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晚上,他匆匆吃完饭就出去了。我收拾餐具,洗着盘子,心里想着他。我在厨房里把床铺好,开始读书,等着他回来。我一直读到一点钟,后来睡着了,灯也没有关,书还在胸前。早上起来时,我看到灯关了,书也合起来了。我想可能是他帮我关的,我感觉到一种爱的热潮,那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几天之后,事情好些了,我发现他时不时会看我,然后把目光转向一边。我问他在看什么书,也告诉他我在看什么,我们聊起各自看的书,玛丽莎觉得很无聊。刚开始的时候,他好像在仔细听我说话,但最后他就像莉拉一样说了起来,他一直在说自己的想法。我渴望他也能意识到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想打断他,说出我的看法,但是很难。他很高兴我的存在,只是希望我能保持沉默、听他说话,很快我就做出了让步,只听他说。我不再说话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他说的事情我还没有想过,或者说我没办法像他一样,用一种充满说服力、强势的意大利语说出来。
有时候玛丽莎会向我们抛过来一两个沙球,打断我们,喊道:“你们有完没完啊!谁在乎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什么卡拉马佐夫,烦死了!”这时候,尼诺会忽然中断谈话,低头沿着沙滩走向远处,直到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儿。我和玛丽莎待在一起,谈论她的男朋友,他不能偷偷来看她,这让她非常难过。这时候,我的感觉却越来越好,我简直不能相信生活原来可以这样。我想,也许那些在千人军街上的姑娘,比如说那个穿着绿裙的姑娘,她们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
多纳托·萨拉托雷每隔三四天就会回来,但每次他顶多待二十四小时,就又离开了。他说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八月十三日的到来,那时他就能在巴拉诺待整整两个星期。父亲出现的时候,尼诺就成了一个影子,吃完饭马上消失,到深夜才出现。他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带着一丝顺从的微笑听父亲说话,父亲无论说什么,即使他不赞同,也不会反对。唯一一次,他清晰明确地说了几句话,那是多纳托提到自己期望已久的八月十三日时。过了两分钟,他提醒母亲——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八月十五日之后他要回那不勒斯,因为他已经和几个同学约好了,几个人见面学习。他们会在郊外一所房子里一起做假期作业。玛丽莎低声说:“这分明是在扯谎,他没有任何作业。”但母亲表扬了他,父亲也一样。后来多纳托说起了他最喜欢的话题:尼诺在学业上很幸运,他自己只上到初二就不得不去工作了。假如他能像儿子一样上学,不知道会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呢。最后他总结说:“好好学习吧,尼诺!加油!好好学习,完成爸爸没能完成的心愿。”
他说这些话的语气让尼诺很心烦,为了摆脱这种局面,尼诺有时候甚至会让我、玛丽莎和他一起出去。就好像我们一直在纠缠他一样,他带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对父母说:“她们想去吃冰激凌。散散步,我陪她们去。”
在这种情况下,玛丽莎会非常振奋,跑开去打扮。这时候我都很难过,我还是那几件破衣服,但我觉得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我的美与丑。我们一出门,他就开始聊了起来,聊的内容让玛丽莎很不耐烦,她说真不如待在家里,而我总是仔细倾听尼诺说话。让我觉得惊异的是:在乱哄哄的港口,那些老老少少的男人都充满兴趣地看着我和玛丽莎,他们嘻嘻哈哈地想和我们套近乎,尼诺根本没表现出一丝要捍卫我们的意思。我们和帕斯卡莱、里诺、安东尼奥、恩佐出门时,假如有人多看我们一眼,他们随时都可能会动手打人,他们捍卫着我们并不尊贵的身体。也许尼诺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那种表达的迫切,让他忽视了周围发生的事情。
就这样,玛丽莎和福利奥镇上的男孩们成了朋友,后来那些男孩来巴拉诺看她,她把他们带到玛隆蒂沙滩上,总之她每天晚上都和这帮人一起出去。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港口,一到那里,玛丽莎就会和她的新朋友去玩(帕斯卡莱什么时候能对卡梅拉那么开放?还有安东尼奥对他妹妹艾达),我们俩沿着海滩散步,约好了大约晚上十点一起回家。
有一天晚上,我们单独在一起,尼诺忽然对我说,他小时候非常嫉妒我和莉拉之间的关系。他从远处看着我们,看我们在聊天,他想和我们成为朋友,但他一直都没有勇气。最后,他微笑着说:“你记不记得,那次我对你表白?”
