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范第32部分在线阅读
琉璃避开两步,亲手打起帘子让他进屋,又从书案后拿出平日坐的红木圆凳让了他坐。
李嬷嬷与蕊儿都已进来,何苁苙对着这凳子皱起眉头,“就没张像样的椅子么!”琉璃道:“原是有一张的……”李嬷嬷在旁听闻,忙不迭接口:“有咧,有咧,老奴这就去搬来!”
何苁苙的小厮杨贵也十分机灵,随即走出去将她房门口的椅子搬了过来。何苁苙坐下后,接过琉璃奉的茶喝了一口,随口道:“李嬷嬷在九姑娘屋里,还习惯罢?”
“啊?这……习,习惯,习惯!”
自打那事儿出了以后,李嬷嬷心里就没舒坦过,时刻担心着老太太还要问责,如今见何苁苙居然问候起她起居,登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一时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一张老脸硬生生扭曲成麻花。
何苁苙素来是个贪姿色的,也不过看在老太太与亡妹的份上摆份客套,这会儿见她这副模样,未免心生嫌恶,遂摆手道:“都下去吧。”
李嬷嬷与杨贵退出门,蕊儿一瘸一拐走在最后。
何苁苙皱眉看着,说道:“你这仅剩了两个残兵老将,大夫人没提什么时候给你补几个人过来吗?”
琉璃微微颌首:“夫人日理万机,想必已有安排了。”
何苁苙点点头,四平八稳坐着,喝起茶来。
琉璃想起他上回来这里喝茶,为的乃是她去留之事,她还煞有介事建议他去自荐那个征粮使,如今余氏已经有了攀龙附凤之意,不知他还打不打算走这条路?其实话说回来,担任征粮使不但与余氏的谋划没有冲突,何苁苙拿下这个差事,于她们赚那份昧良心的钱不更有利么?睐眼见他神色还好,于是试着打探:“上回在老太太处,听四夫人说前方急需粮草,不知这个征粮使现下定了不曾?”
何苁苙瞄了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关心这等事做什么?好好修习你的闺范是要紧。”
☆、052
白捡的鸟
琉璃应了声是,噤声站好。
她也不想打听这些事,但是朝堂上的一动一静都深深影响着朝臣们的内苑,她不得不将视野放开阔些,如此才好看清局势。
说到闺范,何苁苙四下望了望,见绣绷子上堆了一叠绣好的绢子鞋袜,床头摆着《女诫》《女训》等书,当下捋须站起,扫眼见桌上写了有字,便拈起来看。
琉璃想了想,走过去道:“前几日那幅墨荷图我找到了,托鲍安转交给大老爷,不知大老爷收到不曾?”
何苁苙目光仍落在她的字上,慢慢嗯了声道:“收到了。”又无下文。琉璃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多说,也摸不准那画究竟过关没有,更拿不准他此番来意,一时便就站在旁边没吭声。
何苁苙忽然道:“连同那墨荷图在一起的应还有幅字,那图倒是其次,那字才是要紧的。上面是东方朔写的《长门赋》,是你外公的手书,啊,你只找到了画,没找到字?”
琉璃当真不知还有副字,但是他既问起,想来是有的,当下道:“确实只找到画……也有可能是大老爷一直没提,所以不曾留意。回头我再找找。”
何苁苙点头:“嗯,找到给我送过来。”
琉璃满口应了,端起茶递过去。
何苁苙喝了茶,站起身来踱出书案,琉璃估摸他是要走了,随着他到了门口。
帘子外杨贵适时替他披上斗蓬,李嬷嬷在旁身子躬成虾米状。
何苁苙走了几步又回头,与琉璃道:“你屋里出这么大的事,你也有治下不严之责,我如今新任都察院副都御史,名声最是重要,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可切勿给我添乱。”
琉璃连忙称是,恭送了他出门。
等他消失在门外,她叹了口气,站了片刻也进了屋,从《女训》底下抽出那本《烈女传》,翻到画着墨荷图的那一页反复察看,可是看来看去都没有发现什么外公的字迹,更别提什么手书的《长门赋》,不知他又是如何确定有这么一件东西?
