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遗事(精校)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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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质典礼只有一刻工夫,那不勒斯宫廷里的贵夫人们大不开心。用她们的话来说,穿上见习修女这身素朴衣服,年轻的洛萨琳德越发显得出众了。她和从前随继母比西尼亚诺夫人到宫廷参加舞会时一样美,而且她的面貌越发动人了:她瘦了、苍白了许多。
听课修女将近一年没有见到她的情人,这次又看到他,不禁沉醉在爱情与幸福中了。修道院全体人员刚刚唱完佩尔戈莱斯的歌曲《造物主降临》,大家几乎听也没听清楚,她就表白道:
“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先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
部长听见这句话,又见幔子落了下来气疯了。他想给宫廷看的大场面,就这样骤然(在他看来,有些滑稽)结束了。他在离开修道院以前,不由说了几句可怕的恫吓的话。
堂·杰纳利诺回到监狱,有人就把部长的话全告诉了他。朋友们没有丢下他不管;他们器重他的不是他的爱情,因为一个和我们一样年纪的人把他的热烈的恋爱故事说给我们听,如果我们不相信他就会嫌他自负,可是如果相信的话,我们就要妒忌他了。
堂·杰纳利诺在绝望中,向朋友们解释,听课修女受人陷害,作为正人君子,他有责任救她出来。堂·杰纳利诺的朋友们听了他的论证,留下深刻的印象。
关他的监狱的狱吏,娶了一个很标致的太太,她向丈夫的靠山解说:许久以来,她丈夫就要求上面修补一下监狱的外墙。这事人人知道,没有一点可疑的地方。这标致女人接下去道:
“是啊,这事人人知道,大人可以从这上面帮我们捞一笔一千杜卡托的外快,我们从此就可以不愁吃穿了。年轻的堂·德·拉斯·弗洛雷斯,单只为了深夜溜进圣·佩蒂托修道院的嫌疑,就被关进了监狱,其实,您知道,那不勒斯最大的贵人们在修道院都有情妇,比溜进修道院的嫌疑大多了,我说,堂·杰纳利诺的朋友们送给我丈夫一千杜卡托,要他放堂·杰纳利诺逃走。将来我丈夫顶多关上半个月或一个月;我们求您保护的是,别开除他,过一阵子,再把位子给他。”
靠山觉得这种帮人捞一大笔外快的方式也还方便,就同意了。
这不是年轻的囚犯从朋友方面得到的唯一援助。他们在圣·佩蒂托全有亲戚;他们格外同她们要好,打听到听课修女的情形,就一五一十,统统说给堂·杰纳利诺听。
靠了他们的协助,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将近清晨一点钟光景,就在狂风和大雨好像在争夺那不勒斯街道的统治权的一刻,杰纳利诺堂而皇之,由大门走出了监狱,狱吏亲自动手,弄坏监狱的平台,好让人相信他是从这里逃走的。
堂·杰纳利诺带着一个帮手、一个勇猛的西班牙逃兵(他久经战斗,在那不勒斯专帮年轻人干有风险的事),利用狂风酿成的一片呼啸,又有老贝波(没有因为前途危险就丢了朋友不管)相助,闯进修道院的花园。风雨的呼啸虽然可怕,可是修道院的狗还是嗅出了他,而且很快就朝他扑了过来。狗勇猛极了,如果只他一个人的话,也许就被狗拦住了;但是,因为他和西班牙逃兵背对背作战,所以他终于杀死了两条狗,打伤了第三条。
最后一条狗的嗥叫引来了一个守卫。堂·杰纳利诺送他一袋钱,和他讲理,不见效用;这人信教心诚,对地狱非常迷信,又有的是勇气。他们和他动起手来,他在自卫中受了伤,他们拿手绢堵住他的嘴,把他捆在一棵粗大的橄榄树上。
两次战斗费去许多时间,暴风雨似乎小了一些,还有最困难的事要他们做:必须闯进Vade
in
pace。
每隔二十四小时,有两个勤务修女负责把修道院听课修女用的面包和水坛子给她送下地牢。可是这一夜,她们感到害怕,就给包铁皮的大门加上了几道门闩。杰纳利诺原先还以为拿小钩子或者别的钥匙就可以把门打开了。西班牙逃兵是一个爬墙好手,一看大门开不开,就帮他攀上亭子顶上。亭子底下便是圣·佩蒂托修道院用作密室的几口从阿雷纳拉岩石里凿开的深井。
两个勤务修女看见上面下来两个浑身是泥的男子,简直吓死了。他们朝她们扑过去,堵住她们的嘴,把她们绑住。
下一步就是闯进密室了:这不是一桩容易事。杰纳利诺从勤务修女身上取下一大把钥匙;可是井有好几口,上面全盖着机关门,勤务修女又不肯指出关听课修女的是哪一口井。西班牙逃兵已经拔出刺刀,准备扎她们,逼她们说话,可是堂·杰纳利诺知道听课修女心地极为善良,唯恐用了暴力她不喜欢。逃兵再三对他说:“大人,我们糟蹋时间,回头流血只有流得更多。”杰纳利诺只是不听他的劝告,一定要一口井一口井打开,一口井一口井呼喊。
经过三刻多钟没有结果的尝试,终于一声Deo
gratias的微弱的呼喊,回答了他的呼喊。堂·杰纳利诺急忙顺着一个有八十多台级的螺旋梯奔了下去。台级是质地很松的石头凿成的,踩久了,几乎成了陡斜小径,下去很困难。
逃兵带来的小灯照花了听课修女的眼睛,她已经有三十七天没有看见亮光了,就是说,自从她和杰纳利诺对质那一天起。她一点也不懂出了什么事;最后,认出一身泥和血迹斑斑的堂·杰纳利诺时,便扑在他的怀里,晕了过去。
这临时变故把年轻人给惊呆了。
西班牙人比他有经验,喊道:
“没有时间糟蹋啦!”
