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遗事(精校)第1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9/28

“好啊!亲爱的克莱芒婷,明天五点钟,我再来看你。”
第二天,法尼娜发现她的新朋友情形很坏。法尼娜吻着她道:
“我想带一个外科医生来看你。”
不相识的女人道:
“我宁可死了,也不要外科医生看。难道我想连累我的恩人不成?”
法尼娜连忙道:
“罗马总督萨外里·喀唐萨拉大人的外科医生,是我们的一个听差的儿子,他对我们很忠心。由于他的地位,他谁也不怕。我父亲对他的忠心没有足够认识。我叫人找他来。”
不相识的女人嚷道:
“我不要外科医生!看我来吧。要是上帝一定要召我去的话,死在你的怀里就是我的幸福。”
她的急切倒把法尼娜吓住了。
第二天,不相识的女人情形更坏了。法尼娜离开她的时候道:
“你要是爱我,你就看外科医生。”
“要是医生一来,我的幸福就全完啦。”
法尼娜接下去道:
“我一定打发人去找他来。”
不相识的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留住她,拿起她的手吻了又吻,眼里汪着一包泪水。许久,她才放下法尼娜的手,以毅然就死的神情,向她道:
“我有一句实话对你讲。前天,我说我叫克莱芒婷,那是撒谎。我是一个不幸的烧炭党人……”
法尼娜大惊之下,往后一推椅子,站了起来。
烧炭党人继续说道:
“我觉得,我一讲实话,我就会失去唯一使我依恋于生命的幸福。但是,我不应该欺骗你。我叫彼耶特卢·米西芮里,十九岁,父亲是圣·盎其洛·因·伐图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外科医生,我呢,是烧炭党人。官方破获了我们的集会。我被戴上锁链,从洛马涅解到罗马,关在白天黑夜都靠一盏油灯照明的地牢里。过了十三个月。一个善心的人想救我出去,把我装扮成一个女人。我出了监狱,走过末一道门的警卫室,听见有一个卫兵在咒骂烧炭党人,我打了他一巴掌。我告诉你,我打他并不是炫耀自己胆大,仅仅是一时走神罢了。惹祸以后,一路上被人追捕,我让刺刀刺伤,已经精疲力竭了,最后逃到一家大门还开着的人家的楼上,听见后面卫兵也追了上来,我就跳进一个花园,跌在离一个正在散步的女人几步远的地方。”
法尼娜道:
“维太莱斯基伯爵夫人!我父亲的朋友。”
米西芮里喊道:
“什么!她说给你听啦?不管怎么样,这位夫人把我救了。她的名字应当永远不讲出来才是。正当卫兵来到她家捉我的时候,你父亲让我坐着他的马车,把我带了出来。我觉得我的情形很坏:好几天了,肩膀挨的这一刺刀,让我不能呼吸。我快死了。我挺难过,因为我将再也看不见你了。”
法尼娜不耐烦地听了以后,很快就走出去了。米西芮里在她那美丽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点怜悯,有的也只是那种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
夜晚,一个外科医生出现了;只他一个人。米西芮里绝望了,他害怕他再也看不到法尼娜。他问外科医生,医生只是给他放血,不回答他的问话。一连几天,都这样渺无声息。彼耶特卢的眼睛不离开平台的窗户,法尼娜过去就是从这里进来的。他很难过。有一回,将近半夜了,他相信觉察到有人在平台的阴影里面。是法尼娜吗?
法尼娜夜夜都来,脸庞贴住年轻烧炭党人的窗玻璃。
她对自己说:“我要是同他说话,我就毁啦!不,说什么我也不应当再和他见面!”
