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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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女人心慌意乱,满脸通红,局促不安,于连夹在她们中间,脸色苍白,目中无人,神气忧郁,毫不动摇,对比之下,好像冰炭同炉似的。他瞧不起这两个女人,也瞧不起一切脉脉的温情。
“怎么!”他心里想,“我连五百法郎都没有,学业怎么完成!啊!去他的吧!”
他一心想这些大事,两位夫人说的好话,他难得听进一两句,听了也觉得没有意思,糊涂浅薄,总而言之,不过是娘儿们那一套。
为了没话找话,免得冷场,德·雷纳夫人随便谈起她丈夫从玻璃市来,买了一个佃户的玉米皮。因为当地的习惯,是用玉米皮塞床垫。
“我的丈夫不会再来了,”德·雷纳夫人又说了一句,“他正同园丁和用人忙着换床垫子呢。今天上午,他把二楼的草垫子都换上了新的玉米皮,现在,他还要把三楼换完。”
于连一听,脸色变得更白了;他用古怪的眼光瞧了瞧德·雷纳夫人,接着加快了步子,几乎是把她硬拉到一边去。德维尔夫人很识相,没有多管闲事。
“救救我吧,”于连对德·雷纳夫人说,“只有您能救我;因为您知道,那个男用人恨死了我。我得老实告诉您,夫人,我有一张画像,藏在我的床垫子里。”
这一下,轮到德·雷纳夫人的脸色变白了。
“现在,夫人,只有您能到我房间里去;请您去找一找,但又不要给人看见,在我的床垫子靠窗的那个角落里,您会找到一个光滑的黑色小纸盒。”
“盒子里有一张画像!”德·雷纳夫人说,她几乎站不稳了。
她软弱的模样逃不过于连的眼睛,他立刻抓住机会。
“我还要请您帮个忙,夫人,我请求您不要看这张画像,因为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一个秘密!”德·雷纳夫人有气无力地跟着说。
虽然她生长在富贵人家,家人对财富感到骄傲,而且只关心金钱利益,但是爱情已经在她心中播下了慷慨的种子。因此,德·雷纳夫人不顾内心的伤痛,还是忠诚老实地向于连问清楚了情况,好去完成任务。
“这样说来,”她走开时对他说,“是一个小圆盒子,黑纸板做的,摸起来很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急着要摆脱危险,紧张地答道。
她走到三层楼上,脸色苍白,好像要上刑场一般。更糟糕的是,她觉得不舒服;但一想到于连需要她帮忙,她又有了力气。
“我一定要拿到这个盒子。”她心里想,同时加快了步子。
她听见她的丈夫和用人正在于连房里说话。还好他们马上走进孩子房里去了。她赶快掀起床褥,把手伸进草垫子里,但是用力太大,手指头擦破了。本来她一点疼痛都不能忍受,这次却连感觉也没有,因为手一伸进去,就摸到了光滑的纸盒。她一把抓住就走。
她没有碰到她的丈夫,总算放下心来,但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个盒子在她心中引起的恐惧,使她更加痛苦。
“这么说来,于连有情人了,我手里拿着的就是他情人的画像!”
德·雷纳夫人坐在套房外间的椅子上,妒火中烧。不了解人也有好处,莽撞反而会减轻痛苦。于连来了,他抓起盒子,没有道谢,没有说话,就跑回房去,点起火来,马上把盒子烧掉了事。他的脸色惨白,好像垮了似的,其实,刚才的危险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拿破仑的画像,”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居然藏在我这个自称痛恨他的人房里!发现的人又是德·雷纳先生这样的极端保王党,这样恨我的人!更倒霉的是,画像背面的白纸板上,有我亲手写的几行字!一看就知道我是多么崇拜这个篡夺王位的英雄!而且每次顶礼膜拜,我都记了日期!就是前天还有一次呢。”
“我的名誉几乎要完蛋了,顷刻之间几乎名誉扫地!”于连自言自语,瞧着盒子烧掉,“而名誉是我的一切,没有名誉,叫我怎么生活!……况且,这是什么生活,伟大的上帝!”
一个小时之后,他感到疲倦,又可怜自己,心肠才不那么狠了。他碰到了德·雷纳夫人,就拉住她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实意地吻了一下。她高兴得涨红了脸,但几乎就在同时,她又妒忌得狠狠地把他推开。于连的自尊心刚刚受过伤,这时他又愣住了。他认为德·雷纳夫人不过是有钱而已,就满不在乎地放开了她的手,到花园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想:他的嘴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在这里散步,悠闲得好像时间都是我自己的!我连孩子们也不管了!这不又要惹得德·雷纳先生骂人吗?那也不能怪他啊。”说着,他就跑到孩子们房里去了。
他喜欢那个顶小的孩子,孩子一亲他,也减少了他一点痛苦。
“这个孩子还没有瞧不起我。”于连心里想。但他立刻就怪自己,认为这样减轻痛苦又是软弱的表现,“这些孩子亲我,不是就像亲昨天刚买的小猎狗一样吗?”
