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名字的故事(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我想象着,他在说他正在研究的那些严肃问题,或者她正在卖弄她从书上看到的观点,就是她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些书上面写的。我常常试着加入他们的谈话,重新获得话语权,但是每次我靠近他们,我听到的句子都让我很迷惘。我感觉到,他正在和莉拉谈论他在我们的城区度过的童年,语气非常激烈,甚至有些夸张,她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他。我觉得很不自在,我失去了自己的领地,只能留在后面,和布鲁诺打发时间。
我们决定一起下水游泳,我根本没有机会像之前一样,夹在他们俩中间。布鲁诺说都不说,就把我推到了水里,把我头发弄湿了,让我很恼火。当我从水里浮上来时,尼诺和莉拉已经游到了离我几米远的地方,他们漂在水上聊天,非常严肃。他们在水里待的时间要比我们长,但一直没有远离海岸。他们一定是聊得太投入了,甚至放弃了远距离游泳的爱好。
午后,尼诺第一次对我说话。他说得非常仓促,好像他自己也知道会被回绝:“我们吃完晚饭见个面好吗?我们来接你们,然后再把你们送回去。”
他们从来都没邀请我们晚上出去。我用疑问的眼神看了一眼莉拉,但她的目光却看向了一边。我说:
“莉拉的妈妈在家里,我们不能总让她一个人待着。”
尼诺没有回应,布鲁诺也没说什么。但游完泳之后,在我们分开之前,莉拉说:
“明天晚上我们要去弗里奥,我要给我丈夫打电话,我们可以一起吃冰激凌。”
她的这个提议让我很烦,让我更恼火的是之后发生的事情。两个小伙子向弗里奥方向走去,她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时就开始责备我,就好像整整一天,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件小事又一件小事,到最后尼诺的那个请求,一直到我和她的截然不同的回答,证明我是个不可理喻的、难以捉摸的人:
“为什么你一直和布鲁诺在一起?”
“我?”
“是的,你。你以后再也不要让我单独和那人在一起。”
“你在说什么?你们自己走在前面,从来都没停下来等过我们。”
“我们?是尼诺一个人走得飞快。”
“你可以说,你要等等我。”
“你应该告诉布鲁诺:走快点儿,要不然跟不上他们。拜托了!看他那么喜欢你,晚上你们自己出去好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在这里是为了你,不是为了布鲁诺。”
“我不觉得你在这里是为了我,你总是想干吗就干吗。”
“假如你觉得受不了我了,那我明天早上就走。”
“是吗?那明天晚上我应该一个人和他们俩去吃冰激凌?”
“莉拉,是你说你想和他们吃冰激凌的。”
“我不得不那么说,我要去给斯特凡诺打电话,如果在弗里奥遇到他们,那我们怎么解释?”
在家里我们还是用那种语气在说话,在吃完晚饭之后,当着农齐亚的面也是那么说,那不是真的争吵,而是一种试探,我们在交流一些我们不明白的事情。农齐亚有些不安地听我们的交谈,后来她说:
“明天吃完晚饭,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吃冰激凌。”
“路很远。”我说。但莉拉马上插嘴说:
“我们又不用走着去。我们雇一辆机动三轮,我们是有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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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为了迎合两个男生的新时间表,我们不是十点去的海滩,而是九点,但是他们没在那里。莉拉变得很烦躁,我们等呀等,直到十点钟他们还是没出现,十点之后也没有出现,直到下午时他们才出现,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有些痞气的表情。他们说,既然晚上要和我们在一起,他们决定提前学习。莉拉的反应让我很吃惊——她把他们赶走了!她用一种很粗暴的方言,一字一句地说,他们想什么时候学习就什么时候学习,下午、晚上、夜里,马上回去学习,没人拦着他们。尼诺和布鲁诺都佯装她在开玩笑,他们继续微笑着,她穿上了太阳裙,冲动地抓起提包,大步流星地向大路走去。尼诺马上跑去追她,但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一脸沮丧。没办法,她真的生气了,一点儿也不想听解释。
“会过去的。”我假装很平静地说,我和他们一起游泳。我在太阳底下擦干身体,吃一块三明治,有气无力地和他们聊天,然后我说我也要回去了。
“那今天晚上呢?”布鲁诺问。
“莉娜要给斯特凡诺打电话,我们会去镇上的。”
但是莉拉发脾气的事情让我非常激动。她的那种语气、那种做法是什么意思呢?他们只是没按时赴约,她有什么权利生气呢?为什么她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对待这两个青年男子,就像对待帕斯卡莱或者安东尼奥,甚至是索拉拉兄弟那样?为什么她表现得像一个非常任性的小姑娘,而不像卡拉奇太太?
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农齐亚在洗毛巾和泳衣,莉拉在她的房间里,她坐在床上写东西,那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她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眼睛眯着,额头紧皱着,我的一本书在她的床单上。已经有多长时间我没有看到过她写字了?