主意打定了,可是她不由自已地想起,在她糊里糊涂地把他当作女人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他了。在那样亲亲热热一场之后,难道必须把他忘掉?在她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法尼娜发现自己来回改变想法,不禁害怕起来。自从米西芮里说出他的真实名姓以后,她习惯于思索的每一件事,全像蒙上了一层纱幕,隐隐约约只在远处出现。
一个星期还没有过完,法尼娜面色苍白,颤颤索索地同外科医生走进烧炭党人的屋子。她来告诉他,一定要劝爵爷换一个听差替他来。她待了不到十分钟。但是,过了几天,出于慈心,她又随外科医生来了一回。一天黄昏,虽说米西芮里已经转好,法尼娜不再有为他的性命担忧的借口,她却大着胆子一个人走了进来。米西芮里看见她,真是喜出望外。但是,他想隐瞒他的爱情,尤其是,他不愿意抛弃一个男子应有的尊严。法尼娜走进他的屋子,涨红了脸,生怕听到爱情的话。然而他接待她用的高贵、忠诚而又并不怎么亲热的友谊,却使她惶惑不安。她走的时候,他也没有试着留她。
过了几天,她又来了,看到的是同样的态度,同样尊敬忠诚与感激不尽的表示。用不到约制年轻烧炭党人的热情,法尼娜反问自己:是不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单相思。年轻的姑娘一向傲气十足,如今才痛心地感到自己的痴情发展到了何等地步。她故意装出快活,甚至于冷淡的模样,来的次数少了,但是还不能断然停止看望年轻的病人。
米西芮里热烈地爱着。但是,想到他低微的出身和他的责任,决心要法尼娜连着一星期不来看他,他才肯吐露他的爱情。年轻郡主的自尊心正在步步挣扎。最后她对自己道:“好啊!我去看他,是为了我、为了自己开心,说什么我也不会同他讲起他在我心里引起的感情。”于是她又来看米西芮里,而且一待就是许久。但是他同她谈话的神情即使有二十个人在场也无伤大雅。有一天,她整整一天恨他,决定对他比平时还要冷淡,还要严厉,临到黄昏,却告诉他她爱他。没有多久,她就什么也不拒绝他了。
法尼娜很痴情,必须承认,法尼娜非常幸福。米西芮里不再想到他自以为应该保持的男子的尊严了,他像一个初恋的十九岁的意大利青年那样爱着。由于“激情,爱”而生的种种思虑,使他不安到了这种程度:他对这位傲气冲天的年轻郡主讲起他用过的要她爱他的手段。他的过度的幸福使他惊讶。四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外科医生允许他的病人自由行动。米西芮里寻思:我怎么办?在罗马最美的美人的家里藏下去?那些混账的统治者,把我在监狱里头关了十三个月,不许我看见白昼的亮光,还以为摧毁了我的勇气!意大利,你真太不幸了,要是你的子女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把你丢了的话!
法尼娜相信彼耶特卢的最大幸福是永远同她在一起待下去。他像是太快乐了;但是波拿巴将军有一句话,在年轻人的灵魂里面,引起痛苦的反应,影响他对妇女的全部态度。一七九六年,波拿巴将军离开布里西亚,陪他到城门口的市府官吏对他说:“布里西亚人爱自由,远在其他所有意大利人之上。”他回答道:“是的,他们爱同他们的情妇谈自由。”
米西芮里模样相当拘束,向法尼娜道:
“天一黑,我就得出去。”
“千万留意,天亮以前回到府里,我等你。”
“天亮的时候,我离开罗马要好几里地了。”
法尼娜不动感情地道:
“很好,你到哪儿去?”
“到洛马涅,报仇去。”
法尼娜露出最平静的模样,接下去道:
“我阔,我希望你接受我送的军火和银钱。”
米西芮里不改神色,望了她一时,随后,他投到她的怀里,向她道:
“我的命根子,你让我忘掉一切,连我的责任也忘掉。不过,你的心灵越高贵,你就越应当了解我才是。”
法尼娜哭了许久。他们讲定,他推迟到后天才离开罗马。
第二天她向他道:
“彼耶特卢,您常常对我讲起,假如奥地利有一天卷入一场离我们老远的大战的话,一位有名望的人,例如,一位拿得出大批银钱的罗马爵爷,就可以为自由做出最大的贡献。”
彼耶特卢诧异道:
“那还用说。”
“好啊!你有胆量,你缺的只是一个高贵的地位。我嫁给你,带二十万法郎的年息给你。我负责取得我父亲的同意。”
彼耶特卢扑通跪了下去。法尼娜心花怒放了。他向她道:
“我热爱你。不过,我是祖国的一个可怜的仆人。意大利越是不幸,我越应当对它忠心到底,要取得堂·阿斯德卢巴勒的同意,就得好几年扮演一个可怜的角色。法尼娜,我拒绝你。”
米西芮里急于拿这话约束自己。他的勇气眼看就要丧失了。他嚷道:
“我的不幸就是我爱你比爱性命还厉害,就是离开罗马是对我最大的刑罚。啊!意大利从野蛮人手里早就解放出来该多好啊!我跟你一起搭船到美洲生活,该多快活啊!”
法尼娜心冷了。拒绝和她结婚的话激起她的傲气。但是,不久,她就投到米西芮里的怀里,她嚷道:
“我觉得你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是的,我的乡下的小外科医生,我永远是你的了。你是一个伟大人物,就和我们古代的罗马人一样。”
所有关于未来的想法、所有理性的伤心的启示,全无踪无影了,这是一刻完美无缺的爱情。等他们头脑清醒过来以后,法尼娜道:
“你一到洛马涅,我差不多也就来了。我让医生劝我到波雷塔浴泉去。靠近佛尔里,我们在圣·尼考洛有一座别墅,我在别墅住下来……”
米西芮里喊道:
“在那边,我跟你一起过一辈子!”
法尼娜叹了一口气,接下去道:
“从今以后,我命里注定要无所不为。为了你,我要毁掉自己,不过,管它呢……你将来能爱一个声名扫地的姑娘吗?”
