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遗事(精校)第17部分在线阅读
◎吉斯公爵(1519-1563),法兰西的将领,一五五七年率领法兰西军队支援教皇,进攻那不勒斯,但是战事没有展开,就被调回国内,解巴黎之围去了。教皇没有得到法兰西援助,被迫向西班牙求和。
◎盾手是最末一级的贵族身份,在中世纪为骑士持盾,到了十五六世纪近乎仆从了。
◎西班牙的荣誉观点在罗马舆论中间发生作用。(司汤达:写在意大利写本上。)
◎庇护四世(1499-1565),律师出身,日常作风和修士出身的保罗四世完全相反。保罗四世曾当众申斥过他。
◎上文是“费朗德”,这里是“费朗特”。皆因“德”d与“特”t之别。
◎古尺约合一米多一点点。
◎是谁使她有孕的?(司汤达:写在意大利写本上。)
◎意大利语,意为“照议会的办吧”。
◎卡拉法错了:开头他太相信朋友,末了太相信他的仇敌。(司汤达:写在意大利写本上。)
◎悔罪诗篇共七首,指《旧约·诗篇》第六首、第三十一首、第三十七首、第五十首、第一百零一首、第一百二十九首与第一百四十二首而言。第七首即《诗篇》的第一百四十二首,大意是:敌人陷害我,请上帝引我的灵魂脱离囚居。
圣·方济各在里帕教堂
阿里斯特和多朗特用过这个题材,
这就使埃拉斯特也想到使用。
九月三十日
我从意大利一个记述贵族家庭的史学家那边译出一个罗马贵族夫人恋爱一个法兰西人的经过。事情出在前世纪的开始,一七二六年。教皇滥用亲戚之风,当时正在罗马盛行。教廷从来没有像这时期更其昌明的了。白努瓦十三(奥尔西尼)统治着,或者不如说是他的侄子坎波巴索亲王,以他的名义管理一切大小事情。外国人从四面八方聚到罗马;意大利的王公们,依然拥有新大陆黄金的西班牙的贵族们,一群一群,往这里跑。任何有财有势的人在这里不受法律拘束。向妇女献媚和争逐奢华似乎是许多外国人同本国人聚在一起的唯一事情。
教皇的两个侄媳妇、奥尔西尼伯爵夫人和坎波巴索亲王夫人,分享伯父的权势和教廷的尊崇。即使她们是在社会的最下层,她们的美貌也会让她们成名的。奥尔西尼夫人,正如人们在罗马经常说的,快活而洒脱;坎波巴索夫人,温柔而虔诚,不过这温柔的灵魂容易发生最强烈的激动。两位贵妇人虽说不是公开的仇敌,天天在教皇那边遇见,常常在她们的公馆相会,然而处处都是对手:美丽、信用、财富。
奥尔西尼伯爵夫人说不上好看,但是,有光彩、轻浮、好动、诡计多端,一天换一个情人,她根本不拿这些情人放在心上。她的幸福是看见她的客厅有两百人,而她在这里统治着。她就爱拿她的堂弟妹坎波巴索夫人开玩笑。这位弟妹,明目昭彰地一连三年和一位西班牙公爵同进同出,最后却吩咐他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离开罗马,否则,就处以死刑。奥尔西尼夫人说:“自从这次伟大的遣送以来,我的崇高的弟妹就没有再微笑过。特别是近几个月,人看得出,可怜的女人不是恹恹无聊,就是在害相思病;她丈夫不是笨伯,他当着教皇、我们的伯父,把这种恹恹无聊说成了高度虔诚。我希望这种虔诚把她带到西班牙进一次香。”
坎波巴索夫人根本就不在想念她的西班牙情人,他起码有两年把她腻烦死了。她要是想念他的话,她会派人找他去的,因为这是自然而激烈的性格之中的一种性格,在罗马是不难遇到这种性格的。她虽说不到二十三岁,正当貌美年轻的时候,却由于信仰热狂,居然跪到伯父面前,求他把教皇降福的恩典赐她。人们对这种恩典现在不大了然,这里不妨解说一句:这种恩赐除去两三种重大罪过之外,可以赦免其他任何罪过,即使不忏悔也成。善良的白努瓦十三感动得哭了。他对她道:“起来,我的侄媳妇,你用不着我降福,在上帝眼里,你比我有价值。”
这话虽说确实,但是像全罗马一样,教皇弄错了。坎波巴索夫人疯了一样在恋爱,她的情人分享她的激情,然而她很不幸。好几个月以来,她几乎天天看见圣·艾尼安公爵的外甥塞内切骑士。公爵当时是路易十五的驻罗马大使。