“记得。”
“我特别喜欢你。”
我的脸烫得像火,马上低声说:
“谢谢。”
“我当时想,我成为你的男朋友,那我们三个人会一直在一起:我、你还有你的朋友。”
“在一起?”
他微笑了一下,嘲笑自己小时候的幼稚。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男女之间的事情。”
然后,他问起了莉拉。
“她后来还上学了吗?”
“没有。”
“她现在在做什么?”
“帮她父母干活。”
“她学习太好了。我根本就赶不上她,她让我脑子很迷糊。”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她让我脑子很迷糊”。刚开始时,我觉得有点难过,因为他说他对我的表白,只是为了介入我和莉拉之间的关系,现在我感觉到痛苦,我真的感觉到胸口那里很疼。
“她现在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她变了。”我说。
我感到一种冲动,补充了一句:“你有没有听到,学校的老师都怎么评价我?”我当时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真不错。
从那场对话以后,我不再给莉拉写信,我没办法向她讲述正在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她也不回复我的信。我现在全身心地照顾着尼诺,我知道他起床很晚,就找各种借口不和其他人一起吃早餐,我等着他一起吃早餐,然后和他一起去海边。我准备好他要用的东西,我们一起游泳。当我们游到深海时,我感到自己跟不上他,就马上回到浅海区,焦虑地看着他身后留下的痕迹,他露出水面的头只剩一个小黑点。我觉得非常焦虑,害怕失去他,他回来时,我感觉到无比幸福。总之我爱他,我清楚这一点,我很高兴自己爱着他。
八月十五日的假期很快就到了。有一天晚上,我对他说我不想去港口,我更想在玛隆蒂海滩上散步。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我希望他能跟我去,不陪他妹妹去港口。玛丽莎一直要去港口,她已经和某个男人谈起了恋爱,她说她背叛了那不勒斯的男朋友,已经和新男友拥抱接吻了,但尼诺还是陪玛丽莎去了港口。我坚持自己的原则,开始向着通往沙滩的乱石林立的路上走去,沙子很冰冷,在月光下变成灰黑色,海风很柔和。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孤单地哭了起来。我是什么?我是谁?我感觉自己又变漂亮了,脸上没青春痘了,阳光和海水让我变苗条了,但我喜欢的人、我想讨好的人,并没对我表示出一点点兴趣。这到底是命运跟我开的什么玩笑?我想着我居住的城区像漩涡一样,想从那里出来,简直就是妄想。
这时候,我听到了沙子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看到了尼诺的影子。他坐到我的旁边,他会在一个小时后去接他妹妹。我感到他很焦虑,用左脚后跟踢着沙子,他没有谈论书籍,忽然间他提到了自己的父亲。
“我会用我一辈子,用我的全部生命,努力成为和他不一样的人。”他说这些话时,就好像在说自己的一项使命。
“他是一个可爱的男人。”
“所有人都那么说。”
“那又为什么?”
他做了一个讽刺的表情,有几秒钟,他的面孔变得很难看。
“梅丽娜现在怎么样了?”
