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马修道院(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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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塔公主听完首相倾诉了他的爱慕,脸涨得通红。首相从她那里出来,遇到宫里的一个差官。亲王要他立刻就去。
“我有病,”首相回答,他能够有机会戏弄一下亲王,感到很高兴,“啊!啊!您逼得我走投无路,”他怒气冲冲地嚷道,“然后又要我侍候您!可是您要知道,我的亲王,在这个时代,光有上天给您的权力是不够的,必须有超人的才智和坚强的性格才能当专制君主呢。”
宫里的差官看见病人毫无病容,大为惊讶。伯爵把他打发走了以后,又乘兴去看了看宫廷上两个对法比奥·康梯将军最有影响的人物。最使首相寒心而且气馁的是,有人谴责过要塞司令,说他为了报私仇,曾经用佩鲁贾aquetta除掉过一个上尉。
伯爵知道,一个星期以来,公爵夫人发疯似的花钱,想和要塞里通消息。不过照他看来,成功的希望很小,因为所有的眼睛都还睁得老大。这个不幸的女人进行的种种行贿活动,我们就不向读者详细交代了。她陷在绝望中;各种各样的十分忠诚的帮手在协助她。但是,在这些专制的小宫廷里,也许只有一种事情办得极为出色,那就是对政治犯的监禁。公爵夫人的黄金没有起到别的效果,仅仅使要塞里八九个职位高低不同的人丢了差使。
第十八章
因此,公爵夫人和首相虽然对犯人无比忠诚,可是能为他做的事却很少很少。亲王怒不可遏,宫廷内外的人都对法布利斯有反感,看到他遭到不幸,感到很高兴。他过去太幸运了。公爵夫人尽管大把大把地把钱往外扔,在对要塞的围攻中,还是不能推进一步。拉维尔西侯爵夫人或者黎斯卡拉骑士,没有一天不向法比奥·康梯将军提出新的建议。他生性软弱,所以他们在支持他。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法布利斯在入狱的那天,先被带到要塞司令官邸。这是一所美丽小巧的房屋,上个世纪由万维台里设计修建,坐落在巨大的圆形塔楼的平台上,离地面一百八十尺。这所小官邸像驼峰似的孤立在大塔楼的背上。法布利斯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了田野和遥远的阿尔卑斯山脉。他顺着在要塞脚下流过的帕尔马河望去,水流湍急的帕尔马河在离城四法里的地方,向右转了一个弯,一直注入波河。在绿油油的田野中间,波河看上去仿佛是一连串巨大的白斑。在这条河左岸的远处,他看见一道巨大的屏障,那是横亘意大利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每一个峰顶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使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山峰上一年到头,甚至在当时八月里,也覆盖着白雪,给在这炎热的田野里的人带来了凉爽的回忆。峰顶的景物纤毫无遗地尽收眼底,其实它们离着帕尔马要塞有三十法里路呢。从漂亮的要塞司令官邸看见的这片如此辽阔的景致,被法尔耐斯塔挡住了南面的一个角落。法尔耐斯塔里,正在急急忙忙给法布利斯准备一个房间。这第二座塔楼在大塔楼的平台上,读者也许还记得,是专为一位王太子修建起来的,这位王太子和泰西的儿子希波利特大不相同,年轻的后母向他献殷勤,他丝毫没有拒绝。王妃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死了;十七年以后,王太子在他父亲死后,登上宝座的时候才恢复自由。法布利斯在三刻钟以后被人带上这座法尔耐斯塔,它的外形非常难看,比大塔楼的平台高五十尺,装着许多避雷针。那位对妻子不满的亲王派人造了这座从四面八方都能看见的监狱,可是他却有个古怪的念头,要他的臣民相信它在许多年以前就已经存在了;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给它起了“法尔耐斯塔”这个名称。建造塔楼的事是禁止谈论的,但是在修造这座五角形的建筑的时候,不论在帕尔马城里,还是在附近的平原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石工们在一块一块砌石头。为了证明它是古老的,在入口的那扇两尺宽四尺高的门上还装了一块庄严的浅浮雕,刻着名将亚历山大·法尔耐斯迫使亨利四世从巴黎撤退的情景。这座地位如此显眼的法尔耐斯塔,有一间长宽至少各有四十尺的底层大厅,里面满是柱子,柱子又粗又矮,因为这间大得异乎寻常的屋子只有十五尺高。它被用作警卫室,正中央有一座绕着一根柱子往上转的楼梯。这是一座铁制的小楼梯,非常轻巧,只有两尺宽,镂着花纹。法布利斯从这座给押送他的看守们压得直晃悠的楼梯走上去,走到了富丽堂皇的二楼,整个楼面隔成几间二十多尺高的宽大房间。从前,这几间房间陈设得极尽奢侈,年轻的太子在里面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十七个年头。在这套房间的一头,看守们让新犯人看了看一间华丽的小教堂。四壁和圆顶全部是用黑大理石铺的。柱子也是黑色的,气势宏伟而又相称,沿着黑墙一根根排列着,但是又不和墙接触。