年轻的塞内切是摄政王菲力普·奥尔良的一个情妇的儿子,在法兰西享受最高的宠遇:许久以前,他就是陆军上校了。虽说不到二十二岁,他已经养成了自负的习惯,不过,值得谅解的是,他没有自负的性格。快活、得乐且乐的愿望、轻率、勇敢、善良,形成这奇异性格的最显著的特征。人在当时可以说,作为国家的荣誉,他是这种奇异性格的一个标准样本。坎波巴索亲王夫人一看见他,就另眼看待了。她曾经对他说:“不过,我对你有戒心,你是法兰西人;不过,我警告你一件事:要是有一天有人在罗马知道我有时私下见你,我就确信是你说出去的,我就不再爱你了。”
坎波巴索夫人在和爱情做游戏的同时,却激起了真正的热情。塞内切也曾经爱过她,可是他们相好已经八个月了,时间加强一个意大利女子的激情,摧毁一个法兰西男子的激情。骑士的虚荣心帮他减轻了一点厌烦;他已经给巴黎送去了两三幅坎波巴索夫人的画像。而且不妨这样说吧,享尽各种各类的财富和方便,从孩提时候,他就把他性格上的无忧无虑带进了虚荣心的场合。他本国的那些十分不安的心灵,平时就靠虚荣心来维持。
塞内切一点也不了解他情妇的性格,所以她的怪癖有时反而让他觉得好玩。她用女圣巴尔比娜的名字做名字,因之,临到女圣的命日,她的热烈而真诚的宗教感情就激动了,就痛苦不堪,他还得时时加以压制。塞内切不曾使她忘记宗教,意大利普通妇女就两样了,她们会忘记宗教的;他拼命把它压制下来,可是战斗常常却又开始了。
年轻人一帆风顺,生平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障碍,所以障碍反而让他觉得好玩,同时,他在夫人身边的温柔而专心的习惯干瘪了,也要靠它维持下去。他时时刻刻相信爱她是他的责任。另外还有一个极不传奇的理由:塞内切只有一个心腹,就是他的大使圣·艾尼安公爵;坎波巴索夫人无所不知,他通过她,对大使可以有所效劳。他在大使眼里获得的重要,特别使他体面。
坎波巴索夫人就不和塞内切一样了,她对情人优越的社会地位一点也不在意。她关心的只是被爱或者不被爱。她向自己道:“我为他牺牲了我永生的幸福;他呀,是一个邪教徒、一个法兰西人,决不可能为我做出同样的牺牲。”但是骑士出现了,他的十分可爱、取之不竭,而又异常自然的快活心情震惊坎波巴索夫人的灵魂,迷住了她。所有她计划好了要对他说的话、种种阴沉的想法,当着他的面,全消失了。对这高傲的灵魂,这种情形是这样新颖,就是塞内切死后,还延长了许久。她最后发现她离开了塞内切,就不能思索,不能生活。
有两世纪了,罗马的风气曾经是学西班牙人,现在开始有一点向法兰西人讨教了。人开始在了解这种走到什么地方就把快乐和幸福带到什么地方的性格。这种性格当时只在法兰西有,自从一七八九年革命以来,在任何地方也看不见了。因为,一种给人不变的快活心情需要无忧无虑,然而在法兰西,人不再有稳定的职业了,甚至于有天才的人也没有稳定的职业,要是有这种人的话。
战争在塞内切的阶级的人们和国家其余的人们之间宣布了。罗马在当时也不同于人今天看见的罗马。一七二六年,人在这里决不相信,远在六十七年后,这里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几个神甫收买人民,扼杀了雅各宾派巴斯维尔,据说,他想教化基督世界的京城来的。
坎波巴索夫人还是第一次,在塞内切身边失去了理智。为了一些理智不赞成的事情,她发现自己颠三倒四,一时快乐像上了天,一时又苦不堪言。宗教在她,原和理智不是一个东西,所以塞内切一旦把宗教压制下来,爱情在这严厉而真诚的性格里,一定就要迅速上升,一直升到最疯狂的激情,方才算数。
公爵夫人曾经赏识费拉泰拉大人,照应他的前程。费拉泰拉报告她:塞内切不但比平时更常去奥尔西尼府,而且还使伯爵夫人新近打发走一个一直是她的主要情人的著名女音歌手。几星期以来,想想她气成什么样子吧!
