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4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7/50

代理检察长用蹩脚的法语,尽力夸大罪行是多么野蛮;于连注意到德维尔夫人旁边的几位太太看起来非常反感。有好几个陪审官显然认识这几位太太,同她们交谈,似乎是要她们放心。“这恐怕是个好兆头。”于连心想。
直到这时为止,于连对参加审判的男人,深深地感到瞧不起,并且感情中毫不掺假。代理检察长的控诉平淡无奇,更增加了他的厌恶感。但是看到大家明显地对他关怀,他的硬心肠也渐渐软化了。
他对律师的坚定神气觉得满意。“不要夸大其词。”他的律师要发言时,他低声对律师说。
“用书上抄下来的夸张说法对付你,反倒帮了你的忙。”律师答道。的确,他发言还不到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掏出了手帕,准备要擦眼泪。这给律师打了气,他劲头一来,对陪审官说话更加理直气壮。于连听得发抖,他感到眼泪快要流出来了。“老天呀!我的对头会怎么说呢?”
他的心正要软下来,侥幸,他一眼看到了德·瓦尔诺男爵先生凶狠的目光。
“这个坏蛋的眼睛里在冒火。”他心里想,“怎么能让这个卑鄙的小人取得胜利呢!如果我犯的罪只有这么一个结果,那就真该死了。天晓得到了冬天晚上,他会怎么对德·雷纳夫人说我!”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过了一会儿,于连听到大家叫好,才又如梦方醒。他的律师刚刚念完了辩护词。于连想起了,照理他该和律师握手致谢。时间过得很快。
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了点心。直到这时,于连才发现了件怪事: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听众席去吃晚餐。
“说实话,我饿得要死。”律师说,“你呢?”
“我也一样。”于连答道。
“瞧,省长夫人也在这里吃晚餐。”律师指着小包厢对他说,“不必担心,一切都很顺利。”审判又开庭了。
庭长作总结时,半夜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中断一下;大厅里一片寂静,大家都焦急不安,只听见回荡的当当钟声。
“这是我末日的开始。”于连心想。不久,他觉得责任感在他心中燃烧。直到这时,他控制了他的情感,坚持了不发言的决心。但当刑事庭长问他还有什么话说没有,他却站了起来。他看见对面是德维尔夫人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难道她也会哭?”他心里想。
“诸位陪审官先生!”
“我本来以为死到临头,是不怕人瞧不起的,但是这种恐惧还是使我发言了。诸位先生,我很荣幸并不属于你们那个阶级,所以在你们看来,我不过是一个反抗卑贱命运的乡下人而已。”
“我不请求你们宽恕,”于连用越来越坚定的声音说,“我并不抱任何幻想,等待着我的是死亡,死亡是公平的。我居然打算杀死一个最值得尊敬、最令人钦佩的妇女。德·雷纳夫人对我简直像是一位慈母。所以我的罪行是狠毒的,而且是有预谋的。因此,我的死是罪有应得,诸位陪审官先生。即使我的罪不那么重,我看到有些人也并不肯罢休,不肯因为我年轻而怜惜我,反倒是要借我来杀一儆百,来惩罚妄图非分的年轻人,因为我们出生在下等人家里,可以说是受过贫穷的煎熬,侥天之幸,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却不安分守己,居然胆大妄为,要混进有钱人引以为荣的上流社会里去。”
“这就是我的罪行,诸位先生,我会受到分外严格的惩罚,因为事实上审判我的,都不是和我同等的人。我在陪审官席上,没有看到什么发财致富的乡下人,而是清一色的讨厌农民的城里人……”
于连就用这种口气讲了二十分钟;他的心里话不吐不快;代理检察长要巴结贵族,气得从席位上跳了起来;虽然于连在辩论时用的字眼有点抽象,女人却都听得哭了。连德维尔夫人也掏出手绢来擦眼睛。结束之前,于连又谈到了预谋、悔恨,在那比较幸福的日子里对德·雷纳夫人的尊敬,像子女般的无限热爱……德维尔夫人喊了一声,昏了过去……