墙上装饰着许多巨大的白大理石雕成的头骨,雕工精美,每个头骨下面还有两根交叉着的骨头。“这准是因为恨透了,可是又杀不得,才想出的花样,”法布利斯心里说,“把这些东西让我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座十分轻巧的镂花铁楼梯,也是盘在一根柱子上,通往这座监狱的三楼。一年来,法比奥·康梯将军在三楼这几间高十五尺左右的房间里,显出了他的天才。首先,在他的指示下,这几间从前是王子的仆人们住的、比圆形大塔楼的石板平台高三十多尺的房间的窗口,都装上了结实的铁栅。到这些每间有两扇窗子的房间去,要走过一条在房子中央的、阴暗的走廊。在这条非常狭窄的走廊里,法布利斯注意到一连有三道铁栅栏门,铁栅很粗,高得碰到拱形屋顶。也就是靠了这一切匠心独具的平面图、断面图和正面图,将军才在过去的两年中,每个星期可以去晋见他的主子一次。一个阴谋分子关在这样的房间里,是没法向舆论界控诉自己受到非人道的待遇的,然而他既不能够和世界上任何人通消息,也不能够有任何动作而不让人听见。将军吩咐在每间房间里放上一些又厚又长的大橡木板,样子像一张张三尺高的长凳,这是他最主要的发明,单凭这个他就有资格当警务大臣。在这些长凳上,他叫人造了一间回声很大的木板小屋,高十尺,只有朝窗子的那一面贴着墙。其余三面,在监狱原有的用巨大石块砌成的墙和小屋的板壁中间,留下一条四尺宽的小过道。板壁是用四块双层的胡桃木板、橡木板和松木板合成的,用铁螺丝钉和无数钉子牢牢地钉在一起。
这些房间是一年以前修建的,法布利斯被押进去的一间是法比奥·康梯将军的杰作,有着“消极服从”这个好听的名称。法布利斯跑到窗口,从两扇装着栅栏的窗子望出去,景色非常美丽。只有西北方向一小块地方被漂亮的要塞司令官邸的、有栏杆的房顶挡住。要塞司令官邸只有三层,底层用作职员们的办公室。法布利斯的眼睛首先让三层楼上的一扇窗子吸引住了,那里有许多种类不同的鸟儿,养在精致的笼子里。看守们在周围忙碌,法布利斯却听着鸟儿歌唱,看着它们向那最后的一抹夕晖告别,感到很有趣。鸟房的那扇窗子离他的一扇窗子只有二十五尺远,而且低五六尺,因此他是从上往下在看那些鸟儿。
那天正好有月亮。法布利斯走进牢房的时候,月亮正庄严地从右边地平线升起来,悬在特雷维佐附近的阿尔卑斯山脉的上空。这时候不过晚上八点半钟,在西边,地平线的另一端,一片橘红色的灿烂的晚霞,清楚地勾勒出维佐山和阿尔卑斯山脉另外一些高峰的轮廓,那些高峰连绵不断,从尼斯一直伸展到瑟尼山和都灵。法布利斯被这宏伟的美景感动了,迷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他的不幸。“克莱莉娅·康梯原来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天地里!她天性抑郁、严肃,一定比别人更能领略这片景色。在这儿简直跟在离帕尔马一百法里以外的荒山里一样。”法布利斯在窗前欣赏着这片激动着他的心灵的景致,也常常把他的视线停留在漂亮的要塞司令官邸上,过了两个多钟头,他忽然叫了起来:“难道这就是监狱吗?这就是我过去那么害怕的地方吗?”我们的主人公非但没有看到到处都有烦恼,都有理由悲伤,反而让在监狱里得到的乐趣给迷住了。
突然间,他的注意力被一片可怕的闹声猛然地拉回到现实里来。他的木头房间很像一只笼子,尤其是回声很大,这时候在猛烈地晃动着。除了这奇怪无比的闹声,还有狗吠声和尖细的叫声。“怎么!我这么早就能逃出去了!”法布利斯想。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也许监狱里还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笑过呢。根据将军的指示,看守上来的时候,有一只英国狗也给带了上来。这只狗十分凶恶,专门用来看管重要的囚犯,它将在法布利斯的笼子周围,那么巧妙地留下的空间里过夜。狗和看守必须睡在原来房间的石板地和木头房间的地板之间三尺高的空隙里,哪怕犯人在地板上移动一步,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法布利斯来到的时候,“消极服从”这间房间被一百来只大老鼠占据着,它们东逃西窜。那只狗是长耳猎犬和英国猎狐犬交配出来的,虽然不好看,但是非常机灵。它被拴在木板房间的地板下面的石板地上,但是,它一觉察到有老鼠在它跟前跑过,就拼命挣扎,终于把头从颈圈里挣出来。接着就发生了这场奇妙的战斗,战斗的嘈杂声把沉湎在无忧无虑的梦幻中的法布利斯吵醒。那些能够在第一阵袭击中保全性命的老鼠,都躲到木板房间里来了。狗也跟着它们从石板地爬上那六级台阶,到了法布利斯的小木屋里。接着又是一片更怕人的闹声。木板小屋甚至连屋基都动摇了。法布利斯笑得像个疯子,连眼泪也笑了出来。看守格里罗也跟他一样笑着,把房门关上;狗追逐着老鼠,没有受到任何家具的阻碍,因为这间房里空空的,什么陈设也没有。只有角落里的一只铁炉子妨碍着猎狗的跳跃。等到那只狗把敌人歼灭干净以后,法布利斯叫它过来,抚摸它,居然得到了它的好感。“倘若哪一天它看见我跳墙,”他心里说,“它就不会叫了。”可是,说他连这样精细的策略也想到了,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在他当时的心境下,他觉得跟这只狗玩玩就很幸福了。由于一个他还完全没有考虑过的、古怪的理由,他的心灵深处充满了隐蔽着的喜悦。
法布利斯带着狗跑来跑去,直到他累得喘不过气来,才对看守说:
“您叫什么名字?”