我很惊异地看着他。我一直都很小心,在这几天聊天时一直没提到梅丽娜,但他忽然却提出来了。
“不怎么样。”
“他是梅丽娜的情人。他明明知道她是一个很脆弱的女人,但他还是占有了她,因为他很虚荣。出于虚荣,他会做伤害任何人的事情,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要承担责任。他确信他能让所有人幸福,相信自己会被原谅。他每个礼拜天都会去做弥撒,他非常关心几个孩子,也很在意我母亲,但他不断背叛她。他是一个伪君子,这让我觉得很恶心。”
我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在我们的城区会发生各种各样恐怖的事情,父子可能会动手打架,比如说里诺和费尔南多,但是他短短几句话表达的那种暴力,让我觉得很难过。尼诺全身心地痛恨他的父亲,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在谈论卡拉马佐夫,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多纳托·萨拉托雷,还有那些我亲眼看到听到的事情,我没有发现什么让人反感的事情。他是每个女孩和男孩都期望拥有的那种父亲,玛丽莎的确非常爱他。还有,他的罪过就是他爱的能力,我不相信这有什么恶意,甚至于我母亲也经常说,她不知道我父亲在外面都做了什么。尼诺那种辛辣讽刺的话、那种刻薄的语气,让我觉得太可怕了。我嘀咕了一句:
“他和梅丽娜都被激情冲昏了头脑,就像狄多女王和埃涅阿斯,爱情很伤人,但也非常感人。”
“他在我母亲面前对着上帝发誓,说他是清白的,”他忽然大声说,“他既不尊重母亲,也不尊重上帝!”他激动得站了起来,他的眼睛很美,亮晶晶的,“连你也不理解我。”他说完迈开大步,向远处走去。
我从后面跟上他,心跳得非常厉害。
“我懂你。”我低声说,小心地拉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我们从来都没有过身体接触,我感觉到了一阵战栗,马上就松开了手。他低下头,吻了我的嘴唇,一个非常轻盈的吻。
“明天,我要走了。”他说。
“但后天才是十三号。”
他不回答。我们又走到了巴拉诺,谈论着书籍,我们一起去港口接玛丽莎。我的嘴唇一直在回味那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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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厨房默默哭了一个晚上,在凌晨时睡着了。内拉叫醒了我,她责备我,说尼诺是在天台上吃的早餐,因为他不想打扰我,他已经走了。
我急忙穿好衣服,她发现我很难过,就心软了,说:“你去吧,也许还能赶上。”我跑到港口,希望在船出发之前赶到,但我到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
有几天我都过得很糟糕。在收拾房间时我发现了一张天蓝色的卡片,那是尼诺的书签,我把书签藏了起来。晚上在厨房里,我躺在床上,嗅着书签发出的气息,吻着它,用舌尖轻轻舔着它,默默地哭泣。那种绝望的爱情,让我自己都很感动,我被自己感动哭了。
最后,多纳托·萨拉托雷来了,开始了他十五天的假期。他儿子已经离开了,这让他觉得有些懊恼,但他同时很高兴尼诺和他同学见面、一起学习。“他是一个认真的孩子,”多纳托对我说,“像你一样。我为他感到自豪,我觉得你父亲也会为你感到自豪。”
那个让人有安全感的男人出现之后,我觉得平静一些了。他想认识玛丽莎的新朋友,有一天晚上,他邀请这些朋友在沙滩上搞了一场篝火晚会。他亲自把捡来的木柴堆放在一起,跟那些年轻人一直玩到很晚。那个和玛丽莎关系暧昧的男孩在弹吉他,多纳托唱歌,他的声音美极了。夜已经深了,多纳托自己弹起了吉他,他弹得不错,又弹了几支舞曲,有人开始跳舞,玛丽莎最先跳了起来。