陪审官退席的时候,已经一点钟了。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座位,好几个男人也流了眼泪。谈话开始还很热烈;但是陪审团老也不宣判,大家都等累了,大厅才静下来。这个时刻是严肃的;灯光显得暗淡。于连非常疲倦,他听见身边的人在谈:不知迟迟不决是吉是凶。他很高兴看到人心都向着他;陪审团还不出来,而女人也没有一个退席的。
两点钟刚敲过,起了一阵骚动。陪审团的小房门打开了。德·瓦尔诺男爵先生迈着庄严的台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其他陪审官。他先咳嗽一声,然后宣布,根据天理良心,陪审团一致认为于连·索雷尔犯了杀人罪,而且是预谋杀人:这一宣布的结果必然是死刑,但死刑是过了一会儿才宣布的,于连看看他的表,想起了判死刑的德·拉瓦莱特先生;那时是两点一刻。“今天是不吉利的星期五。”他心里想。
“是的,但今天是瓦尔诺走运的日子,他判了我死刑……我受到的监视太严,玛蒂德不能像德·拉瓦莱特夫人那样救我……这样,再过三天,到了这个时刻,我就会明白什么是‘伟大的可能’了。”
这时,他听见一声喊叫,把他唤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周围的女人都在哭泣;他发现大家都脸朝着哥特式墙柱上的一个小看台。他后来才知道那是玛蒂德的藏身之所。喊声没有再起,大家又回过头来看于连,法警正在设法开路,把他带走。
“千万不能让瓦尔诺这个坏蛋笑话我。”于连心想,“他在宣判死刑时,多么装模作样、虚情假意啊!而那个刑事法庭的庭长,虽然当过多年法官,宣判时还落泪呢。瓦尔诺从前在德·雷纳夫人面前栽了跟头,现在能够报复他的情敌,他是多么痛快!……我再也见不到她!一切都完了……连最后的告别也不可能,我感觉得到……只要能告诉她,我多么痛恨我的罪行,也就心满意足了!”
“哪怕只说一句:我是罪有应得。”
狱中
押回监狱之后,于连被关进了死囚牢房。他平时事不管多小,都能细心观察,这次却没发现他没有被押回塔楼上去。因为他一直在想,如果在末日来临之前,他还有幸能见到德·雷纳夫人的话,他对她说什么好呢?他怕她会打断他,巴不得头一句就能倾吐他的悔恨。“干出了这种蠢事之后,怎能叫她相信我爱的只是她一个人?因为说来说去,我要杀她,不是因为她妨碍了我实现我的野心,就是妨碍了我对玛蒂德的爱情。”
他一上床,才发现被单是粗布的。他眼睛睁大了。“啊!我是在死牢里,”他心里想,“这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阿塔米拉伯爵对我讲过,丹东在临刑前夕用粗嗓子说:‘真怪,砍头这个动词不能有各种时态变化;我们只能说:我要砍头,你要砍头,但不能说:我已经砍了头。’”
“为什么不能呢,”于连接着想,“如果有来生的话?……说良心话,如果来生碰到基督教的上帝,我又完蛋了;他是一个暴君,而暴君总是不饶人的;《圣经》里讲的只是恶毒的惩罚。我从来就不喜欢上帝;我甚至从来就不相信真有人会爱他。他不是慈悲为怀的(他记起了《圣经》中的好几段)。他的惩罚是残酷的……”
“不过,如果来生碰到的是费奈隆慈母般的上帝呢!那他也许会对我说:‘你可以得到宽恕,因为你真心爱过’……”
“我真心爱过吗?啊!我爱过德·雷纳夫人,但是我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狠心啊!对她像对别人一样,我抛弃了纯朴谦虚的内心,去追求闪闪发光的外表……”
“可是,外表的浮华会带来什么前途呢?……打仗的时候是轻骑兵上校,和平的时期是大使馆秘书;然后是大使……因为不消多久,我就会能懂得外交场合那一套……哪怕我是个傻瓜,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婿也不怕什么竞争对手!不管我做什么蠢事,都会得到原谅,甚至还会说成是有本领。有本领的人就可以去维也纳或伦敦过最好的生活……”
“靠不住吧,先生,不消三天就要上断头台了。”
于连听到自己打趣自己的话,开心得笑了。“的确,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孔,”他心想,“哪一副鬼面孔狠得下心来开这种玩笑?”