“格里罗,在狱规许可的范围内,为阁下效劳。”
“好的!我亲爱的格里罗,一个叫吉莱蒂的人想在大路上杀害我,我进行自卫,把他杀死了。假使事情重演的话,我还是会杀死他的。不过,尽管这样,在您这儿作客的日子里,我还是希望能够过得快快活活。您去请求您的上司准许你到桑塞维利纳府去取些替换衣服,另外再给我多买上些‘阿斯提的奈比欧’。”
这是在皮埃蒙特,阿尔菲爱里的故乡,酿造的一种相当不错的、起泡的葡萄酒,特别是包括监狱看守在内的那一等行家对它评价很高。有八九位这样的先生忙着从二楼王子的那套房间里取出几件古老的镀金家具,搬进法布利斯的木板房间。他们全都把那句提到买阿斯提酒的话牢记在心头。尽管他们尽了最大努力,法布利斯房里头一夜的布置还是很可怜。但是,他好像只是因为缺少一瓶好奈比欧酒,才感到不痛快。“这个人看起来倒挺随和……”那些看守出去的时候说,“……但愿咱们那些老爷允许外面给他送钱才好。”
等到只剩下法布利斯一个人,他经过了那一场吵闹,心稍微定下来一点以后,就望着地平线上从特雷维佐到维佐山的那片辽阔的景致,连绵不断的阿尔卑斯山脉,积雪的高峰,星星,等等,对自己说:“难道这就是监狱,而且是在监狱里过的第一夜!我想象得到,克莱莉娅·康梯一定喜欢这高入云霄的孤独的环境。在这儿,和下边缠住我们的种种卑鄙、邪恶的事情有万里之遥了。如果我窗下的那些鸟是她的,我就可以看见她……她看见我会脸红吗?”犯人研究着这个重大的问题,一直到夜深才睡着。
法布利斯在监狱里过了头一夜,他一次也没有感到不耐烦。到了第二天,他只能够和那只英国狗福克斯谈谈。看守格里罗一直用亲切的眼光望着法布利斯,但是他接到了新的命令,不准和犯人说话。他既没有带来衣服,也没有带来奈比欧酒。
“我会看见克莱莉娅吗?”法布利斯醒来的时候对自己说,“不过,那些鸟究竟是不是她的?”那些鸟开始叽叽喳喳地叫着唱着,在这么高的地方,这是从空中能够听到的唯一的声音。笼罩在高空中的无边的寂静,给法布利斯带来了充满新奇和快乐的感觉。他高兴地听着他的邻居,那些鸟儿,在用断断续续而又那么活泼的啁啾声迎接朝阳。“如果鸟是她的,她过一会儿就会到我窗下的这间房间里来了。”他眺望着阿尔卑斯山脉那一层层连绵不断的高峰,帕尔马要塞面对着最近的一层,好像一座前哨工事似的屹立着。他的眼光时时刻刻都回到鸟笼上;华贵的柠檬木和桃花心木鸟笼,缠着金丝,摆在当鸟房用的这间敞亮的房间中央。法布利斯后来才知道,在官邸的三层楼上,这是唯一的一间在十一点到四点这段时间中有阴影的房间,因为法尔耐斯塔把它挡住了。
“我在等着那张温柔、沉思的脸儿,她见了我,脸上也许会微微发红呢,”法布利斯对自己说,“要是我看不见这张脸,却看到一个负责照管鸟儿的普通女仆的粗俗的脸,那我会有多么伤心啊!可是,如果我见着了克莱莉娅,她肯看我吗?真的,一定要用冒失的举动引起她的注意。照我的处境说,我应该有些特权。何况我们俩在这里都是孤零零的,离开世界又那么遥远!我是一个犯人,显然也就是康梯将军和其余那些同他一样的坏蛋所谓的他们的下属……但是,她是那么聪明,或者正像伯爵猜想的,更恰当地说,是那么心地高尚,也许还像他说的那样,她轻视她父亲的职业。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忧忧郁郁!悲伤的原因多么高贵啊!不过,对她说来,我毕竟还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昨天晚上向我行礼的时候,多么谦恭文雅啊!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们在科摩附近相遇的时候,我曾经对她说:‘有一天,我会去看你们帕尔马的那些美丽的画,您会不会记得法布利斯·台尔·唐戈这个名字?’她忘记了吗?她当时是那么年轻!
“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法布利斯突然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惊奇地对自己说,“我忘了生气!我难道真是一个在古代不乏先例的那种豪杰吗?我是一个英雄,可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怎么!我从前那么害怕监狱,现在到了监狱里,居然没有想到发愁!由此可见,恐惧比灾祸还要坏上一百倍。什么!我得说服自己来为这次监禁感到悲伤?这次监禁,像布拉奈斯神父说的,可能是十个月,也可能是十年。会不会是换了一个新环境,对一切都觉着惊奇,因而暂时忘掉了我应有的痛苦呢?也许这种完全不由我意志做主的、不很合理的好心情会突然消失,也许隔一会儿我就会陷入我本该感到的极大的不幸里。
“无论如何,关在监狱里,却不得不说服自己来感到悲伤,这总是件天大的怪事!说真的,我重新回到我刚才的假设上,说不定我有伟大的性格呢。”
法布利斯的沉思被要塞的木匠打断了。他来量窗子的尺寸,准备装斜窗板。这间牢房还是第一次使用,忘了完成这个重要的部分。
“这么说,”法布利斯心里说,“我要看不到那片美丽的景致了。”他想用这个损失来使自己悲伤。
“可是,怎么!”他忽然对着木匠嚷起来,“我再也看不见这些好看的鸟儿了吗?”
“啊!小姐的鸟儿!她真喜爱那些鸟啊!”那个人和颜悦色地说,“它们也要像其余一切那样,被遮掉,挡住,从眼前消失了。”木匠和看守们一样,也是绝对禁止和犯人说话的,但是他可怜犯人年轻。他告诉法布利斯,这种巨大的斜窗板装在两扇窗子的窗台上,越往上离墙越远,只让犯人们看见天空。“这是为了教训犯人,”他说,“好让他们的心灵中增加一种有益的悲伤和悔过自新的愿望。将军还想出个主意,”他又说,“把犯人们的窗子上的玻璃除掉,换上油纸。”
法布利斯很喜欢这番谈话中的挖苦口吻。这种口吻在意大利是罕见的。
“我很想有只鸟儿解解闷,我爱鸟爱得发疯。您替我向克莱莉娅·康梯小姐的侍女买一只吧。”
“怎么,您认识她?”木匠叫起来,“您把她的名字叫得这么顺口!”