我看着那个男人,心想:他和他儿子在长相上也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尼诺很高,面孔很秀气,头发乌黑,盖住了额头,他的嘴唇总是紧紧闭着,嘴唇很诱人;而多纳托中等身材,脸上的线条很粗砺,鬓角秃得很厉害,嘴巴很小,嘴唇非常薄。尼诺总是板着面孔,好像充满惊恐地看着眼前人和事;多纳托的目光总是很热情,他喜欢出现在他眼前的每样东西、每个人,他一直满脸堆笑。尼诺的内心有某种东西在折磨、吞噬着他,就像莉拉一样,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让人痛苦的事:他们都不高兴,都不放松,总在担心发生在周围的事情。但多纳托却全然不同,他好像热爱生命的任何表现,他生活的每一秒都是绝对晴朗的。
从那晚开始,尼诺的父亲成了一个非常坚实的替代品,不仅仅可以驱赶尼诺在我内心留下的黑暗——那是在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吻别之后,他留给我的;还有莉拉从不回信给我造成的内心空洞。我想,莉拉和尼诺不是很熟,他们从来都没有交往过,但我觉得他们很像。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也觉得很惊异。他们不需要任何事情、任何人,他们总是知道怎么行、怎么不行。但假如他们错了呢?马尔切洛·索拉拉到底有什么让人害怕的地方呢?多纳托·萨拉托雷有什么特别让人讨厌的地方呢?我不明白。我爱着莉拉和尼诺,用不同的方式想念他们。我感激那个被尼诺仇恨的父亲,他对我和其他孩子都很关注,在玛隆蒂海滩的夜里,他能给我们带来平静和快乐。忽然间,我很高兴我爱的那两个人都不在岛上。
我继续开始看书,给莉拉写了最后一封信,在信中我对她说,因为没收到她的回信,我不会再给她写信了。我和萨拉托雷家人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我感觉自己像玛丽莎的姐妹,像皮诺和小西罗的姐姐,现在西罗很喜欢我,只有和我一起玩的时候,他才不淘气。他很安静,我们一起找贝壳。莉迪亚一改之前对我的敌意,变得对我很友好,她很喜欢我,还经常表扬我,说我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布置桌子,收拾房间,洗盘子,照顾孩子,读书和学习。有天早上,她让我试穿她的日光浴衣,那件浴衣她穿着太紧了。我穿上后,她马上叫内拉和萨拉托雷来看,他们都很激动,都说我穿上非常合身,最后莉迪亚把那件日光浴衣送给我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喜欢我超过玛丽莎。她说:“玛丽莎很懒,爱慕虚荣,我没教育好,她不爱学习。你很懂事,你真的很像尼诺。”有一次她补充说:“只是你很开朗,无忧无虑,他总是很忧愁。”听到妻子的这句批评,多纳托马上就开始赞美他的长子。“他是个好孩子,没得说。”他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寻求我的认可,我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游了很久的泳之后,多纳托会躺在我旁边,在太阳底下晾干自己。他会读报纸——《罗马报》是他唯一的读物。一个写诗的人、一个出版过一本诗集的人从来都不看书,这让我很惊异。他自己没带书,也从来没对我读的那些书产生过兴趣。有时候,他会大声念出一些文章段落,那些句子和词汇可能会使帕斯卡莱非常愤怒,当然,加利亚尼老师听了也一定会很生气,但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觉得自己不该和一个这么文雅的人争论,如果发生争论的话,可能会打破我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有一次,他给我读了一整篇文章,每读两句,他都会微笑着看看莉迪亚,莉迪亚也微笑着看着他。最后他问我:
“你喜欢吗?”
那是一篇关于火车的文章,赞美火车的便捷快速,不像之前的旅行——在乡间车道上乘坐双轮马车或者步行。文中有很多激昂的句子,他用一种感人的语气读了一遍。
“是的,很喜欢。”我回答道。
“你看这是谁写的。你看到这里了吗?”