就在坎波巴索夫人听到这致命的报告的当天夜晚,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她动也不动坐在一张有扶手的镀金大皮椅里。她旁边是一张黑大理石小桌子,上面放着两只长脚大银灯,著名的邦韦努托·切里尼的杰作,照亮或者不如说是显出她府里底层一间大厅的黑暗,大厅装潢着被时间弄黑了的油画:因为,在这时期,大画家的统治已经是远哉遥遥了。
年轻的塞内切面对着夫人,差不多就在她的脚边,正好把他优雅的身体往一张镶着沉重金锦的乌木小椅子上一摆。夫人望着他,她不但不飞过去迎他,投进他的怀抱,反而从他走进大厅以来,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在一七二六年,巴黎已经是装饰与生活便利的城市之王了。能够帮衬一个法兰西最漂亮的男子的风姿的物品,塞内切经常委托驿车带来。塞内切是一个有身份的男子,同摄政王的宫廷美人们有过初次交锋的经验,又是他舅父(摄政王的荒唐人物之一,有名的卡尼拉克)指导出来的,信心在他虽说那样自然,然而不久,不难看出他脸上的窘态了。夫人的美丽的金黄头发有一点乱;她的深蓝的大眼睛盯着他看:它们的表情是暧昧的。这关系着一种致命的程度呢?还只是激情的极度严肃呢?
她终于以一种低沉的声音道:
“那么,你不再爱我了吗?”
继宣战之后,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夫人难以割舍塞内切的可爱的风貌,不是她和他吵闹的话,他正有许多逗笑的话同她讲;但是她太骄傲了,不愿意拿解说往后推延。一个妖娆女人由于自尊心而妒忌;一个风流女人由于习惯而妒忌;一个真诚而热烈地爱着的女人认为这是她的权利。这种看人的方式、罗马激情特有的方式,塞内切觉得很有趣:他在这里找到深奥和犹疑;不妨这样说吧,他看见了赤裸裸的灵魂。奥尔西尼夫人没有这种风韵。
不过,这一次静默延长得过久了,年轻的法兰西人把握不住深入意大利心灵的隐秘的感情的方法,他发现她神情平静而豁达,便心安下来。而且,他这时候有一件事感到不舒服:他从邻近坎波巴索府的一所房子,穿过地窖和隧道,来到这低矮的大厅,昨天从巴黎来的一件漂亮衣服的崭新的锦绣蹭着了几个蜘蛛网。看见这些蜘蛛网,他心不安了。再说,他非常厌恶这种昆虫。
塞内切以为在夫人眼里看到了安静,便寻思怎样避免这场吵闹,怎样不回答她,而转移这种怨尤。但是,不愉快的情绪使他严肃了,他向自己道:“眼下不正是让她稍稍领会一下实情的有利的机会吗?她自己方才把问题提出来了;这已经避免了一半麻烦。的确,我这人谈情说爱,一定不相宜。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像这女人同她奇异的眼睛这样美的了。她态度恶劣,她让我穿过可憎的隧道;但是,她是教皇的侄媳妇,我是国王派到教皇驾前的。况且,在一个妇女头发全是棕色的国家里,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这是一个绝大的优点。天天我听见人称赞她美,他们的见证是可信赖的,不过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是在同美人的幸运的占有者谈话。说到男子支配情妇应有的能力,我在这方面绝对放心。只要我高兴说一句话,我就拐了她走,丢下她的府第、她的金摆设、她的教皇伯父,牺牲一切,带她到法兰西远僻的外省,在我的采邑之一,过苦日子……说实话,这种牺牲的远景仅只引起我最坚定的决心罢了,那就是永远不要求她这样做。奥尔西尼夫人在好看上差多了:她爱我,万一她爱我的话,也就是仅仅比昨天我叫她打发走的女音歌手布托法科稍好一点罢了;但是她了解世故,懂得生活,人可以坐马车去看望她。而且我拿稳了她永远不会吵闹的;她爱我还没有爱到这种地步。”