“有谁没有听说过如此出名的一位美人儿呢?不过,我曾经有幸在宫廷里碰到她好几次。”
“可怜的小姐在这里真闷透了,”木匠又说,“她在这儿和她的鸟儿一起消磨时光。今天早上,她刚派人买来几盆美丽的橙子树,吩咐放在您窗子下面的塔楼门口。要不是有檐板,您就可以看见。”回答的这番话,有几句对法布利斯说来,非常珍贵,他很客气地给了木匠一些钱。
“我一下子做了两件错事,”木匠对他说,“我跟阁下说了话,还拿了钱。后天,我来装窗板的时候,口袋里带一只鸟,如果有人跟我一起来,我就假装让它逃出来。如果办得到,我还会给您带一本日课来。您现在不能做祷告,一定很痛苦。”
“这么说,”法布利斯在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对自己说,“这些鸟是她的,可是,再过两天我就要看不到它们了!”一想到这一点,他的眼睛就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不过,使他高兴得无法形容的是,在他等了那么久,望了那么许多次以后,克莱莉娅终于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来照料她的小鸟了。法布利斯屏住气,一动不动。他站在窗子的粗栅栏前面,紧紧地贴在栅栏上。他发现她没有抬起眼睛来看他,不过她的动作显得有点拘束,就像觉出有人在看她似的。前一天晚上,在宪兵把犯人从警卫室里带出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姑娘看见犯人嘴角上浮着一丝那么高雅的微笑,如今她再也忘不掉这个微笑了,即使她想要忘掉,也办不到。
她走近鸟房的窗口,虽然看起来是在聚精会神地做事,可是她还是很明显地脸红了。法布利斯紧贴在窗子的铁栅栏上,他的头一个念头是:干一件孩子气的事,用手敲敲铁栅栏,这样就可以发出轻微的响声。接着,他又觉得单单这种毫无礼貌的想法就非常可怕。“要是她打发她的侍女来照料一个星期的鸟儿,那才活该我倒霉呢。”像这样慎重的想法,他在那不勒斯或者诺瓦腊的时候是决不会有的。
他的眼睛热切地盯着她看。“可以肯定,”他心里说,“她就要走了,甚至连我这可怜的窗子都不屑看一眼,可是窗子就在她面前啊。”然而,法布利斯的地势比较高,他看得清清楚楚,克莱莉娅从屋子靠里面的一头转回来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偷偷地往上瞟他。法布利斯认为,这就足以使他有权利向她行礼了。“这儿不是只有我们两人吗?”他为了使自己有勇气行礼而对自己说。一见他行礼,年轻的姑娘立刻站住不动,垂下了眼帘。接着法布利斯看见她的眼睛又慢慢抬起来,显然她是在尽力克制自己,用一种极严肃,极疏远的姿势向犯人行了一个礼。但是她却掩饰不住眼睛里的表情。也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眼睛在这一刹那里,流露出了极强烈的怜悯。法布利斯注意到,她脸红得那么厉害,甚至那玫瑰般的颜色迅速地蔓延到她的肩头。由于天气热,她一到鸟房,就把一条黑纱披肩从肩头上取了下来。法布利斯回敬的那种情不自禁的眼光,使年轻姑娘越发窘了。“那个可怜的女人要是能够像我这样看见他,哪怕只看见一刹那,”她想起公爵夫人,于是心里说,“她会多么快乐啊!”
法布利斯还存着一点小小的希望,想在她离开的时候再向她行一次礼。但是,克莱莉娅为了避免又一次的应酬,巧妙地逐步撤退,从一个鸟笼到一个鸟笼,好像离门口最近的那些鸟应该放在最后照料似的。她终于从门口出去了。法布利斯呆呆地望着她出去的那扇门。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这一刻起,他唯一的心思,就是想知道怎样才能够继续看到她,哪怕是在朝着要塞司令官邸的窗子上装了那个可恨的窗板以后。
前一天晚上,在他临睡前曾经做了一件又长又乏味的事,把他手头上大部分的金币分别藏在木板房间的几个老鼠洞里。“今天晚上应该把我的表藏起来。我不是听人说过,只要有耐心和一根刻出缺口的发条,就可以锯断木头,甚至锯断铁吗?因此,我可以锯开那个窗板。”藏表这件工作整整花了两个钟头的时间,但是他并不觉得长。他考虑着达到他的目的的各种不同的方法,以及自己在木工这一方面的知识。“如果我懂得怎样做,”他对自己说,“我就可以从橡木的窗板上,靠窗台的那一部分,四四方方地锯下一块,随时可以安上或者取下。我要把我的全部所有都送给格里罗,让他假装没有看见我这个小小的机关。”现在,法布利斯的全部幸福就决定于能不能完成这桩工作了;除此以外,他别的什么也不想。“只要能看见她,我就幸福了……不,”他对自己说,“也应该让她看到我在看她。”整整一夜,他脑子里充满着木工方面的设计,至于帕尔马宫廷啦,亲王的震怒啦,等等,也许他连一次也没有想过。我们应该承认,他也没有想到公爵夫人势所难免的痛苦。他迫不及待地等着第二天到来。可是那个木匠却没有再出现,显然他是被监狱里看作自由党人了。他们小心地另外派来一个相貌狰狞的木匠。法布利斯想了些好听的话笼络他,可是他什么也不回答,只是恶狠狠地咕噜一声,使人感到凶多吉少。公爵夫人进行了许多活动,想和法布利斯通消息,其中有好几次都被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的许多密探发觉。侯爵夫人每天都在警告、威吓法比奥·康梯将军,并且激发他的虚荣心。在底层百柱大厅里值班的六名士兵,每隔八小时换一次班。另外,走廊上的那三道铁门,要塞司令都分别派了看守轮班守住。唯一能见到犯人的可怜的格里罗,一个星期只准离开法尔耐斯塔一趟,他对这件事大为不满。他让法布利斯觉出他心里不痛快,法布利斯却很聪明,仅仅用下面这句话回答他:“多买上些阿斯提的奈比欧,我的朋友。”并且给了他一些钱。
“您看,甚至连这个,对我们一切辛苦劳累的安慰,他们都不准我们收呢,”格里罗气愤地嚷道,不过他的声音也仅仅高得刚能让犯人听见,“我应该拒绝,不过我还是收下。但是这个钱是白花的。我什么也不能够告诉您。哼,您犯的罪一定不小,为了您,整个要塞都闹得天翻地覆。公爵夫人的那些巧妙活动,已经害得我们当中有三个人给开革了。”