他把那张报纸伸了过来,放在我眼皮底下。我非常激动地读道:
“多纳托·萨拉托雷。”
莉迪亚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他们让我待在沙滩上照看西罗,他们下水游泳去了,还是往常的方式,两个人紧紧贴着,在窃窃私语。我看着他们,心里想:可怜的梅丽娜。但我并没觉得萨拉托雷有什么不对。
即使尼诺说的对,他们俩真发生过什么,即使萨拉托雷真的背叛了莉迪亚,比之前还变本加厉,在和萨拉托雷相处后——我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我觉得自己没办法怪罪于他。我觉得他妻子也没有怪罪他,尽管当时是她强迫丈夫离开那个城区的。至于梅丽娜呢,我也理解她,她感觉到爱的幸福,因为这个男人比一般男人要好很多——一个火车上的检票员,同时也是一个诗人和记者。她脆弱的神经无法再适应没有他的生活,那种荒芜平庸的生活。这些想法让我很高兴,那几天所有事情都让我觉得满意:我对尼诺的爱情、我的忧伤、围绕着我的温情,还有我独自读书、思考和反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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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那些神奇的日子快结束时,忽然有两件重要的事在同一天相继发生。那是八月二十五日,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起床给所有人准备早餐,在餐桌上,我说:“今天我年满十五岁了。”说这些话时,我想到了莉拉在八月十一日已经过了生日,那几天我太激动了,以至于都没想起来。按照习俗,我们一般都会庆祝命名日,那时候生日不是非常重要,但萨拉托雷一家人和内拉坚持要在晚上搞一场聚会,庆祝一下。我非常高兴,他们回房间准备去海边的东西,我在收拾餐桌。这时候,邮递员来了。
他从窗子探进头来,说有一封给格雷科的信。我马上跑了下楼去,心怦怦乱跳。我排除了父母给我写信的可能。是莉拉写给我的,还是尼诺?最后我看到是莉拉的信,我把信封撕开了,里面有五页信纸,写得密密麻麻的。我匆匆看了一遍,但一点儿也没看明白——现在看来,这似乎非常不正常,但当时就是如此。在明白信的内容之前,首先打动我的是莉拉的文字里包含着她的声音。不仅如此,开始的几行就让我想起了《蓝色仙女》里的文字,那是继小学的那篇小作文之后,我唯一读过的她写的东西。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当时我那么喜欢她写的那篇小说,《蓝色仙女》里有一种品质,到现在还打动着我:莉拉能通过文字说话,她的文字和我的文字,以及萨拉托雷的那些文章和诗歌也不一样;她和我读过以及正在读的很多小说家都不一样。尽管她没有继续上学,但表达非常精确考究,没有一个错误。还有一点,她的句子里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不自然的东西,也没有一般书面语的矫饰。在读她的信时,我感觉自己能看到、听到她,她的文字传递着她的声音,这让我感觉很震撼。这比我们面对面交谈更吸引我,因为写出来的东西要比交谈时更加纯净,去掉了口语中那些混乱的东西,文字栩栩如生。我想象这样的文字应该产生于天帝宙斯的头脑,而不是格雷科和赛鲁罗之间的交流。
我写的那些幼稚的东西,那些夸大其词、轻浮虚假的欢快,还有做作的语调真让我脸红,不知道莉拉是怎么评论我的。我对杰拉切老师也产生了鄙视和愤怒,因为她给我的语文打了九分,这让我产生了幻觉。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那封信产生的第一个结果就是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骗子。对于我来说,学校失去了光环,证据就在那里——在莉拉的信里。