雄心薄酬
有情装成无情,
总会现出原形,
正如乌云蔽天,
预示风暴将临。
《唐璜》一之七十三
德·雷纳先生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又回到孩子们房里,用人抱着草垫子跟在后面。他的突然来到,对于连来说,就像满盆水里再加一滴,立刻溢出来了。
他的脸孔煞白,面色阴沉,超过平时。他冲上前去。德·雷纳先生站住了,瞧瞧他的用人。
“先生,”于连对他说道,“你以为随便哪一个家庭教师,都能把你的孩子们教好,像我教得这样好吗?要不然,”于连不让德·雷纳先生开口,接下去说,“你怎么敢责备我不管他们呢?”
德·雷纳先生听见这个乡下来的小伙子出言不逊,吓得惊慌失措,刚一恢复过来,就断定这小子有恃无恐,一定是想另谋高就。而于连却越说越生气:
“不要以为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先生。”他接着说。
“看见你这样激动,我的确很难过。”德·雷纳先生有点结巴地答道。用人们正在十步以外,忙着收拾床铺。
“我并不要你的难过,先生。”于连在气头上反驳道,“你想想看,你刚才讲的话真是岂有此理!而且是在女人面前讲的!”
德·雷纳先生太清楚于连要求的是什么了,于是在内心进行痛苦的斗争。偏偏于连这时又确实气得要命,他高声叫道:
“不在你家教书,先生,我也知道到哪里去。”
一听这话,德·雷纳先生似乎看见于连到瓦尔诺家去了。
“好吧!先生,”他到底叹了一口气,对于连说,神气好像是求外科医生动一次最痛苦的手术一样,“我答应你的要求。从后天起,也就是从下个月初一起,我每个月给你五十法郎。”
于连几乎要笑出来,他不知道怎样是好:一肚子的气都消了。
“我瞧不起这个畜生,恐怕还不够呢!”他心里想,“一个这样卑鄙的家伙,能够这样道歉,也算做到头了。”
孩子们听着这场争吵,听得目瞪口呆,连忙跑到花园里去,告诉他们的母亲说,于连先生大发脾气,以后一个月要挣五十个法郎了。
于连像平时一样跟孩子们走了,他甚至瞧都不瞧德·雷纳先生一眼,让他一个人在那儿生闷气。
“又要花我一百六十八个法郎,”市长肚子里打算盘,“这笔账要记在瓦尔诺先生头上。他要承包孤儿院的供应,我非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不可。”
不一会儿,于连又来到德·雷纳先生面前。
“我有心事要找谢朗先生谈谈;我特别来告诉你,我要去几个小时。”
“啊,我亲爱的于连!”德·雷纳先生假惺惺地笑着说,“去一天都可以,要是你愿意,再加上明天一整天也行,我的好朋友。骑园丁的马去玻璃市吧。”
“瞧,”德·雷纳先生心里想,“他要给瓦尔诺回话去了;他还没有和我说定,不过年轻人火气大,让他头脑冷静一下也好。”
于连赶快离开韦尔吉,跑到去玻璃市路上的大树林里。他还不忙去找谢朗先生,他并不想勉强自己去说口是心非的话,他只需要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仔细听听七情六欲的声音。
“我打了个胜仗,”他一到树林中,远远离开了别人的耳目,立刻自言自语,“我居然打了个胜仗!”
这句话从好的方面描绘了他的处境,使他心里多少恢复了一点平静。
“我现在一个月有五十个法郎的收入,一定是德·雷纳先生害怕了。不过,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个有权有势、官运亨通的人,一小时前,于连刚对他大发脾气,他还会害怕什么呢?平静地思考一下,于连心更安定。他在树林中走着,顷刻之间,他几乎能欣赏周围的美景了。以前从山上滚下来的大块岩石,光秃秃地兀立在树林中。巨大的山毛榉树长得几乎和岩石一般高,投下了一片片凉荫,但在三步以外,阳光的炎热却使人根本不可能停留。
于连在这些岩石的阴影里歇了口气,然后再往上走。他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不久,他就登上了一个超世绝尘的岩峰。这个超越世人的地位使他微笑了,它描绘了他渴望达到的精神境界。高山上纯洁的空气,给他的心灵带来了宁静,甚至愉快。在他眼里,玻璃市市长一直代表了世上最傲慢的有钱人;于连觉得,刚才使他义愤填膺的仇恨,虽然来势很猛,但并不是个人意气用事。其实,他只要一个星期不见德·雷纳先生,就会把他忘到脑后,不止是他,还有他的古堡、猎狗、孩子、他的全家。“我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我居然逼得他做出了最大的牺牲。怎么!每年给我五十多个金币!在那之前,我还安然渡过了一道难关。瞧!一天之内,两次大获全胜;第二个胜仗不算什么,我还摸不清底细呢。不过,去他的,明天再伤脑筋吧!”