“窗板在中午以前装得好吗?”就是为了这个重大的问题,整个漫长的上午,法布利斯的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着。要塞的大时钟每隔一刻钟敲一次,每敲一次他都在计算着时间。最后在敲十一点三刻的时候,窗板还没有送来,克莱莉娅却又来照料她的鸟儿了。被逼得没有办法,法布利斯反而勇气倍增,而且想到有不能再见到克莱莉娅的危险,他认为一切都可以不顾,于是他一边望着她,一边大胆地用手指做出锯窗板的手势。事实是,她一看到这个在监狱里如此具有煽动性的手势,就立刻微微地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怎么!”法布利斯吃了一惊,对自己说,“难道她这么不明白,把一个由于逼得没有办法而做出的动作误解为可笑的放肆吗?我原来是想求她在照料她的鸟儿的时候,常常朝监狱的窗子望几眼,即使在她发现装上巨大的木头窗板以后,也这样做。我原来想告诉她,为了能看见她,凡是人力办得到的事,我都会去做。伟大的天主!她会不会为了这个冒失的手势,明天就不来了?”这个使法布利斯辗转不能成眠的忧虑,完全变成了事实。第二天三点钟,克莱莉娅还没有出现,法布利斯窗前的那两个巨大的窗板却已经安装完毕。窗板的各个部分是用拴在窗子的铁栅栏外面的滑车和绳索,从大塔楼的平台上吊上来的。其实,克莱莉娅躲在自己房间的百叶窗后面,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工人们的每一个动作。她也清楚地看出,法布利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过她还是有勇气履行她向自己许下的诺言。
克莱莉娅是一个自由主义的小信徒。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把在她父亲的社交圈子里听到的所有那些自由主义言论都信以为真了,而她父亲却只是想给自己造成一个地位。因此,她对廷臣的柔顺性格很轻视,甚至可以说,感到厌恶;因此,她对结婚有了反感。法布利斯来了以后,她受到良心的谴责。“瞧,”她对自己说,“真不争气,我这颗心已经向着那些想毁掉我父亲的人了!他竟敢在我面前做锯门的手势!……可是,”她立刻又对自己伤心地说,“全城的人都在谈论他近在眼前的死亡呢!也许明天就是那个不幸的日子!有那些恶魔在统治我们,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他那双也许很快就会永远闭上的眼睛,多么温柔,多么英勇沉着啊!天主!公爵夫人该有多么伤心哟!听说她已经完全绝望了。换了我的话,我就会像英勇的夏洛特·考尔戴那样,把亲王刺死。”
关进监狱以后的第三天,法布利斯整天都愤怒得跟发了疯似的,不过这仅仅是因为没有看见克莱莉娅再次出现。“反正一样要愤怒,那我就应该对她说我爱她,”他大声喊道,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不,决不是因为有伟大的灵魂,我才没有想到监狱,使布拉奈斯的预言没有应验。这样高的荣誉,我可当不起。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想着,克莱莉娅在宪兵把我带出警卫室的时候,望着我的那种温柔、怜悯的眼光。那种眼光把我过去的生命全都抹去了。有谁想得到,我会在这种地方遇到这样温柔的眼睛呢!而且是在我的眼光被巴尔博纳和要塞司令的相貌玷污了的时候。天国在这群下贱的人中间出现。怎么能见了美不爱,怎么能不想再看看呢?不,决不是因为有伟大的灵魂,我才对监狱给我带来的种种细小的烦恼毫无感觉。”法布利斯迅速地把一切可能都想到了,最后又想到他可能重新获得自由了,“毫无疑问,公爵夫人对我的感情会使她为我创造出奇迹来的。可是,我只会在口头上感谢她帮助我得到自由了。这种地方一离开就不能再回来啦!我一旦出了监狱,由于社交圈子不同,我恐怕永远见不到克莱莉娅了!其实监狱对我说来又有什么不好呢?只要克莱莉娅不生我的气,我对老天还有什么要求呢?”
这天他没有看见他的美丽的邻居,到了晚上,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每个犯人进监狱的时候都要发给一串念珠,他用念珠上的铁十字架钻窗板,结果钻出了一个小洞。“这也许是件冒失事,”他动手以前对自己说,“那些木匠不是当着我的面说过,明天换漆匠们来接着干活儿吗?要是发现窗板上钻了一个洞,他们会怎么说呢?可是,要是不干这件冒失事,我明天就不能看见她。怎么!我情愿一天不看见她吗?何况还是在她赌气离开我以后!”法布利斯的这件冒失事并没有白干,在辛苦了十五小时以后,他看见了克莱莉娅,而且更加幸运的是,她想不到会被他看见,所以眼睛盯着这个巨大的窗板,一动不动地望了很久。他有充分的时间,注视她眼睛里的极其温柔的怜悯表情。到最后,她甚至显然忘了照料她的鸟,一连有几分钟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子望。她心里乱极了。她想着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极度的不幸曾经激起她那样深切的同情,可是现在她却开始恨她了。她完全不理解自己的性情为什么这么忧郁,她跟自己生起气来。法布利斯有两三次忍不住想摇动窗板,他觉着,除非让克莱莉娅知道他在看她,他才会感到幸福。“不过,”他对自己说,“像她这样一个胆怯、羞涩的人,假如知道我可以这么容易地看见她,她准会躲开的。”
第二天他感到更加幸福了(有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爱情不能使它变成幸福呢!)。在她忧伤地望着巨大的窗板的时候,他终于把一小段铁丝,从铁十字架钻出的那个洞里穿出去,向她打了几个暗号,她显然懂得了,至少懂得暗号的意思是说:“我在这儿,我在看您呢。”
接下来的几天,法布利斯很不幸。他想从庞大的窗板上取下一块可以随时安上去的、手掌大小的木板,这样他既能够看外面,又能够让外面的人看见他,也就是说,至少能够用手势诉说他的心事。他用十字架在他的怀表的发条上刻出缺口,做了一把十分简陋的小锯子,可是锯子的声音惊动了格里罗,格里罗跑到他房间里来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他相信自己确实已经看出:妨碍他们进行联系的外在困难越增加,克莱莉娅的严厉态度似乎越缓和。法布利斯观察得很清楚,当他想法用那根细铁丝通知她他在这儿的时候,她不再装着垂下眼帘,或者装着看鸟。他高兴地看到,她没有一天不在敲十一点三刻的时候准时来到鸟房里。他甚至还几乎有点放肆地相信,她这样准时不误,完全是为了他的缘故。为什么呢?这个想法好像不合理,但是,漠不关心的眼睛看不到的变化,爱情却能够观察入微,而且还会由此推出无穷无尽的结论。譬如说,自从克莱莉娅见不到犯人以后,她一走进鸟房,几乎立刻就抬起头来望窗子。所有这一切是发生在那些愁云密布的日子里,在帕尔马人人都相信法布利斯就要被处死了,只有他一个人还不知道。但是,克莱莉娅心里老念着这件可怕的事,她怎么能责备自己对法布利斯过分关切呢?他快要死啦!而且是为了自由!因为,一个台尔·唐戈家的人刺了一个戏子一剑,就被判死刑,那真是太荒谬了。其实,这个可爱的年轻人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呢!克莱莉娅感到了深切的不幸,她虽然还没有明确地向自己承认,对他命运的关切是什么性质,却对自己说:“如果他们把他处死,我一定躲到一个修道院去。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在这个宫廷的社交圈子里露面。它让我感到厌恶。彬彬有礼的杀人犯们啊!”
