪去了一切武装,和一分钟前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一个人——之前,她是那么的工于心计,能控制自己的思想、语言和动作,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好像这些武装都没有用。她是另一个女人,她又一次成为了我在一九五八年元旦夜里看到的那个人,卡拉奇家和索拉拉家的烟火战争开始之后的那个女孩,或者是把我叫到圣约翰·特杜奇奥的那个女人,那时候她在布鲁诺·索卡沃的工厂里工作,她觉得自己得了严重的心脏病,确信自己要死了,想把詹纳罗托付给我。在过去,两个莉拉之间的联系还在,但我眼前这个女人好像直接从地里冒出来的,她一点儿也不像几分钟前,我嫉妒的那个女人——特别擅长遣词造句,说什么都很能打动人,现在她们就连面部的线条也不一样了,眼前这个莉拉因为恐惧,面部变得扭曲。
我永远都不能忍受这样急遽的变形,我的自控力是稳定的,周围世界在最可怕的时候,我也能自然接受。我知道,黛黛和艾尔莎在佛罗伦萨,和她们的父亲在一起,那里不会有任何风险,这让我很放心。我希望,最可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城区没有房屋倒塌,尼诺、我母亲、我父亲、埃莉莎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他们一定像我们一样受到了惊吓,但也像我们一样没事儿。但莉拉没办法平静下来,她没办法和我想法一样。她在发抖,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点安全感也没有。对于她来说,詹纳罗和恩佐已经失联了,已经找不到了。她眼睛紧闭着,发出让人心悸的呻吟,她只是抱着肚子,语无伦次,不断重复着一些形容词和名词,说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句子,但她说得很确信,还一边拽着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给她指着一些我们认识的人,我打开车窗,挥舞着手臂,呼唤着他们,想让她想起他们的名字,让他们也讲讲这次地震糟糕的体验,也让她说几句正常的话,但没有用。我用手指着卡门和她的丈夫,还有几个孩子,他们用枕头挡在头上,看起来很滑稽;我给她指着一个男人,可能是卡门的小叔子,他甚至背了一个床垫,他们和其他人一起向火车站走去,走得很快。他们都带了一些很没意义的东西,有一个女人手上拿着一口平底锅。我给她指着安东尼奥、他的妻子还有孩子,那几个孩子很漂亮,就像电影里的人物,让我惊呆了,他们不慌不忙地坐上了一辆绿色的小面包,然后出发了。我给她指着卡拉奇全家人,还有几个相干的人: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同居者、情人等等,也就是说斯特凡诺、艾达、梅丽娜、玛丽亚、皮诺奇娅、里诺、阿方索、玛丽莎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出现,然后消失在人群,为了不走散,他们不停相互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我指着马尔切洛·索拉拉的豪车,他的车子马达在轰鸣着,急于摆脱拥堵的路段:他旁边坐着我妹妹埃莉莎和他们的孩子,后面的位子上是我母亲和我父亲黯淡的影子。透过开着的窗子,我叫着那些认识的人的名字,我想让莉拉也看到他们,但她没有动。相反,我意识到,那些我们很熟悉的人会让她更加恐惧,尤其是那些激动的、叫喊的或者奔跑着的人。这时候,马尔切洛的车开上了人行道,从停在那里聊天的人中间开了过去,她紧紧握着我的手,闭上了眼睛。她呼喊了一声:“噢,圣母啊!”我从来都没听过她用这种感叹句。我问她:“你怎么了?”她喘息着说,那辆汽车的界限消失了,方向盘前的马尔切洛界限也消失了,那些东西和人都往外喷东西,金属和肉搅成了一团。
她用的就是“界限消失”这个词。在当时的情况下,她第一次在我跟前使用这个词,她很迫切地跟我解释这个词的意思,她想要让我明白,界限消失是怎么回事儿,多么让她害怕。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在喘息。她说,人和东西的界限是很脆弱的,会像棉线一样容易断裂。她小声说,对于她来说,一直都是这样,一样东西的界限消失之后,会落到另一件东西上,就像是不同材料都融化了,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大声说,她一直很难说服自己,生命的界限是很坚固的,因为她从小都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的,因此她没办法相信,这些东西和人是坚固的,可以抵抗撞击和推搡。这时她又变成另一个极端,她开始说一些过于激动、深奥的话,夹杂着方言词汇,还有之前读的一些书的内容。她嘟囔着说,她永远要保持警惕,一不留神,那些东西的边缘会发生剧烈、痛苦的变形,会让她非常恐惧。那些本质的东西会占上风,会掩盖那让她平静的稳定实体,她会陷入一个黏糊糊的凌乱的世界,没办法清晰感知。这种触觉会卷入视觉,视觉会卷入味觉。