听课修女完全晕过去了。他们两个人抱起她来,费了许多力气,总算沿着几乎全部毁坏了的阶梯,把她弄到上头。来到勤务修女住的屋子,听课修女还没有怎样恢复知觉,逃兵出了一个好主意,用就地找到的一件灰布大斗篷把她裹住。
他们拔掉通花园的门闩。逃兵打先锋,手执宝剑,先冲出去;杰纳利诺抱着听课修女,跟在后头。可是,他们听见花园里传来一片兆头很坏的嘈杂声音:兵来了。
逃兵先前要杀死守卫,杰纳利诺感到害怕,一口拒绝了。
“不过,大人,我们侵犯禁地,已经犯了亵渎宗教的罪名,死刑是逃不脱的,因此杀不杀人根本无所谓。这人可能坏我们的事,得牺牲他。”
杰纳利诺说什么也不敢这么做。守卫是匆匆忙忙被绑起来的,他解开捆他的绳子,去喊醒别的守卫,还到托莱德街的警卫队找了些兵来。
西班牙人喊道:
——我们突围,尤其是救走小姐,不是一桩小事!我先前告诉大人,起码得有三个人,还是我对。
听见说话,两个兵士扑到他们前头。西班牙人一剑刺过去,打倒了头一个;第二个想放枪,可是,一丛小树的枝子妨碍了他。乘这一耽搁,西班牙人照样放倒了他。不过这第二个兵士并没有就死,他大声叫喊起来。
杰纳利诺抱着听课修女夺门就走;西班牙人护卫着他。杰纳利诺跑着,一些兵士冲到前头,太靠近了,西班牙人一连给了他们几剑。
幸而暴风雨似乎又开始了;倾盆大雨成全了这奇异的撤退。不过,有一个被西班牙人刺伤的兵士放起枪来,子弹轻轻擦伤了杰纳利诺的左臂。有八九个兵士,听见枪声,从花园远处跑了过来。
我们承认,这次撤退杰纳利诺表现得很勇猛,不过,证明有军事才能的,却是西班牙逃兵。
“我们有二十多个敌人;错一小步,我们就完蛋了。人家就要把小姐当作从犯,判她服毒自杀,她永远掏不出凭据,证明自己和大人没联系。我熟悉这类事:我们应该把她藏进密林子,放在地上,拿斗篷盖住她。然后我们去应战,把兵士引到花园另一个角落,想法子叫他们相信我们是跳墙逃走的,过后我们再回到这里,想法子救小姐出去。”
听课修女向杰纳利诺道:
“我不愿意离开你,我不害怕。同你一道死,我觉得太幸福了。”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她接下去讲:
“我可以走路。”
不过,离她两步远,放来一枪,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没有伤人。杰纳利诺又把她抱起来,她又瘦又小,抱着并不吃力。一道电光闪过,他看清楚了左面有十二个或者十五个兵士。他赶快朝右面逃,他这样快打定主意对他十分有利,因为几乎就在同时,一打左右的子弹射穿了一棵小橄榄树……
……
贝波向他喊道:
“放下修女来,要不我们两个人全完蛋啦。”
她待在一丛灌木里,晕了过去;兵士追赶堂·杰纳利诺,留下贝波一个人,他把洛萨琳德背到街头,朝她脸上泼了些水,关好花园门,径自睡觉去了。当时是清晨一点钟。三点钟的时候,寒气下降,洛萨琳德醒转过来,她往高处走,一直走到沃梅罗平原。天快亮了,她躲进一间农民的房子,向他要衣服替换。她向他道:“我要是让人再捉住的话,就死定了。”那农民听人说过密室的残酷,起了怜悯,取了几件他女人的衣服给女修士换;不过谁也料想不到,他是法尔嘎斯·代耳·帕尔多公爵庄园的佃户。
黄昏时候,东家回到庄园,佃户把事情一五一十禀告了他。因为对他说的是一个从修道院逃出的女修士,公爵来到田庄,公爵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做出最严厉的决定。当他认出是洛萨琳德时显得极度惊讶。
……
对于不幸的洛萨琳德失踪这件事,法尔嘎斯公爵越来越挂念了。他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没有一点效果,因为他不知道她就叫苏奥拉·斯科拉斯蒂卡。
他的寿辰到了。这一天,府门大开,他接见他所有相识的官员。这些穿大礼服的军官看见一个女人来到外接待室,个个大吃一惊,看上去她像是一个修道院的勤务修女;而且,目的显然是不要人从服装上认出她来,她被一幅长长的黑纱裹着,模样像是平民阶级什么赎完了罪的寡妇。
公爵的跟班打算撵她出去,她跪下来,从衣袋取出一串长念珠,呢呢喃喃祈祷起来。她就这样等候公爵的第一个随身听差过来揪她的胳膊;她一言不发地给他看一粒绝顶美丽的钻石,然后接下去道:
“我以圣母的名义发誓,我并不是来求大人布施什么东西的。公爵大人看见这粒钻石,就知道是谁打发我来的了。”