最后,我慢慢看到了信的内容。莉拉首先祝我生日快乐,她说从来都没有回信给我,是因为我在度假、晒太阳。我和萨拉托雷家人处得很好,我爱尼诺,我喜欢这个岛屿还有玛隆蒂海滩,她为我感到高兴,不想破坏我的假期,因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很糟糕。她现在很迫切地需要打破沉默。在我出发后,马尔切洛·索拉拉得到了费尔南多的许可,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家里吃饭。他会在八点半准时到达,十点半离开。每次他都会带点东西来:面条、巧克力、糖或者咖啡。晚饭时,她一口饭都不吃,也不和他交谈,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经过第一个星期的折磨之后,马尔切洛看到她假装自己不存在,就决定震撼她一下。一天早上,他和一位身材非常高大的伙计一起出现,那人浑身是汗,他们在餐厅里放了一只巨大的纸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大家都认识,但小区里很少有人拥有的东西:一台电视机。这个设备让人们可以从它的屏幕上看到图像,就像在电影院里,但图像不是通过一台放映机放映的,而是靠设备里一个神秘的叫“阴极管”的管子,因为这个管子的缘故——那个大汗淋淋的壮汉一直在说——这个设备有几天不能用。他们试了又试,最后电视机开始能看了,小区里的一半人,包括我父母还有几个弟弟,都去赛鲁罗家里看这个神奇的设备。但里诺不看,他现在好一些了,高烧彻底退了,他不再和马尔切洛说话。当马尔切洛出现时,他就开始说电视的各种坏话,或者过一会儿连饭都不吃就去睡觉,要么就和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在街上晃悠,一直到深夜才回来。莉拉说她很爱看电视,尤其是喜欢和梅丽娜一起看,她每天晚上都来,一个人静悄悄地看,非常专注。
那是家里唯一太平的时刻。其他时候,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她身上:她哥哥愤怒,因为她不再管他,任凭他成为父亲奴隶,而她会通过这门婚事成为一个阔太太;费尔南多和农齐亚生气是因为她对索拉拉态度很不好,很粗鲁;最后,马尔切洛也很恼火,因为莉拉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他,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莉拉的男朋友,事实上是她的主人。他想通过默默的付出得到一些回报,比如说接吻。他会询问她整天都去了哪里、和谁见面,问她有没有别的男朋友,有没有人碰过她等等。她从来都不回答他的问题,更糟糕的是,她还捉弄他,跟他讲她和那些不存在的男朋友之间的热吻和拥抱。有天晚上,马尔切洛很严肃地在她耳边说:“你玩我?你记不记得你用刀子威胁我的事?好吧,假如我发现你喜欢别的男人,你要想清楚了,我不会只是威胁你,我会直接杀了你。”就这样,她不知道怎么逃脱那个困境,她一直随身带着武器以防万一,她很害怕。她在信的最后几页写道:她感觉到整个小区的罪恶都围绕着她,在黑暗中混作一团,好坏掺合在一起,善恶相互助长。想一想,马尔切洛是一个不错的对象,那些好人会作恶,恶人也会行善,这种混杂让她喘不过气来。几天前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她受到了惊吓。马尔切洛走了,电视也关了,家里空荡荡的,里诺在外面晃荡,父母都上床了。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收拾盘子,她很累,一点力气也没有。忽然间,她听到了什么东西碎了,她转过身,发现一口大铜锅无缘无故自己就裂了。那口锅挂在钉子上,还在平时的位置,但锅中间有一道很长的裂缝,一个非常明显的口子,整口锅都变形了,就好像没法保持锅的模样。她母亲穿着睡衣跑了过来,说是她把锅摔坏了,但一口铜锅即使是掉在地上,也不会变形成那个样子。“那种事,”莉拉最后总结说,“让我很害怕,要比马尔切洛,要比任何人都让我感到害怕。我感觉只要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如果没找到解决方案的话,那种事会一件接一件地发生,毁掉一切,所有的一切。”最后,她对我说再见,写了很多祝福我的话,虽然她渴望的是相反的东西: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我,迫切需要我的帮助。但她最后还是希望我待在岛上,和热情的内拉太太待在一起,希望我再也不用回到我们的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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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让我非常不安,就像往常一样,莉拉的世界迅速地超越了我的世界。