在法布利斯被监禁的第八天,有一件事使她感到非常害羞。她正忧心忡忡,凝望着挡住犯人窗子的窗板。这一天,他还没有发出表明他在那里的暗号。忽然窗板上有比手掌大的一小块被他揭开。他高兴地望着她,她看见他的眼睛在向她招呼。她经不住这出乎意料的考验,赶快转过身子,开始照料她的鸟儿。但是她抖得那么厉害,把倒给鸟儿的水都洒在地上了,法布利斯能够清楚地看出她的激动。这种处境她没法再支持下去,于是下了个决心匆匆地跑了。
这是法布利斯一生中最美妙的一刹那,再没有能和它相比的了。如果这会儿有人表示可以恢复他的自由,他会怎样激动地加以拒绝啊!
第二天是公爵夫人最绝望的一天。全城的人都认定法布利斯这条命完了。克莱莉娅没有那种可悲的勇气,违背自己的心意,严厉地对待他。她在鸟房里待了一个半钟头,望着他的每一个手势,还常常回答他,至少是用最强烈、最诚挚的关切的表情回答他。有几次,她为了不让他看见她的眼泪,离开他一会儿。她那女人的卖弄风情的本能使她深深感到现在使用的这种表达方式不完备。如果他们能好好地谈一下,那么她就可以用多少不同的方法,来弄清楚法布利斯对公爵夫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性质!克莱莉娅几乎已经不能够再哄骗自己,她对桑塞维利纳夫人感到了憎恨。
有一天夜里,法布利斯有点认真地想到了他的姑母。他吃了一惊,几乎认不得他姑母的形象了。她在他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完全改变。这时候他觉得她有五十岁了。
“伟大的天主!”他兴奋地叫起来,“我没有对她说我爱她,实在是个好主意啊!”他甚至几乎不能再理解他从前怎么会觉得她那么美丽。就这方面说来,他对小玛丽埃塔的印象倒没有什么明显改变,这是因为他从来不认为他的心灵和对玛丽埃塔的爱情有什么相干,可是他却常常相信他的心灵整个儿属于公爵夫人。现在,A……公爵夫人和玛丽埃塔,在他的印象中,就像两只小鸽子,只是因为柔弱和天真,才显得有魅力。可是,克莱莉娅·康梯的崇高形象整个儿占有了他的心,甚至达到使他恐惧的地步。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终生的幸福都寄托在要塞司令的女儿身上,她能使他变成世界上最最不幸的人。每天他都心绪不宁,生怕看到他在她旁边得到的这种奇特、美妙的生活,会因为她一时任性,无法挽回地突然结束。然而,她已经使得他监禁的头两个月充满了幸福。在此期间,法比奥·康梯将军每星期都要对亲王说两次:“我可以以人格向殿下保证,犯人台尔·唐戈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他不是在极度绝望中心灰意懒地打发日子,就是睡觉。”
克莱莉娅每天来看她的鸟儿两三次,有时候只待上一会儿。如果法布利斯不是那么爱她,他就一定会发觉他是被爱上了。可是,他在这个问题上疑虑重重。克莱莉娅叫人在鸟房里放了一架钢琴。琴声既能够通知她在那里,又能够吸引住在窗下走来走去的哨兵们,她一边弹琴,一边用眼睛回答法布利斯的问题。只有在一件事上,她向来不做答复,甚至到紧要关头就逃走了,有时整天不再露面。这种情形发生在法布利斯的手势表示出的感情她很难假装不懂的时候。她在这一点上是毫不动摇的。
因此,虽然法布利斯是被严密地关在一个相当狭小的笼子里,但是他却过着非常忙碌的生活。他的全部时间都被用来解决这个如此重要的问题:“她爱我吗?”经过无数次反复不断的考察,同时随着考察也不断地产生怀疑,他得出了结论:“她的一切有意识的动作都表示她不爱我,可是她眼睛里的无意识的表情却似乎又承认她对我有感情。”
克莱莉娅希望她可以永远不至于吐露真心话,为了避免这个危险,她曾经非常生气地拒绝了法布利斯屡次提出的一个请求。不幸的犯人使用的那些办法太可怜了,按理应该引起克莱莉娅更大的同情。他在火炉里如获至宝地发现了一块木炭,于是他想用这块木炭在手心上写出字母,和她通信,他可以挨次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连成字句。这个发明,就它能够正确地表达意思这一点说来,的确改进了谈话的方式。他的窗子离开克莱莉娅的窗子约有二十五尺,下面又有在要塞司令官邸前面走来走去的哨兵,假如出声说话,那未免太危险了。法布利斯疑心她不爱他。如果他对爱情有点经验,就不会再有任何怀疑,可是从来还没有一个女人占有过他的心。另外,还有一个秘密他一点不知道,他要是知道的话,就会陷在绝望中,那便是克莱莉娅·康梯和宫廷上最富有的人,克里申齐侯爵的婚事已经人人都在谈论了。
第十九章
由于在首相莫斯卡的事业中出现了障碍,而且似乎预示着他有可能下台,法比奥·康梯将军的野心发展到了疯狂的地步,经常和女儿大吵大闹。他怒气冲冲,不停地对她说:如果她还不下定决心挑选,就会断送他的前程;上了二十岁,也是该决定的时候了;由于她毫无道理地抱着固执态度,将军陷在极其有害的孤立无靠的处境中,这种处境应该结束才对,等等,等等。
克莱莉娅起初就是因为他一阵阵不停地发脾气,才避开他,躲到鸟房里来的。上鸟房来得经过一道非常难走的木头小楼梯,对患着痛风病的要塞司令说来,这是个严重的障碍。
几个星期以来,克莱莉娅心乱如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打算,因此她虽然在父亲面前没有明确地表示过,却差不多已经听任他安排了。将军有一次发脾气,嚷着说,他很可以把她送到帕尔马最凄凉的修道院里去过烦闷寂寞的日子,他要让她在那里一直熬到她肯选定一个丈夫为止。
“您知道,咱们虽然是旧家,可是到现在还只有六千法郎的年金,而克里申齐侯爵的财产呢,每年有十万埃居的收入。宫廷上的人都一致公认他性情极其温和。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对他有过不满。他长得十分英俊,年轻,又很受亲王的赏识。我看,除非是疯子才会拒绝他求婚。如果这是头一次拒绝,我也许还能容忍,可是您这个傻姑娘,已经拒绝了五六个求婚的人,而且还都是宫廷里第一流人物。要是我奉命退休,领了半薪,请问,您会落到什么地步?要是我这个经常让人认为可能当内阁大臣的人,住在哪儿的三层楼上,我的敌人会多么得意!不行,他妈的!由于我生性仁慈,我这个卡桑德拉的角色,已经扮演得够久了。您不中意这个可怜的克里申齐侯爵,那您就给我提出个正当的理由来,人家好心好意地爱您,情愿娶您,不要陪嫁,还给您一笔有三万法郎年金收入的预赠财产。有了这笔钱,我至少可以有所房子住了。您跟我把道理谈谈清楚,要不然,他妈的!您过两个月就得嫁给他!……”