这种情形把公爵的好奇心激到了最高峰。他连忙应酬完三四个和他会谈的头等人物,然后显出高贵而道地的西班牙式礼貌,请求普通官员允许他接见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可怜的女修士。
勤务修女一看自己到了公爵书房,单她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就跪下来了。
“可怜的听课修女苦到不能再苦的地步。人人像是在同她作对。她要我拿这个美丽的戒指交给大人。她说,你认识那个在当年最幸福的时期送她戒指的人。依仗这人的帮助,你可以让一个您信得过的人,来看听课修女;不过,因为她如今关在in
pace
della
morte,必须得到大主教大人的特别许可才成。”
公爵认出了戒指,虽说上了年纪,可他还是又急又气,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出名字来,说出关洛萨琳德的修道院的名字来!”
“圣·佩蒂托。”
“我一定照打发你来的人的吩咐去做。”
勤务修女接下去道:
“我送信这件事,上面万一起了疑心,我就毁啦。”
公爵扫视了一下他的书桌,拿起一幅钻石镶边的国王的彩色小画像:
“这幅神圣的肖像,在任何情形下,可以给你权利觐见国王。永远别离开它。这里是一袋钱,是给叫作苏奥拉·斯科拉斯蒂卡的人的。这里是给你的一小笔款子。请相信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会保护你。”
善良的女修士站住,在一张桌子上数袋里的金币。
“尽快回到可怜的洛萨琳德身边去吧。别数了。我想了一下,有必要把你藏起来。我的随身听差带你从我的一个花园门出去,我有一辆车把你送往和城市相反的方向。当心把自己藏好了。不管怎么样,明天正午到下午两点钟之间,想法子到我的阿雷纳拉花园来。我信得过我那边的底下人,他们全是西班牙人。”
公爵重新出现在官员面前时,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这足够说明他请他们原谅的原因了。
“诸位先生,出了一件事,我必须立刻出门。明天早晨七点钟,我才可能有荣幸向你们道谢,接见你们。”
法尔嘎斯公爵奔到王后的寝宫。她认出自己从前送给年轻的洛萨琳德的戒指,淌下了眼泪。王后带着法尔嘎斯公爵来到国王那边。公爵惊惶失措的神情感动了国王,像他这样一位伟大的王爷,自然是首先提出合理的意见:
“可怜的勤务修女,即使仰仗我的肖像做护符,能够逃出大主教的奸细的手掌的话,也应当小心在意,不让他起疑心。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两星期前大主教要住到某某地方他的茅舍去了。”
“陛下允许的话,我下令所有去某某地方的船只,一律禁止驶出。已经上船的人,全部送到鸡蛋堡子,从优款待。”
国王向他道:
“去吧。然后你再回来。这些古怪的步骤,可能成为议论的口实,塔努奇(堂·卡尔洛斯的首相)不喜欢这种做法。不过,这件事我决不走漏风声,他对大主教的愤恨已经是太深了。”
法尔嘎斯公爵吩咐了他的副官几句,回到国王面前,发现他正在照料王后,她方才晕过去了。王后是一个心性柔和的人,她在想象,如果勤务修女去公爵府的时候,被人看见,洛萨琳德这时已经让人毒死了。公爵完全消除了王后的顾虑。
“幸而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现在正刮东南热风,到某某地方去,起码要两小时。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期间,由参议教士奇博代行职务,这是一个严厉到了残忍程度的人,不过没有奉到上司的命令,把人处死,他会受到良心谴责的。”
国王道:
“参议教士奇博的侄子,新近杀死一个农民,他上星期来见我,为他的侄子求情。我现在把他召到宫里来,一直留到黄昏。我这样一来,大主教的政令就乱了。”
国王到御书房颁发诏书去了。
王后向法尔嘎斯道:
“公爵,你有把握救洛萨琳德吗?”
“有大主教这样一个人做对头,我什么把握也没有。”
“那么,塔努奇要他去做红衣主教,把他从我们这里弄走,也就很有道理了。”
公爵道:
“是的,不过,要从我们这里把他弄走,就必须把他留在罗马教廷当大使;可是他在大使这位子上,在那边同我们捣起乱来,比在这边要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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