于连站在大岩石上,望着八月的太阳烧红了的天空。知了在崖下的田野里发出了鸣声;蝉鸣一停,周围一片寂静。他看见脚下方圆二十法里的土地。一只雄鹰蓦地从他头上的悬崖飞了出来,静静地在空中盘旋,画出了一个个大圆圈。于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这只雄鹰。鹰的动作从容不迫,强劲有力,使于连十分赞赏,他羡慕它上下搏击的力量,也羡慕它独来独往的自由。
难道这不就是拿破仑的命运?有朝一日,会不会也是他自己的命运呢?
良夜
朱丽亚冷淡却含情,
她的小手颤抖,轻轻
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却又轻轻地一捏,唉!
捏得令人心醉神迷,
仿佛是一个谜。
《唐璜》一之七十一
总得去玻璃市走一趟。于连从神甫家出来,恰巧碰上了瓦尔诺先生,他连忙把加薪的事告诉他。
回到韦尔吉后,于连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才下楼到花园里来。他的心灵感到疲倦,因为这么多强烈的感情,使他激动了整整的一天。“我对她们怎么说呢?”他想到了两位夫人,心里有点不安。他没看出:他的思想水平其实并不比女人高,所关心的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对德维尔夫人说来,甚至对他的朋友德·雷纳夫人说来,于连往往是难以理解的;而他呢,他对她们所说的话,也只是一知半解。这是力量的作用,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也就是伟大的热情,在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心上奔腾激荡的结果。在这个与众不同的人心里,几乎每天都会刮起狂风暴雨。
于连这天晚上走进花园,打算听听这两位表姐妹对他的看法。她们也正急着等他回来。他像平常一样,在德·雷纳夫人身边坐下。不久,夜色便深沉了。他想握住那只在椅背上靠了很久的纤手。纤手开始半推半就,到底还是不高兴地抽了回去。于连本想算了,还准备兴高采烈地谈下去,忽然听见德·雷纳先生走过来了。
于连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早上说过的粗话。“这家伙,”他心里想,“名利地位,应有尽有,占尽了便宜,我要当他的面,捏住他妻子的手,这不是叫他难堪吗?对,我就要这样做,谁叫他瞧不起我呢!”
于连生性不冷静,这时更是沉不住气;他一心只想要德·雷纳夫人让他捏住她的手,急得简直心无二用了。
德·雷纳先生气愤地谈起政治问题来;玻璃市现在有两三个企业家,肯定比他更有钱,他们打算在选举中挫败他。德维尔夫人听着他讲。于连听得不耐烦了,把椅子挪得离德·雷纳夫人更近些。黑暗掩护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大胆把手伸过来摸露在衣袖外面的胳膊。他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他把脸颊靠在这美丽的胳膊上,甚至大胆地吻了起来。
德·雷纳夫人颤抖了。她的丈夫就在四步之外;她赶快把手给于连,同时稍微把他推开一点。德·雷纳先生还在骂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和那些发了财的雅各宾党的暴发户,于连就狂热地吻那只伸过来的手,至少,德·雷纳夫人觉得吻是狂热的。但是在那个不幸的日子,这个可怜的女人手里已经有了把柄,可以证明她偷偷地热恋着的男人,其实爱上了别的女人!当于连不在家的时候,她受到了极端痛苦的折磨,痛苦得她反复思考。
“怎么!我还会恋爱?”她心里想,“我还会有爱情!我是一个有夫之妇,怎么还会成为情人!不过,”她继续想,“我对丈夫从来没有过这种痴情,而对于连,我思想上却丢不开。其实,他还没有成年,对我不过是敬爱而已!这种痴情也是短暂的。我对这个年轻人的感情,对我的丈夫有什么妨碍呢?我和于连谈话,随便想到什么就谈什么,德·雷纳先生听到都要厌烦的。他只想他的公事。我没有拿他的东西给于连,他并没有什么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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