在这长久的静默期间,夫人的坚定视线没有离开过年轻的法兰西人的漂亮额头。
她向自己道:“我再也不会看见他了。”于是她忽然投到他的怀抱,吻遍了他的额头和眼睛。他的额头和他的眼睛如今已不再因为又看见了她而幸福地泛红了。骑士当时要是没有忘记他的全部决裂计划,会看不起自己的;可是他的情妇受刺激太深,忘记不了她的妒忌。过了不久,塞内切瞧着她感到十分惊讶:她脸上迅速落着愤恨的眼泪。她低声道:“什么!我下贱到同他谈起他的负心;我在责备他,我,我赌过咒,永远不拿这搁在心上!可我居然还顺从这张可爱的脸在我心里引起的激情,我不是非常可耻吗!啊!下贱、下贱、下贱的夫人……必须结束。”
她揩掉眼泪,似乎恢复了一些平静。
她相当平静地向他道:
“骑士,必须结束。你常常去看伯爵夫人……(说到这里,她的脸色苍白极了)你要是爱她的话,天天看她去好了,行;不过,别再到这里来了……”
她不由停住了口。她在等骑士说一句话;这句话不见来。她做了一个细微的抽搐的动作,好像咬着牙,她继续道:
“这将决定我的死和你的死。”
直到现在为止,骑士对热吻之后这阵意想不到的狂飙仅只感到惊异罢了。因而这个恐吓坚定了他模棱两可的灵魂。他开始笑了。
一片红云立时飞上夫人的两颊,变成朱红颜色。骑士寻思道:“她大怒了,出不来气,要脑充血了。”他走向前去,打算解开她袍子的纽结;她用一种他往常没有见过的决心和气力把他推开了。塞内切事后回忆,就在他试着把她搂进怀里的时候,他听见她在同她自己讲话。他往后退了退:用不着谨慎,因为她似乎不再看他了。她好像是在对她的忏悔教士讲话,声音低而集中,向自己道:“他侮辱我,他对我挑战。不用说,在他这种年纪,有他本国人天生的大意,他会对奥尔西尼夫人说起我屈辱自贬的种种丑行的……我拿不稳我自己;当着这张可爱的脸,我简直不能保证我不动心……”说到这里,又是一阵静默,骑士觉得很腻烦。夫人最后站起来,以一种更阴沉的声调重复道:必须结束。
塞内切以为两下和好了,便不打算做认真解释,对她讲起人们在罗马纷纷谈论的一件奇事,俏皮话才出口……
夫人打断他的话,向他道:
“离开我,骑士,我觉得不舒服……”
塞内切向自己道:“这女人腻烦起来了,没有比腻烦更容易传染人了。”他急忙服从。夫人的眼睛随着他,一直随到大厅深处……她痛苦地微笑着道:“我方才轻率就要决定我一生的命运!幸而他不合时宜的俏皮话唤醒了我。这人真蠢!我怎么能爱一个这样不了解我的人呢?这里关系着我的生命和他的生命,他想拿一句俏皮话逗我开心了事!……啊!我看出来了,正是这种凶险而阴沉的心情造成我的不幸!”于是她气忿忿离开她的扶手椅。“他同我讲这句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多好看!……而且,应当承认,可怜的骑士的用意是可爱的。他看出我性格上的不幸;他想叫我忘记激动我的郁闷,却问也不问原因是什么。可爱的法兰西人!其实,爱他之前,我知道什么是幸福吗?”