琉璃猜不透他到底拿这个干什么,这墨荷图他似乎上心,看今日也不像是闲走路过,若是专程为这个来,倒要小心应付了。盯着笔架发了半日呆,她忽然抽出张新的宣纸,铺开书写起来。
既然他要的是外公的字,那她就仿一篇给他,以求他莫再来问,下次再问她要什么,横竖就一概不知。
写完后检查了一遍,确定内容准确无误,字体也确实是外公的独门字体,便放到当阳处晾干。
外公的字从来都要装裱过后才示人,她不能把这个遗漏了,蕊儿行动不便,只能自己跑一趟,她将字塞进抽屉,打算明日趁李嬷嬷午睡时往后园门里一趟,让赖五去办这件事儿。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翌日才吃了早饭,长房忽然就来人把李嬷嬷唤了去,也不知做什么,怪匆忙的。琉璃深觉机不可失,当下拿了字,交代了蕊儿一声,便出门去。
去后园门须得穿过一片桃树林,时值隆冬,入眼几乎没什么绿色,树下荫蔽处还有许多积雪,几个婆子在打扫远处被雪压弯了腰的海棠。
琉璃尽量不惊动旁人,专挑了林深处走,越走积雪越深,不一会儿麂皮小靴上就沾了一大团雪,见旁边有石山,便挑了个干燥的石头坐下,折了根桃树枝刮雪。
才刮干净一只,面前不远处忽然扑簌簌落下一大片雪,一个人从树后钻出来,手里拎着一串约四五只麻雀。
乍看见琉璃,来人两眼蓦地睁大,撒腿就要往林子里跑。
琉璃顺手抓了个雪团丢过去,正中他后脑,他唉哟一声回过头,琉璃已经飞快跑上去堵住他的去路。
“刘福顺儿,你在这里干嘛?!”
管佛堂的除了三个婆子,还有个跛腿的家丁,就是面前这个拎麻雀的,琉璃久居园子,怎么会不认得他!
刘福顺摸着后脑勺,支支唔唔说不出来。琉璃哼了一声,叉腰道:“后园子里也是你们男的能随便进来的吗?你不说,我就去告诉大夫人!”
琉璃做势要走,刘福顺立马拖住她:“姑娘别啊!小的说还不行吗?昨儿个小的在佛堂,听见几个婆子说后园子桃树林这几日总有鸟捡,小的不信,就打听来了去处,今早儿就看究竟来了……您还别说,等小的到了那地儿一瞧,还真的躺了四五只麻雀!您瞧,这不是么!”
他把麻雀拎起来举到琉璃跟前,“还软软乎乎的呢!”
琉璃心中纳罕,信手戳了戳一只麻雀的肚子,果然还是温软的,戳另外几只,也是如此。当下拿指腹去触麻雀的眼睛,这家伙竟然半睁着眼皮看了她一下!
“活的?!”
琉璃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怎么会呢?你在哪捡的?”
刘福顺指着方才出来的地方:“就在那石头后土坳下。小的带您去!”
他自告奋勇走在前头,琉璃便也随他走了进去。
不多远果然看到两块大石头,刘福顺绕开它们走到山坳下,只见地上居然又躺了一只斑鸠,斑鸠脑袋搭在一只撒开了口的布袋上,一些米糕样的白色碎块从布袋口露出来。
琉璃一戳斑鸠,也是软的,只是两眼迷糊,眼看着就要昏睡过去。她拿起布袋查看了一下,是很常见的布袋,没有任何标识,里面的米糕也是下人们常拿来做点心的白米糕。她问刘福顺:“你来的时候这袋子就在吗?”
“在啊!”刘福顺点头,“这里头肯定是捕鸟的放的诱食,不知怎么丢此处了。嘿嘿,九姑娘,这斑鸠就给您吧,大夫人那里还请——”
琉璃将布袋拍拍塞进袖口,看着把斑鸠双手捧上来的刘福顺,知道不答应他是不会心安的了,于是伸手反押住两只鸟翅膀,道:“你只要老老实实呆在佛堂,不再往后园子里跑,我是不会说的。”
刘福顺忙道:“多谢姑娘!小的这就回去!”
琉璃等他走后,看着手里的斑鸠,沉吟片刻,拎着它又回了小跨院。
☆、053
那顿晚饭
蕊儿见她出去事没办成,却拎回只鸟,十分惊奇,免不了问起缘故,琉璃只说是路上捡的。.蕊儿欢喜地拿了个篾箩装了它,见墨团儿在旁转悠来转悠去,怕它把鸟吃了,又找了个破了洞的竹簸箕罩上。
李嬷嬷直到下晌快日落时分才回来,从头到脚居然一身簇新,鬓上还插了两朵石榴花儿,满脸喜气洋洋,完全不是前两天那样子。
这时斑鸠已经醒了,但还是软乎乎地没力气。蕊儿正端着碗喂它吃糠谷,见它不张嘴便有点急,琉璃道:“喂点水兴许好些。”说着拿起空碗准备去井边。
李嬷嬷扭了半日见无人理会她,脸便沉了,“姑娘真是越发没规矩了,淳阳县主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名媛,进了宫在娘娘面前规矩都不差半点,就是如今她的大姑娘,年岁与姑娘差不多,无论坐卧行走,那通身上下是一准儿的大家闺秀作派,哪像姑娘,趁着没人管束竟伙同着丫鬟一道玩鸟!”