在这番话里,从头到尾只有一句引起了克莱莉娅的注意,就是要把她送进修道院去的那句威胁话;那样一来,岂不是要离开要塞,而且还是在法布利斯的生命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因为在城里和宫廷上,没有一个月不重新流传一次他不久就要处死的谣言。她不管用什么理由劝导自己,还是不能下决心冒这个危险:和法布利斯分开,而且正好在她为他的生命担心的时刻!在她看来,这是最大的不幸,至少也是顶急迫的不幸。
这并不是说,不和法布利斯分开,她的心里就有了幸福的希望。她相信公爵夫人爱着他,她的心灵受着致命的嫉妒折磨。她不断地想着这个受到人人爱慕的女人的种种优点。她强使自己对法布利斯采取极端慎重克制的态度;她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轻率冒失的话,因而限制他只可使用手势交谈。这两个缘故加在一起,似乎就使她没法把他和公爵夫人的关系弄清楚。因此,她一天比一天更苦痛地感觉到在法布利斯心里有着一个情敌的这个可怕的不幸,她也就一天比一天更不敢冒险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全盘托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可是,听他供认他的真实的情感,该有多么快乐啊!对克莱莉娅来说,假如能消除破坏她生活乐趣的那些可怕的疑团,该有多么幸福啊!
法布利斯是个轻浮的人。在那不勒斯,他就因为轻易地掉换情妇出了名。克莱莉娅作为一个小姐,尽管一言一行都得检点,可是自从她当了议事修女,出入宫廷以来,她不用打听,光留心地听着,就已经知道那些先后向她求婚的年轻人给他们自己造成的名声。嘿!和所有那些年轻人比起来,法布利斯在恋爱方面是最轻浮的了。他在监狱里,心情烦闷,只能和一个女人谈话,于是就向她求爱。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真的,还有比这更平常的吗?使克莱莉娅伤心的正是这一点。即使她从法布利斯的一次十分真诚的表白里,知道他不再爱公爵夫人。她又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呢?即使她相信他的话是诚恳的,她又怎么能信任他的感情能持久呢?最后,使她心里感到更加绝望的是,法布利斯不是已经担任了很高的圣职吗?他不是就要发终身愿心了吗?最显赫的职位不是在这条生活道路上等着他吗?“如果我还有一点理智,”不幸的克莱莉娅对自己说,“难道我不应该逃走?难道我不应该求我父亲把我关到哪个遥远的修道院里去?可是最不幸的却偏偏是,害怕被迫离开要塞和被关到修道院去的这种心理在支配着我的一切行动!正是这种心理逼得我弄虚作假,逼得我不得不干出既可恶而又可耻的欺骗事,虚情假意地接受克里申齐侯爵的公开献殷勤。”
克莱莉娅的性格是异常理智的。她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干过一件可以责备自己的欠考虑的事,可是,在这一件事上,她的行动未免太缺乏理智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她的痛苦!……尤其是因为她不存任何幻想,痛苦也就越发剧烈了。她爱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却被宫廷里最美丽的女人,一个在很多方面都胜过她克莱莉娅的女人狂热地爱着!这个男人,即使获得了自由,也不可能有严肃的爱情,可是她呢,她看得太明白了,她一生中只会有一次爱情。
因此,克莱莉娅每天总是怀着悔恨交加的心情到鸟房来。她好像是身不由己地来到这个地方以后,她的忧虑的对象就变了,而且忧虑得也不那么厉害,悔恨也暂时消失了。她等候着,心跳快得无法形容,等候法布利斯打开他在罩住窗子的大窗板上挖出来的、气窗似的小洞。看守格里罗常常在他房里,使他不能和他的女朋友用手势交谈。
一天晚上,将近十一点钟,法布利斯听见要塞里有一片极为奇怪的闹声。夜里,他趴在窗子上,把头伸到窗洞外面,只要在那座被称为三百级的大楼梯上有一点比较响的声音,他都可以听得很清楚。这座大楼梯从圆塔楼里的头一个天井通到石头平台上,要塞司令官邸和囚禁他的法尔耐斯监狱就盖在这片石头平台上。
这座楼梯在将近半中腰,一百八十级高的地方,从一个大天井的南边转到了北边。那里有一座非常轻便、非常狭窄的铁桥,铁桥中间有一个看守,每六小时换一次班。看守必须站起来,侧转身体,别人才能在他守卫的这座桥上走过,而且也只有从这座桥才能到达要塞司令官邸和法尔耐斯塔。只要把发条转两转,就可以使这座铁桥降到下面一百多尺深的天井里去,开发条的钥匙要塞司令随身带着。因为整个要塞里没有第二座楼梯,而且每天午夜有个副官要把所有井上的绳索都送到要塞司令那里去,放在经过他的卧房才能到达的一个小房间里,所以这个简单的预防措施一实行,就完全没有路通到他的官邸,同样也没有谁能够到达法尔耐斯塔。这一切,法布利斯在进入要塞的那天,就已经清清楚楚地注意到,而格里罗跟所有的看守一样,喜欢吹嘘他的监狱,也向他解释过好几次。因此,他对逃走没有抱任何希望。不过他还是常常想到布拉奈斯神父的一个格言:“丈夫想监视妻子,总没有情夫想会见情妇的时候多;看守想关门,总没有犯人想逃走的时候多。因此,不管有什么障碍,情夫和犯人都一定会成功。”
这天晚上,法布利斯清清楚楚地听见有好多人在那座铁桥上走过。从前有一个达尔马提亚奴隶曾经把守桥的人扔到下面的天井里,越狱逃走,所以这座桥被人叫作“奴隶桥”。
“他们到这里来劫狱,也许是要把我带去上绞刑。不过也可能出了什么乱子,我应该利用这个机会。”他拿上他的武器,而且已经从几个秘密地方把他的金币取出来。可是他忽然又停下了。