她开始愉快地想着她情人完美的地方。慢慢地她顺着思路体会奥尔西尼伯爵夫人的风姿。她的灵魂开始从不利方面看问题了。最可怕的妒忌在折磨着她。实际上,两个月以来,一种不幸的预感就在扰乱她。她仅有的过得去的时光也就是在骑士身边消磨的时光,然而一不在他的怀抱,她同他说起话来,便几乎总是带着尖酸的味道。
她一夜没过好。疲倦,同时痛苦像是给了她一点安静,她起了同骑士说话的心思:因为,最后,他虽说看见我在生气,可是他不清楚我抱怨的原因。或许他并不爱伯爵夫人。或许他看望她,只因为一个旅客必须看看他所到的国家的社会,特别是皇室。我要是请人把塞内切引见给我,他要是能公开来看我,他在我这边就像在奥尔西尼夫人那边一样,也会一待就是整整几小时。
“不,”她怒喊道,“我一说话就变下贱了;他要看不起我的,这就是我唯一的收获。尽管我胡闹,可是我还是一来就看不起奥尔西尼夫人的轻浮的性格,不过,事实上,她的性格比我的性格顺人心思多了,特别是在一个法兰西人眼里。我呀,我生来就不喜欢和一个西班牙人在一起。有什么比永远摆出一副严肃相更可笑的,就像人生变故本身就不够严肃一样!……当我的骑士不再给我生命,不再往我心里扔进这把我没有的火,我会变成什么样呀?”
她吩咐谢客;不过,这道命令并不针对费拉泰拉先生,他来向她报告奥尔西尼府种种情形,一直报告到早晨一点钟。直到现在为止,这位教廷官员一直在为夫人的恋爱忠心服务;但是,从这一夜起,他相信塞内切不久就会和奥尔西尼伯爵夫人真好起来,万一过去他们没有好的话。
他在想:“坎波巴索夫人做信徒比做社交之花对我有用得多。就算她喜欢我吧,可是永远有一个人她更喜欢:这人就是她的情人;如果有一天这情人是罗马人,他可能就有一个伯父被封为红衣主教。万一我感化了她,她首先想到的将是她良心的指导者,照她性格那样热狂……有她在伯父面前说话,我有什么不能指望的!”于是野心勃勃的教廷官员,为美好的未来而醺醺然了。他看见夫人跪在她伯父面前,为他谋红衣主教做。他回头要做的事,教皇会十分感谢他的……夫人一感化过来,他就想法子拿她和年轻的法兰西人的私情的真凭实据给教皇看。圣上一向虔笃、真诚、憎恶法兰西人,有人帮他结束一桩最使他反感的私情事件,他对这人会永久感激的。费拉泰拉属于费拉尔的高级贵族,有钱,五十多岁……做红衣主教的远景这样近,他感到兴奋,开始大显身手,敢在夫人面前骤然改变他的角色了。两个月以来,塞内切显然疏远了她,不过,要朝他进攻,可能会遇到危险,因为教廷官员不了解,以为塞内切也是野心勃勃。
由于爱情和妒忌而发狂的年轻夫人同野心勃勃的教廷官员的对话,读者会嫌长的,这里就不重复了。费拉泰拉一开头就原原本本把伤心的实情讲出来了。宗教和热烈的虔笃的情绪,在年轻罗马妇人的心灵深处,原来就像只是打盹罢了,经过这样一个紧张的开端,他很容易地把它们全部唤醒了。她的信心是真诚的。——教廷官员对她道:任何蔑弃宗教的激情,结局一定是不幸和耻辱。——他走出坎波巴索府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要求被感化了的妇人答应他当天不接见塞内切。夫人答应了,相当痛快;她相信自己虔笃,而事实上,她是害怕自己软弱,被骑士看不起。
这种决心一直坚持到四点钟:这是骑士可能访问的时间。他来到坎波巴索府的花园的后街,看见了会面不可能的信号,于是,很满意,奔奥尔西尼伯爵夫人那边去了。
坎波巴索夫人渐渐觉得自己像是要疯了的样子。最古怪的想法和决心迅速交替着。她忽然像中了邪似的,走下府里大楼梯,上了马车,对车夫喊着:“奥尔西尼府。”
她过度的不幸逼着她去看她的堂嫂,好像身不由己似的。她在五十个人中间找见了她。有才情的人们、罗马的野心家们,不能去坎波巴索府,全聚在奥尔西尼府了。夫人的光临成了一件大事;大家恭而敬之地闪开;她也不屑加以注意;她望着她的情敌,她赞赏她。堂嫂的装饰件件对她都是当心一刺刀。寒暄之后,奥尔西尼夫人看见她不言语、有心事便继续漂亮而洒脱地谈话去了。
坎波巴索向自己道:
“同我的疯狂和使人腻烦的激情一比,她的快活对骑士简直相宜多了!”