“你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我对她说。
她耸了耸肩,没有从笔记本上抬起目光,她一直在那里写,写了整整一个下午。
晚上她梳妆打扮,就像她丈夫要来一样,她叫车子把我们拉到弗里奥。让我惊讶的是,农齐亚从来都没有晒过太阳,她非常白,她让女儿把口红和胭脂借给她,她给自己嘴上和脸颊涂了一点。她说,我可不想像个死人似的。
我们很快就遇到了那两个小伙子,他们俩在酒吧门口,就像站在岗亭旁边的哨兵。布鲁诺只是换了一下衬衣,他还穿着短裤。尼诺穿着长裤,一件白得耀眼的衬衣,头发非常桀骜不驯,他很费劲地把头发梳理整齐,这使他看起来没有平时帅气。他们看到农齐亚也来了,马上变得不自然起来。我们在酒吧入口屋檐下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点了千层冰激凌。让我们惊讶的是,农齐亚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她只是对着两个男孩子说话,她赞美尼诺的母亲,她记得她当时非常美;她还讲了战争时期的一些事情,还有那些发生在我们城区的事情。她问尼诺是不是还记得,他说他不记得了,她总是很确定地回答说:“你回去问你母亲,她一定会记得的。”莉拉马上就表现得很不耐烦,她说她要去给斯特凡诺打电话,然后她就进了酒吧,里面有电话亭。尼诺一下变得一声不吭,布鲁诺马上代替他和农齐亚说话。我注意到,他这时候并没有那种和我单独交谈时的畏畏缩缩,这让我很烦。
“对不起。我离开一下。”尼诺忽然说,他站起来走进了酒吧。
农齐亚有些不安,她在我耳边说:
“他不会是去付钱了吧?我是这里最老的,应该我掏钱的。”
布鲁诺听到了她的话,宣布说钱已经付过了,他们怎么能让一位太太付钱呢。农齐亚马上就不说什么了,询问他父亲香肠厂的事情,然后炫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说他们也是老板,他们有一间鞋厂。
莉拉一直没有回来,我很担忧。我让农齐亚和布鲁诺在那里聊天,我也进到了酒吧里。莉娜和斯特凡诺的通话时间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长了?我在两个电话亭里都看了,里面是空的。我看了看四周,我站在那里,妨碍了老板的几个孩子为客人服务。这时候我看到了一扇开着的门,是用来通风的,那扇门对着一个院子。我犹疑地探过头去,那里传来一阵旧轮胎混合着鸡圈的味道。院子没有人,但我发现围墙上有一个开口,从那里可以看到一个花园。我穿过堆满生锈废铁的院子,在进入花园之前就已经看到了莉拉和尼诺。夏夜的光线照出了植物的轮廓,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接吻,他把一只手伸到了她裙子下面,她一边推开,但一边还吻着他。
我马上退了回去,尽量不弄出声音。我回到了酒吧,告诉农齐亚莉拉还在打电话。
“他们吵架啦?”
“没有。”
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在燃烧,但那些火焰是冰冷的,我感觉不到疼痛。她结婚了,才结婚一年多,我痛苦地想。
莉拉一个人回来了,尼诺还没有回来。她看起来无懈可击,然而我能感觉到她衣服和身体里的凌乱。
我们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看到尼诺,我感觉我痛恨他们俩。莉拉站了起来说,“我们走吧,时候不早了。”我们已经坐上了回家的车子,这时候尼诺跑着赶了过来,很愉快地和我们打招呼:“明天见!”他大喊着,我从来都没有见他那么热情过。我想,莉拉结婚的这件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问题,但那件我亲眼看到的事情,那么千真万确,让我觉得有些反胃,我只能一直把手放在嘴边。
莉拉回家后马上就上床了,我在床上枉然地等着她过来告诉我发生的事情,还有将要发生的事情。事到如今,我觉得那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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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里,情况越来越明朗。通常尼诺来的时候都会带一份报纸,或者一本书,但后来就不再那样了。那些关于人类处境的话题慢慢消失了,后来只剩下一些非常抽象的句子,都引向了一些比较私人的交谈。莉拉和尼诺慢慢习惯了总是一起游很远,游到从海岸上看不到的地方,要么,他们就让我们跟他们一起散步,但要分成两对,从不会让我走在尼诺的旁边,也不会让莉拉走在布鲁诺旁边。他们俩走在后面成为一件自然的事情。有时候我忽然转过身子,我感觉自己给他们造成了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因为他们的手和嘴会不得不马上向后转去,就像一个神经质的动作。
我觉得很痛苦,但我必须承认,我内心深处还是难以置信。那些痛苦像浪潮一样,一阵阵袭来。我觉得我在见证他们的一场并无实质内容的演出:他们在过家家,扮演男女朋友的游戏。他们俩都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也不可能是男女朋友:他们其中一个已经有女朋友了,另外一个甚至已经结婚了。我时不时地看着他们,他们就像堕落的天使——他们曾经那么聪明,那么棒,他们现在那么笨,热衷于一个这么愚蠢的游戏。我打算对莉拉,对尼诺,对他们说: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赶紧回到现实中来吧!