“应该承认,人是一种可笑的动物!”他大声嚷道,“要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旁观者看见我这样准备,他会怎么说呢?难道我真的想逃走不成?等我回到帕尔马的第二天,我又会怎样呢?我不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克莱莉娅身边来吗?如果真的出了乱子,那就趁这个机会溜进要塞司令官邸吧。说不定我可以和克莱莉娅说话,说不定我还可以乘乱大胆地吻吻她的手。康梯将军生性多疑,又爱慕虚荣,他派了五名哨兵守卫他的官邸,每个房角一名,第五名守在门口,不过,好在天色非常黑。”法布利斯蹑手蹑脚,走去察看看守格里罗和他的狗在做什么。看守在一张牛皮上睡得很熟,牛皮用四根绳子吊在木屋的地板底下,周围还拦着粗绳网。那只狗,福克斯,睁开眼睛,立起来,轻轻走过来向法布利斯表示亲热。
我们的犯人又悄悄走上那通到木板屋子去的六级台阶。法尔耐斯塔下面的闹声变得那么响,而且正好是在门口,所以他想格里罗一定会被吵醒。法布利斯带上全部武器,准备行动,他相信自己在这天夜里注定了要干出一些惊险无比的事。谁知他忽然听到了世界上最优美的乐声,原来是有人来向将军或者他的女儿奏小夜曲。他忍不住狂笑起来。“而我却已经想到动刀子了!比起需要八十来个人的劫狱或者暴动,倒好像奏小夜曲不是一件更稀松平常的事似的!”音乐奏得非常好,法布利斯已经有那么多星期没有得到过任何娱乐,所以觉得很精彩。他不由得淌下愉快的眼泪。他在兴奋中向美丽的克莱莉娅倾吐着最动人的话。但是,第二天中午,他发现她是那么忧郁,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而且他有时还从她注视他的眼光里看出那么大的气愤,以至于他觉着问小夜曲的事,是不妥当的。他生怕自己失礼。
克莱莉娅是很有理由悲伤的。小夜曲是克里申齐侯爵献给她的,这样公开的举动有点像是正式公布他们的婚姻。直到演奏小夜曲的那天,直到晚上九点钟,克莱莉娅还是极坚决地反抗着,但是她父亲威胁她,要把她立刻送到修道院里去,她终于失去勇气屈服了。
“什么!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她哭着对自己说。她的理智徒然地接着说:“我不会再见到这个无论如何会给我带来不幸的人,我不会再见到公爵夫人的这个情人,我不会再见到这个三心二意的男人,人人知道他在那不勒斯有过十个情妇,而且对她们都毫无情义。我不会再见到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如果刑期满了还活着,就会去担任圣职!他出了要塞,我还看他的话,那对我来说将是一个罪过了,而且他反复无常的天性也不会使我再受到这个诱惑。因为,对他说来,我算是什么呢?他不过是拿我当消遣,使他每天在监狱中能有几小时过得不那么无聊罢了。”克莱莉娅尽管这样骂着,还是不由得想起他从收押室出来,爬上法尔耐斯塔以前,望着周围的宪兵时的那种微笑。她泪如泉涌。“亲爱的朋友,为了你,我什么事不会做啊!你会毁掉我的,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我今天晚上听这可恨的小夜曲,就是在残酷地毁掉我自己。可是明天中午,我就会又看见你的眼睛了!”
正是在克莱莉娅为了她如此热爱着的年轻犯人,做出如此巨大牺牲的第二天,在她明明看到了他的所有缺点,而为他牺牲了自己一生的第二天,法布利斯却因为她态度冷淡感到了绝望。哪怕他仅仅是用不完善的手势,对克莱莉娅的心灵施加一丁点儿压力,也许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法布利斯也就会听到她倾吐对他怀有的全部感情。可是,他没有勇气,生怕冒犯克莱莉娅,因为她会用一种十分严酷的刑罚惩治他的。换句话说,一个女人在爱她的人心里引起的那种情绪,法布利斯是丝毫没有经验的,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连一丁点儿也没有过。在演奏小夜曲那天以后,经过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和克莱莉娅的亲密友谊才恢复到原有的程度。这个可怜的姑娘生怕泄露自己的感情,所以态度很严厉,法布利斯觉着他们一天比一天疏远。
法布利斯在监狱里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虽然和外界隔离,没有通过任何消息,可是他并不感到自己不幸。有一天上午,格里罗在他房间里待了很久。法布利斯不知道怎样把他打发开,急得走投无路。直到中午十二点半的钟声敲过,他才能够把他在该死的窗板上开的两扇一尺高的小活板窗门打开。
克莱莉娅立在鸟房的窗口,眼睛盯着法布利斯的窗子。她那愁眉不展的脸上流露着极其强烈的绝望表情。她一看到法布利斯,就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都完了。她连忙朝钢琴奔去,假装唱一段当时流行的歌剧中的宣叙调。由于绝望,又由于怕被在窗下走动的哨兵们听懂,所以她的话断断续续。她告诉他:
“伟大的天主!您还活着吗?我是多么感激老天啊!巴尔博纳,就是您在到这儿来的那天曾经惩罚过的那个无礼的狱吏,本来已经走了,不在要塞里了。前天晚上,他又回来啦。从昨天起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在想法毒死您。他在供给您伙食的、官邸的小厨房里转来转去。我什么都还不能肯定,但是我的侍女相信,这个面目狰狞的人到官邸的厨房来,唯一的企图就是想害死您。我没有看见您露面,急得要命,还以为您已经死了呢。在另行通知您以前,您什么食物也别沾,我会尽一切可能给您送一点巧克力来。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九点钟,如果老天慈悲为怀,您有一根线,或者是能用您的内衣做成一根带子,那您就把它从您窗口垂下来,垂到橙子树上,我会在上面拴一根绳子,您把它拉回去。靠了这根绳子,我就可以给您送面包和巧克力。”
法布利斯把他从房间火炉里找到的那块木炭,一直当成宝贝似的收藏着。他趁着克莱莉娅感情激动的时刻,赶快在手上写了一连串的字母,这些字母顺序连起来,就成了下面这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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