在一阵不可解脱的羡慕和憎恨的激情中,她扑上去搂住伯爵夫人的脖子。她只看见堂嫂艳丽的面貌;不问远近,她觉得它同样可爱。她拿自己的头发、眼睛、皮肤和她的做比较。在这古怪的检查之后,她对自己恐怖、厌恶起来了。她觉得她的情敌处处可爱,处处胜人。
在这群指手画脚、说笑风生的人群中间,坎波巴索夫人一动不动,阴阴沉沉,倒像一座石头雕像。有人进来,有人出去;一切声响使坎波巴索夫人感到厌烦,感到不舒服。然而,忽然她听见禀报塞内切先生来了,想想她难受成了什么样子吧!他们开始发生关系的时候,约好了他在社交场合要同她很少讲话,这对一个外国来的外交家是合适的,依照他出使的身份,一个月也只遇到教皇的侄媳妇两三次而已。
塞内切以习惯的尊敬和严肃向她行礼,随后,回到奥尔西尼伯爵夫人身边,换了一种近乎亲密的快活声调说话,一个有才情的女子殷勤招待你,你天天看见她,你同她说话用的就是这种声调。坎波巴索夫人崩溃了。她向自己道:“伯爵夫人在指教我应当怎么样做人。她就是活榜样,可是我永远做不到!”她摆脱了一个人可能遇到的最大不幸,几乎打定主意要服毒的心境。塞内切的爱情过去给她的全部快乐,根本不能和她在整整一长夜中经受的极度痛苦相提并论。可以说,这些罗马灵魂对受苦有着别国妇女不知道的刚强的力量。
第二天,塞内切重新走过,并看见了拒绝的信号。他快快活活走开了;不过,他恼火了。他的虚荣心在说:“难道她前天是打发我走吗?我必须看她流眼泪。”在要永远失去教皇的侄媳妇、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时,他才微微感到一点爱情的分量。他离开他的马车,走进他讨厌极了的不干净的隧道,用力推开夫人经常接见他的底层的大厅的门。
夫人吃惊道:“怎么!你敢在这里露面!”
年轻的法兰西人心想:这吃惊缺乏真诚;她不等我,是不会待在这房间里的。
骑士拿起她的手;她哆嗦着。她的眼睛充满了眼泪;骑士觉得她非常好看,一时有了爱情。她这方面,忘记了两天以来她对宗教立的所有誓言,投到他的怀抱,快乐到了极点:“这就是奥尔西尼夫人今后要享的幸福!……”塞内切和平常一样,不了解一个罗马灵魂,以为她想同他和和气气分手,有礼貌的决裂。“我是国王大使馆的随员,派到教皇驾前工作,和他的侄媳妇成了死对头(因为这是免不掉的),对我是不相宜的。”塞内切以为达到了令人满意的结局,便扬扬自得,开始谈起大道理来。他们会在最称心的结合之中生活的;为什么他们会极不快乐呢?事实上,有什么可责备他的?爱情会让位给良好、温柔的友谊。他恳求她给他不时来到他们相会的地点的权利;他们的关系会永远甜蜜下去的……
起初,夫人听不懂他的意思。等她又惊又气懂了他的意思后,她便直挺挺立着,一动不动,眼睛发直了。最后,听到他们关系的甜蜜这末一句刺心的话,她打断他的话,声音好像是从胸部发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
“这就是说,你觉得我,毕竟相当好看,配做你手下一个女用人!”
这回轮到塞内切真正吃惊了,他答道:
“可是,亲爱的好朋友,这样一来,自尊心不就安全了吗?你怎么会想到抱怨呢?幸而从来没有人疑心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是君子;我再对你发一回誓,将来永远不会有一个活人知道我享到的幸福的。”
她接下去道:
“就是奥尔西尼夫人也不知道?”
声调冷冷的,但是,还给骑士留下了幻想。他天真地道:
“难道我曾经对你讲起我在做你的奴隶之前爱过的女人们吗?”
夫人带着决心的模样,说:
“尽管我十分尊重你的誓言,可是,我不要冒万一之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