“那好,你说得对,老兄,不消三天就要上断头台了。”他回答自己打岔的鬼面孔说,“德·肖兰先生会租一个窗口,马斯隆神甫会出一半钱,和他合租。那好,在租金问题,这两个难兄难弟,到底谁捡了便宜呢?”
他忽然一下想起了罗特鲁在诗剧《汪赛拉》中的两句对话:
汪赛拉:……一心要归天。
父王:断头台上好长眠。
“多么巧妙的对答!”他心里想,很快就昏昏入睡。一到早上,紧紧的拥抱把他弄醒了。
“怎么,就来了!”于连睁开还没睡醒的眼睛说。他以为是刽子手来抓他。
来的是玛蒂德。“幸亏她不懂我说的是什么。”这样一想,他又恢复了冷静。他发现玛蒂德好像生了半年大病,完全变了样,简直认不出来了。
“这个卑鄙无耻的弗里莱变了卦。”她说时扭着两只手,气得哭都哭不出来。
“我昨天发言的时候不漂亮吗?”于连答道,“我没有准备就发言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确,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这时,于连在冷静地拨弄玛蒂德的心弦,就像钢琴家的巧手在弹钢琴一样……“的确,我没有显赫的出身,”他接着说,“但是玛蒂德崇高的心灵,把她的情人抬得和她自己一般高了。你认为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法官面前会表现得比我更好吗?”
这一天,玛蒂德温存体贴,一点也不做作,像住在五层楼上穷人家的女儿一样;但是于连说话反倒转弯抹角,仿佛从前受够了她的折磨,现在不自觉地回过头来要折磨她似的。
“没有人认识尼罗河的源头,”于连心里想,“因为凡胎肉眼看到一条小溪,认不出小溪会变成江河之王;同样的道理,肉眼也见不到软弱的于连,首先,因为他并不软弱。不过我的心很容易感动;一句最普通的话,只要说的人真动了感情,我说话的声音也会激动,甚至还会流出眼泪来。冷酷无情的人有多少回为了这个弱点瞧我不起啊!他们以为我是在讨饶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据说丹东在断头台下想起了他的妻子,心情也很激动;但丹东是何等英雄!他使一个弱国变得强大,他使敌国不能侵入巴黎……至于我呢,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我能干出什么事来……对于别人,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可能’罢了。”
“假如到我牢里来的是德·雷纳夫人,而不是玛蒂德,我能保证不动感情吗?这样一来,我无可挽回的绝望和悔恨,在那些瓦尔诺之流,在那些当地的贵族老爷看来,就成了可耻的贪生怕死了;他们会多么得意扬扬啊,这些软骨头!他们是靠了金钱地位才没有入邪门,坐监牢的。‘瞧!’刚判我死刑的德·穆罗瓦先生和德·肖兰先生准会说,‘木匠的儿子能做出什么好事来!他可以有学问,能干,但是他的心呢!……心是变不好的。’甚至这个可怜的玛蒂德,她正在哭,或者不如说,她不会再哭了。”他说时瞧着她哭红了的眼睛……并且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看到真正的痛苦使他忘记了逻辑推论……“她也许哭了一整夜,”他心里想,“但是总有一天,她回想起今天来,会觉得多么羞愧啊!她会认为自己在青春时期,因为想念一个卑贱的平民而误入歧途……夸泽努瓦是个软弱的人,他将来会娶她的,说句良心话,他们倒是一对。她会使她丈夫扮演一个重要角色。”
坚强的性格,远大的抱负
有权利会胜过俗子凡夫。
“啊!这倒真有意思:自从我判死刑以后,我这一生读过的诗句,全都回到记忆里来了。难道这是衰退的迹象?……”
玛蒂德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对他说了又说:“他来了,就在隔壁。”她到底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的声音虽然微弱,”他心里想,“但说话的口气还流露出了发号施令的性格。她压低了声音,只是为了免得发脾气。”
“你说谁来了?”他温和地问道。
“律师来了,要你在上诉书上签字。”
“我并不上诉。”
“怎么!你不上诉,”她说时霍地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怒火,“那是为什么?请你说说看!”