“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莱农,我们现在看到了,我们不能说任何事情是稳定的。”因此,假如她一不小心,假如她不关注那个界限,洪水将会冲破它所有内部的东西都会崩裂出来,就像经血一样脱落,血肉模糊,还有发黄的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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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谈了很久,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说明了她的感情世界。一直到那时候为止,她说:“我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坏心情,来了会走的,就像生长热。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铜锅裂开的事儿?一九五八年元旦,索拉拉兄弟对着我们开枪,你记得吗?其实,当时他们开枪,并没让我觉得害怕,让我害怕的是烟花的颜色,我觉得那些颜色很锋利,尤其是绿色和紫色,会把我们切开。那些落在我哥哥身上的烟花像刀刃,像矬子,会把他身上的肉削下来,会让他身体里另一个让人作呕的哥哥冒出来,要么我把他塞进去——塞进他的老皮囊,要么他会伤害我。莱农,我这一辈子,除了躲开那样的时刻,没做过别的事儿。马尔切洛让我害怕,我通过斯特凡诺保护自己,斯特凡诺让我害怕,我通过米凯莱保护自己。米凯莱让我害怕,我通过尼诺保护自己。尼诺让我害怕,我通过恩佐保护自己。‘保护’这个词儿意味着什么?我要给你列举一个详细的单子,所有我构建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藏身之所,但后来都没有用。你记不记得,在伊斯基亚时,我当时多么害怕那里的夜空?你们说夜空真美,但我没法感受到。我闻到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就像蛋壳和蛋白里装着发绿的蛋黄,就像一颗煮鸡蛋裂开了;我嘴里感觉到这种臭鸡蛋——毒星星的味道,它们的光是一种黏糊糊的、白色的光,会和天空软乎乎的黑色黏在我的牙齿上,压抑着恶心感,一口咬下去,会有一种咬沙子的嘎嘎吱吱的声音。我解释得清楚吗?你能听明白吗?在伊斯基亚时,虽然我挺高兴的,心里充满爱,但没有用,我的脑袋还是会看到别的东西——上面,下面,侧面——还是能看到让我害怕的东西。比如说在布鲁诺的工厂里,动物的骨头在我的手指下裂开,轻轻碰一下,就会有散发着臭味的骨髓流出来,我感到那么恶心,我以为我生病了,后来我真的生病了。我心脏有杂音吗?没有。还是头脑的问题。我没办法停下来,我要一直做这做那:掩盖、揭发、加固又忽然拆掉、破坏。比如说阿方索,从小他都让我很不舒服,我感觉把他缝在一起的棉线正要裂开。米凯莱呢?他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但我要做的只是找对线头,拽一下,哈哈哈!我把他的线拽断了,我把他的线头和阿方索的线头绑在一起,男性和男性,他们的材料混合在一起。我白天编,晚上拆,脑子就是这么指挥我的。但这也没什么用,恐惧还在,我一直都有这种怀疑,它在正常事物之间的空隙里,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从今晚开始,我更确信这一点:莱农,一切都那么易碎,包括在我的肚子里这个小生物,看起来是长久的,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莱农,你记不记得,我和斯特凡诺结婚时,想让这个城区从头开始,只有美好的事情,让之前那些丑恶的事儿不会再有?那个阶段持续了多久?好的意愿是很脆弱的,在我身上,爱也很脆弱。对于一个男人的爱持续不了多久,对于孩子的爱也持续不了很久,很快就会出现破绽。你看看那些破洞,你会看到好意和恶意混合在一起。詹纳罗让我充满愧疚,我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是一种责任,他在抓我,在切割着我。爱和恨在一起涌动,我受不了,我没办法一直投入到一种好的意愿里。奥利维耶罗老师说得对,我很坏,我连一份友谊都没办法保持。莱农,你对我很好,很有耐心。但今天晚上,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使没有地震,也有一种溶剂在缓慢起作用,很温和,但会把一切都消融。因此,拜托了,假如我得罪你,假如我对你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你要捂住耳朵,我不想说这些,但我说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会跌倒起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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