米西芮里道:
“你不是我的女人、一个我永远膜拜的女人吗?我知道怎么样爱你,保护你。”
法尼娜必须到社会上走动走动。她才一离开,米西芮里就开始感觉他的行为不近情理。他向自己道:
“祖国是什么?不就像一个人一样,一个人对我们有过恩,我们就应当感恩图报,万一他遭到不幸,我们并不感恩图报,他就可能咒骂我们。祖国与自由,就像我穿的外套,对我是一件有用的东西。我父亲没有遗留给我,不错,我就应当买一件。我爱祖国与自由,因为这两件东西对我有用。要是我拿到手不懂得用,要是它们对我就像八月天的一件外套一样,买过来有什么用,何况价钱又特别高?法尼娜长得那样美!她有一种非凡的天资!人家一定要想法子得她的欢心的,她会忘记我的。谁见过女人从来只有一个情人?作为公民,我看不起这些罗马爵爷,可是他们比我方便得多了!他们一定是很可爱的!啊!我要是走的话,她就忘记我了,我就永远失掉她了。”
半夜,法尼娜来看他。他告诉她,他方才怎样犹疑不决,怎样因为爱她,研究过祖国这伟大的字眼。法尼娜很快乐。她心想:
“要是必须在祖国和我之间决然有所选择的话,他会选我的。”
附近教堂的钟在敲三点,最后分别的时间到了。彼耶特卢挣出女朋友的怀抱。他已经走下小楼梯了,只见法尼娜忍住眼泪,向他微笑道:
“要是一个可怜的乡下女人照料你一场,你不做一点什么谢谢她吗?你不想法子报答报答她吗?你此去前途茫茫,吉凶未卜,你是要到你的仇人中间去旅行呀。就算谢我这个可怜的女人,给我三天吧,算你报答我的照料。”
米西芮里留下了。三天之后,他终于离开了罗马。仰仗一张从一家外国大使馆买到的护照,他到了他的家乡。大家喜出望外,他们全以为他已经死了。朋友们打算杀一两个宪兵,庆祝庆祝。
米西芮里道:
“没有必要,我们不杀一个懂得放枪的意大利人。我们的祖国不是一座岛,像幸运的英吉利。我们缺乏兵士抵抗欧洲帝王的干涉。”
过了些时候,宪兵们四面兜捕米西芮里,他用法尼娜送给他的手枪杀死了两个。官方悬赏捉拿他。
法尼娜没有在洛马涅出现。米西芮里以为她忘了自己。他的虚荣心受了伤。他开始想到他和他情妇之间地位上的悬殊。一想起过去的幸福,他又心软了,直想回罗马看看法尼娜在做什么。这种疯狂的念头眼看就要战胜他所谓的责任了,这时,一天黄昏,山上一座教堂怪声怪调地传出晚祷的钟声,就像敲钟的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是烧炭党组织集会的一种信号。米西芮里一到洛马涅,就和烧炭党组织有了联系。当天夜晚,大家在树林里的一座道庵聚会。两位隐修士让鸦片麻醉住,昏昏沉沉,一点也意识不出他们的房子在派什么用场。米西芮里闷闷不乐地来了。在集会上他得知首领被捕,而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被推为首领。在这个组织里,有一些成员已五十多岁,从一八一五年缪拉远征以来就入党了。得到这意想不到的荣誉,彼耶特卢觉得他的心在跳。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决定不再思念那忘了他的罗马姑娘,把他的思想全部献给“从野蛮人手里解放意大利”的责任。
作为首领,大家一有关于当地人员来往的报告,就送给米西芮里看。集会以后两天,他从报告上看到法尼娜郡主新近来到她的圣·尼考洛的别墅。读到这个名字,他心里的骚乱要比快乐大。他拿定主意当天黄昏不到圣·尼考洛别墅去,以为这就保证了他对祖国的忠心。他疏远法尼娜。但是,她的形象妨碍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任务。第二天他见到了她。她像在罗马一样爱他。她父亲要她结婚,延迟了她的行期。她带来两千金币。这意想不到的捐助,大大提高了米西芮里在新职位上的声望。他们在考尔夫定做了一些刺刀;他们收买下奉命搜捕烧炭党人的教皇大使的亲信秘书,这样,他们把给政府做奸细的堂长的名单也弄到了手。
就是在这时期,在多灾多难的意大利,一个最慎重的密谋计划拟定了。我这里不详细叙述,详细叙述在这里也不相宜。我说一句话就够了:起义要是成功了,大部分的荣誉要属于米西芮里。在他的领导之下,只要信号一发,几千起义者就会起来,举起武器,等候上级领导来。然而事情永远是这样子,决定性的时刻到了,由于首领被捕,密谋成了画饼。
法尼娜一到洛马涅,就看出对祖国的爱已经让她的情人忘掉还有别的爱。罗马姑娘的傲气被激起来了。她试着说服自己,但无济于事。她心里充满了郁郁不欢:她发现自己在咒骂自由。直到现在为止,她的骄傲还能够控制她的痛苦。但是,有一天,她到佛尔里看望米西芮里,再也控制不住了。她问他道:
“说实话,你就像一个做丈夫的那样爱我,我指望的可不是这个。”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9/2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