“因为我觉得我现在有勇气,并不怕死,也不怕人笑话。谁知道在这间潮湿的地牢里关上两个月之后,我还有没有这股勇气呢?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料得到,要见神甫,要见我的父亲……世上没有比这更讨厌的事了。还不如死了好呢。”
这个意外的冲突使玛蒂德高傲的脾气又发作了。她在贝藏松的监牢开门以前,见不到德·弗里莱神甫;于是她的满腔怒火,都发泄到于连头上。她本来崇拜他,但在这一刻钟,她却诅咒于连的性格,悔恨自己错爱了他,总而言之,她又恢复了从前在德·拉莫尔府图书室里无情辱骂于连的高傲本色。
“为了光宗耀祖,你生下来就该是个男人!”他对她说。
“而我呢,”他心里想,“要把我在这个讨厌的地方再关上两个月,2听那些贵族老爷肆无忌惮地诬蔑侮辱,而我唯一的安慰只是听这个女人疯狂的诅咒,那不是大上其当吗?……好,还不如后天早上,找个杀人不眨眼、放枪不虚发的人决斗呢……‘真是弹无虚发,’他心中的魔鬼插嘴说,‘简直是万无一失’。”
“那好,就这样吧,越早越好(玛蒂德还在滔滔不绝地施展她的辩才)。老天在上,不行,”他心里想,“我决不上诉。”
决心一下,他又沉入梦乡……梦见邮差像平时一样,六点钟把报纸送来;到了八点,德·雷纳先生看完报之后,艾莉莎踮着脚走来,把报纸放在德·雷纳夫人床上。然后,她醒了;她读报时,她忽然大吃一惊,她美丽的手发抖;她一直读到这几个字……到十点零五分,他离开了人世。
“她会流下热泪,我了解她;虽然我妄图要她的命,她还是把这一切都忘了。而我恨之不欲生的人,却真心实意地哭我一直哭到死。”
“啊!这是多么鲜明的对照!”他心里想,在玛蒂德和他争吵的一刻钟里,他想到的却尽是德·雷纳夫人。虽然他口里随时要回答玛蒂德的话,但他的心却不由自主,怎么也离不开玻璃市的那间卧房。他看见贝藏松的报纸放在橘黄色的缎被上;他看见洁白的手紧紧捏住报纸;他看见德·雷纳夫人在哭……他的眼珠跟着她的泪珠顺着这张可爱的脸往下溜。
于连什么也没有答应德·拉莫尔小姐,她只好要律师进来。幸亏律师是一七九六年远征过意大利的老上尉,曾和自由党人马纽埃并肩作战。
按照惯例,律师批驳了死刑犯的决定。于连对他表示尊重,向他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当然,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费利克斯·瓦诺律师最后说,“不过,你还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诉,而我有责任每天来看你。假如两个月内,监狱底下有座火山爆发,你还可以免受死刑。你也可能病死。”他说时瞧瞧于连。
于连和他握手。“我感谢你,你是个正派人。我会考虑考虑。”
等到最后玛蒂德和律师都走了,他却觉得律师比玛蒂德还够朋友。
最后的告别
一个小时以后,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忽然给滴到手上的眼泪惊动了。“啊!又是玛蒂德,”他半睡半醒地想道,“她说得到就做得到,要用柔情来进攻我的硬心肠。”对动情的争吵感到厌烦,他就懒得睁开眼睛。贝费戈躲避妻子的诗句又回到了他的心头。
他听到一声和从前不同的叹息;睁开眼睛一看:却原来是德·雷纳夫人。
“啊!我到底在死前又见到你了,难道这是梦幻?”他跪在她脚前,大声说道。
“不过,对不起,夫人,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一个杀人犯罢了。”他一清醒过来,立刻又改口说。
“先生,我是来请求你提出上诉的;我知道你不愿意上诉……”她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请你原谅我。”
“如果你要我原谅你,”她说时站了起来,倒在他怀里,“那就立刻对宣判死刑提出上诉。”
于连上下左右吻她的脸。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7/5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