但我做不到,在两三天之内,事情进一步发生了变化。他们已经不再隐藏自己了,开始手拉着手,带着一种冒犯别人的厚颜无耻,就好像他们已经决定不再隐瞒了。他们经常假装吵架,只是为了相互拥抱,然后厮打,最后抱成一团在沙子上打滚。我们散步的时候,他们只要看到一间荒废的破房子,一间只剩骨架的老工厂,或者一条通往荒草深处的小径,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去探险,而且不会邀请我们一起去。他们走远的时候,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默默地走着。当太阳落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有轻微的肩膀的接触,手臂、腿和脚的碰触。后来,在下午那些漫长的游泳之后,他们紧挨着躺在莉拉的毛巾上,莉拉的毛巾是最大的。很快,尼诺很自然地用手臂挽着她的肩膀,她的头靠着尼诺的胸脯。有一次,他们甚至一边笑着,一边吻着嘴唇,那是一个非常轻盈、愉快的吻。我想:她疯了,他们疯了。假如这个情景被某个从那不勒斯来的人看到了,假如那个人认识斯特凡诺,那怎么办呢?假如那个给我们找房子的商人看到了又会怎么办呢?假如农齐亚这时候忽然来海边看看呢?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的毫不遮掩,但每次他们都能打破界限。仅仅在白天见面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够了,莉拉决定每天晚上都要给斯特凡诺打电话,但她很无礼地拒绝了农齐亚要陪伴我们的提议。吃完晚饭之后,她强迫我一起去弗里奥,她很快给丈夫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开始散步,她和尼诺走在一起,我和布鲁诺走在一起。我们从来没在半夜之前回过家,那两个男孩子总会陪我们走回去,我们会沿着黑暗的海岸走。
星期五晚上,也就是说斯特凡诺来的前一天,她忽然和尼诺吵了起来,不是假装吵架,而是真的吵架了。我们三个人在一张桌子前吃冰激凌,莉拉去打电话了。尼诺满脸不屑,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几页纸,正反面都写了字,他看了起来,并没有事先解释那是什么,他完全无视我和布鲁诺之间寡淡无味的对话。当她回来的时候,尼诺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把那几页纸放回口袋里,还是继续读着。莉拉等了半分钟,然后用愉快的语气问道:
“有那么好看吗?”
“是啊。”尼诺眼都没有抬一下,回答说。
“那你就大声读吧,我们想听听。”
“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和你们无关。”
“是什么东西?”莉拉问,但我能看出来,她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是一封信。”
“谁的信啊?”
“娜迪雅的信。”
她用一个出人预料的、迅捷的动作,伸手把那几页纸从他手上夺走了。尼诺嘟囔了一句,就好像一只大虫子把他叮了一样,但他没有伸手把那封信抢回来,莉拉这时候很大声地,用一种表演的语气朗诵起来了。那是一封听起来有些天真的情书,字里行间,一句一句都是甜言蜜语,说的都是思念。布鲁诺一声不吭地听着,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微笑。我看到尼诺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他只是脸色阴沉,盯着自己被太阳晒黑的脚看,他脚上穿着一双拖鞋。我小声地对莉拉说:
“别这样,把信还给他。”
我一开口,她就停了下来,她的脸上作出一个很开心的表情,但她并没有把信还给尼诺。
“你害羞了,是不是?”莉拉问他,“这是你的问题,你怎么会和一个写出这种东西的人交往呢?”
尼诺没有吭声,还是盯着自己的脚看。这时候布鲁诺插了一句,语气也很欢快:
“也许,当一个人爱上别人的时候,不会先检测一下他会不会写情书。”
但莉拉根本没有回头看布鲁诺,她还是接着和尼诺说话,就好像他们要在我们眼皮底下,进行他们私密的讨论:
“你爱她吗?为什么?跟我们解释解释。因为她住在维托里奥·埃曼努埃莱大街上,因为她家里有很多书,也有很多古画?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嗲?还是因为她是你老师的女儿?”
最后尼诺终于开口了,他干巴巴地说:
“把那几页纸还给我。”
“我还给你,但你要当着我们的面,马上撕掉。”
面对莉拉愉快的语气,尼诺变得非常严肃,用一个字拒绝了,语气很坚定,但声音有些颤抖。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起给娜迪雅写一封回信,说你要离开她。”
“然后呢?”
“然后我们当晚就把信寄出去。”
他沉默了一阵子,同意了。
“我们马上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