琉璃听完,站起身,围着她从下到下前前后后仔细再这么一打量,说道:“嬷嬷今日打扮得这般俊俏,敢情是去见县主了?”
李嬷嬷抬手一摸石榴花儿,哼道:“差不离儿!今儿县主寿日,大夫人携了我一道上王府给县主祝寿去了!县主的大姑娘二姑娘都在,要说人家那个气派,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琉璃听完定定站了片刻,呵呵道:“原来如此。”
这天夜里,琉璃主动邀请李嬷嬷同桌用晚饭,又将专属的羊羔奶羹敬献给了她。李嬷嬷虽笨,到底在大户里头摸爬过数十年,起码的警惕性还是具备的,当下不肯吃,两只眼跟梭子似的上下扫视她。
琉璃吸了口气,说道:“嬷嬷你也看到了,我屋里统共就剩了你跟蕊儿,以往人多还算有个高低,如今眼目下,又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何况您身份不同别人,您是国公府出来的,又服侍过先大姑奶奶与县主,我孤苦伶仃势单力孤,以后大夫人面前,只能仰仗您了,还请嬷嬷勿要拒绝我这番心意。”
李嬷嬷完全没料到从她口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初时当然不信,盯着她看了半日,转念一想,又松动了,这位九姑娘可不就是孤苦伶仃?说的好听是“小姐”,可有哪家小姐会混到跟下人住一个院子?身边统共就三个丫鬟,还一死死俩,到如今四五日过去了,也没见有补人过来的消息。至于府里发的那点供给就甭提了,当初翠莹她们屋里那炭烧得比正主儿屋里还狠呢!要不然,也不至于活活闷死不是?
想到翠莹,李嬷嬷心里还是有些发紧,到底是仇人哪。不过话说回来,屋里死个丫鬟都要跟着连累受罚,普天下像这样的小姐怕也不多罢?瞧这位九姑娘一听见她从王府做客回来,就立马主动邀她同桌,说不定这番是当真认清了形势,有心巴结自己也未定……
奶羹的香气像钩子一样不住勾着李嬷嬷的喉舌,已经快顶不住了,大厨房那几个横脸婆子,怎么会做得出这么细嫩香滑的物儿来呢?
她横了心一想,就凭琉璃这点年纪,耍心眼儿的可能性能大到哪里去?当下咽了口口水,把奶羹挪过来,慢腾腾摆着谱:“姑娘既然挑明了说,那么老婆子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论背景你的确差些,但也不必着急,你只要顺着我的做,过几年我自会为你向大夫人讨门亲事,你若自个儿争气些,到时去京中哪个府上做个姨娘还是可能的。”
琉璃眯眼笑着,将一碟南炒鳝拨过去一半给她,“嬷嬷说的是,往后凡事都听你的。来尝尝这个——府里伙食不错,到底不能样样精致,往后我的饭菜,您爱吃哪样随便吃!”
李嬷嬷放开了胆来,眉眼里却还故做着衿持,“人老了也吃不了许多——那腌鹿脯给我留两块儿!”
琉璃夹了口酱茄瓜,随口道:“平日里大厨房都给你们吃什么呀?”自打李嬷嬷吃她的已成了习惯,她自己那份就没上过桌了,好在琉璃总有办法能从她的狂风扫落叶中夺回些食物让自己吃饱。至于李嬷嬷,反正没吃饱回房后也还有她自己那份可吃。
“能有什么好吃的?无非是鱼肉豆腐。”
有鱼肉还不能算好菜?看来她这张老嘴还真让她给惯坏了。琉璃瞥了眼她,接着道:“像白米糕这类的,你们不常吃吧?”
李嬷嬷从奶腌鹿脯里抬起头:“怎么没吃?就前几天儿,下大雪的那几日,晚饭都是吃的白米糕!那玩意儿寡淡无味,也就比白面馒头好些!”
“是么?”琉璃拿筷子戳麒麟鱼的鱼背,十分漫不经心地:“这么难吃啊?我记得似乎翠莹就不爱吃这个。哎,对了,你那几日都与我同桌吃饭,怎知下人们饭菜吃什么?”
李嬷嬷脸上露出些赧色,“虽与姑娘同吃,这大厨房分来的饭量却不够俩人吃饱的,那天那乳鸽姑娘吃了去,害我没吃饱,就回去把我那份儿给吃了。”说完她忽又反应过来:“谁说翠莹不爱吃米糕?那几日她伤风,别的不吃,就吃这个配酱菜哩!”说到翠莹的名字,她的话语里仍不免现出一丝避忌。
琉璃眯眼看着窗外,仿若在回忆,声音幽远而轻缓,“那天夜里,翠莹是跟谁一道吃的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