我在七八月间写的那些信让我觉得自己很平庸,我现在要找到一种弥补的办法。我没有去海边,想马上写一封严肃的信回复她,言简意赅,清楚明了,用她那种陈述的语气。但是,之前那些信我写得非常轻易——我在短短几分钟就可以写满一页,一气呵成,不用修改。现在写的那封信,改了又改,重写了好几次。当我谈到尼诺对他父亲的仇恨、梅丽娜事件在这种仇恨的孳生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还有我和萨拉托雷全家人的关系,甚至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的不安,我都没办法写好。多纳托在现实中是一个不同凡响的男人,但落在纸上,就成了一个平庸的父亲。关于马尔切洛,我也只能提出一些非常肤浅的建议。最后,我觉得唯一真实的感情是:我不痛快,因为她家有电视,我家没有。
总之,我没法给她写回信,尽管我没去晒太阳,没和西罗玩耍,没和皮诺、克莱利亚、莉迪亚、玛丽莎、萨拉托雷一起去海边,我也写不出来。幸亏后来内拉来天台上陪我,给我端了一杯大麦茶。幸运的是,萨拉托雷全家人从海边回来,他们都说很遗憾,我待在家里,没和他们一起去海滩,他们又提起了为我庆祝生日的事情。莉迪亚要亲手给我做一个蛋糕,上面有厚厚一层奶油;内拉开了一瓶苦艾酒;多纳托开始播放那不勒斯民歌;玛丽莎送给我一个海马布偶,那是她前天晚上在港口给自己买的。
我心情好一些了,但还是一直想着莉拉和她遇到的麻烦,我过得那么好,那么多人为我庆祝生日。我用略带夸张的语气对他们说,我收到了好朋友的一封信,那个朋友需要我的帮助,因此我要提前回去。“最晚后天。”我说,但我自己心里也没底。实际上,我这么说只是为了听到内拉挽留我,说她觉得很遗憾;莉迪亚说西罗一定会特别想我;玛丽莎也很失望;萨拉托雷用悲伤的声音,大声说:“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所有这些话都让我很感动,让我的生日更加美好。
最后,皮诺和西罗开始打瞌睡,莉迪亚和多纳托带他们去睡觉。玛丽莎帮我洗碟子。内拉对我说,如果我第二天早上要多睡一会儿的话,她可以早起准备早餐,我没答应,说那是我的工作。所有人一个个都去睡觉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在厨房角落里搭好小床,仔细看了看周围,看有没有蟑螂和蚊子,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把铜锅上。
莉拉的信是那么迷人,我看着那些铜锅,心里觉得越来越不安。我记得莉拉很喜欢那些锃亮的铜锅,清洗铜锅时她总是擦得很仔细。四年前,莉拉讲述堂·阿奇勒被人用匕首抹了脖子、血喷到了一张铜锅上的情景,那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现在,她赋予铜锅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就像她所面临的难以抉择的处境,她让一把铜锅炸开了,像一种暗示,就好像那口锅忽然决定自己裂开。假如没有她,我一个人能想象出那些事情吗?我能不能赋予每样东西生命,让这些东西顺应我的心思?我关上了灯,脱了衣服躺在了床上,手上拿着莉拉给我写的信,还有尼诺的书签——我那时候拥有的最珍贵的两样东西。
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我像往常一样吻着那个书签,想在微弱的月光下重读莉拉写给我的信。那些铜锅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桌子有些吱吱嘎嘎,天花板好像重重地压下来了,夜风带来大海的气息。莉拉的写作水平又一次让我觉得很屈辱:她能塑造那些形象,但我却不能。我的眼睛模糊了。她没有去上学,不再在图书馆借书,就已经那么厉害。当然,我很幸福,但那种幸福感同时让我觉得罪恶和悲伤。
我听到脚步声,看到萨拉托雷的影子进了厨房,他没穿鞋子,身上穿着天蓝色的睡衣,我把床单拉起来。他走到水龙头前,拿水杯喝了一杯水。他站在洗碗池前待了几秒钟,然后把杯子放了下来。他向我床边走来,他在我的身边弯下腰,胳膊肘放在床单边上。
“我知道你醒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