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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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之火非但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她是个女疯子,不错,”他想,“难道她就不可爱了?难道有谁比她更漂亮吗?最高雅的文明能提供的乐趣,难道不是一浪高过一浪,全都涌现在德·拉莫尔小姐身上吗?”失去了的幸福也涌上于连的心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理智构筑的工事一扫而光。
理智妄图和回忆作垂死的斗争,但越挣扎,越显出了回忆的魅力无穷。
打破日本古瓶二十四小时后,世上再也没有比于连更痛苦的人了。
秘密记录
我讲的都是我亲眼得见的;如果我可能看错的话,我讲时绝没有欺骗之意。
《给作者的信》
侯爵打发人来叫他;德·拉莫尔先生显得青春焕发,眼睛闪烁发亮。
“我们来谈谈你的记忆力吧,”他对于连说,“听说你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你能记住四张纸到伦敦去背出来吗?但是不能有一字差错?……”
侯爵生气地揉着当天的《每日新闻》,枉然想掩饰他非常紧张的神气,于连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甚至在谈到弗里莱的案件时他也不紧张。
于连已经习惯于这一套,他明白对侯爵的轻松口气,他应该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
“这份《每日新闻》也许不太有趣;不过,如果侯爵先生允许,我敢答应明天早上全背出来。”
“怎么!连广告也在内?”
“一点不错,而且保证一字不漏。”
“你能保证说到做到?”侯爵接着说时,口气忽然变得郑重了。
“能够,先生,只有担心说得到做不到,才可能干扰我的记忆力。”
“我昨天忘了对你提这个问题:我看不必要你发誓说,永远不把你听到的话说出去;因为我了解你,所以免了这个俗套。我已经为你担了保,我要带你到一个客厅去,那里有十二位先生要开会;你得把他们每个人的话都记下来。”
“不必担心,这不会是语无伦次的谈话,每个人要轮流发言,也没有一定的次序,”侯爵接着说时,又自然而然地恢复了他机灵而轻松的口气。“我们说时你记下来,大约有二十页。然后你跟我回到这里,把这二十页精简成四页。你明天早上要背的就是这四页记录,而不是那份《每日新闻》。然后你立刻动身坐驿车去旅游。你的目的是不要引人注意。你要去见一位大人物。到了那里你更要机灵。不能让他左右的人发觉;因为在他的秘书和仆人当中,有人被我们的敌人买通了,他们一有机会就要拦截我们的使者。因此,你身上只能带一封无足轻重的介绍信。”
“在公爵大人瞧着你的时候,你就拿出我的这只表来,我借给你出门用。你就带在身上,只当是你的表,同时把你的表给我。”
“你一面讲你记得很熟的那四页,公爵会亲自记下来。”
“在这之后,请你注意,不是在这之前,如果公爵大人询问,你可以讲讲你要去参加的这次会。”
“不必担心旅途上会烦闷无聊,从巴黎到公爵府,一路上都会有人盯梢,想对索雷尔神甫先生开枪。他一打中,你的使命就完不成,可要耽误大事;因为,我亲爱的,我们怎能知道你的死活呢?你再热心,也没法通知我们呀!”
“赶快去买一套衣服,”侯爵认真地接着说,“买一套两年前过时的服装。今晚,你的穿着不能讲究。一出了门,那可不同,你要和平时一样,不能打扮过时。你觉得奇怪,你没有猜到吗?对,我的朋友,你要去听发言的大人物当中,有一个会走漏风声,到了晚上,你在客店里吃晚餐时,至少有人会给你吃麻醉药的。”
“最好是,”于连说,“多弯三十里,不走直路。是不是去罗马?我猜想……”
侯爵露出了高傲而不满的神气,自从离开布雷-勒奥修道院后,于连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先生。我不喜欢人家多问。”
“这并不是多问,”于连觉得不吐不快,接下去说,“我敢发誓,先生,我只是在高声自言自语,心里在想走哪条路更安全。”
“是的,看来你的心里想得很多。不过千万不要忘记,一个使者,尤其是像你这样年轻的使者,不应该勉强人家相信你。”
于连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他是错了。他的自尊心想找个错口,但找不到。
“因此,你要明白,”德·拉莫尔先生接着说,“一个人做了什么蠢事,总是怪自己的好心不得好报。”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来到侯爵的接待室,一副下人的模样,服装是老式的,白领带不干净,看起来土里土气。
侯爵一见到他,不禁笑了起来,直到这时,于连才表明他是完全可靠的。
“如果这个年轻人不可靠,”德·拉莫尔先生心里想,“那还信得过谁呢?不过在行动的时候,总得有信得过的人。我的儿子和他那一伙好朋友,个个勇敢忠诚,胜过十万雄兵;如果打起仗来,他们会战死在王座阶下,他们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做现在需要他们做的事。如果他们中哪一个能背下四页书来,还要跑一百里不被发现,那真是比见鬼还难。诺贝会和他的祖先一样出生入死,不过一个新兵也做得到……”
侯爵陷入了深思幻想:“即使是出生入死,”他叹了一口气说,“可能这个索雷尔也不会落在他后面……”
“上车吧。”侯爵说时,好像要赶走一个不识时务的念头。
“先生,”于连说,“我在治装的时候,已经把今天的《每日新闻》第一版背下来了。”
侯爵拿起报纸。于连背诵时果然一字不差。“好,”侯爵说,心里像外交家一样盘算,“这个年轻人今晚不会留神我们走过哪些街道了。”
他们来到一间大客厅,客厅看起来阴沉沉的,墙壁下半装了护壁板,上半挂了绿色天鹅绒帷幔。在客厅当中,一个愁眉不展的仆人刚摆好一张大餐桌,接着又铺上一张绿色大台布,餐桌就成了办公桌,台布上到处是墨水迹,不知道是哪个部里报废了的用品。
房主身材魁梧,不知姓甚名谁;从他的面貌和口才看来,于连认为他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在侯爵的示意之下,于连坐在长桌的下方。为了不失常态,他就开始把鹅毛笔削尖。他用眼角一瞄,一看有七个人,但于连只见他们的背部。听两个人和德·拉莫尔先生谈话的口气,他们是平起平坐的;另外几个人或多或少表示了他们的敬意。
一个新到的人没有通名报姓就进来了。“真怪,”于连心想,“这个客厅来了客人都不通报的。难道是怕我泄露机密才这样谨慎小心的吗?”人家都站起来迎接新到的客人。他佩带的高级勋章和客厅里其他三个人的勋章一样。他们说话低声细语。于连只能根据面貌和举止,来判断新到的人。他个子又矮又粗,脸色通红,眼睛很亮,表情像只野猪似的不怀好意。
接着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下分散了于连的注意。这个人又高又瘦,穿了三四件坎肩。他的目光温和,态度谦恭。
“这简直像是贝藏松老主教的相貌。”于连心想,“他显然是教会的人,年纪看来超不过五十或五十五岁,神气真是再慈祥不过。”
年轻的阿格德主教来了,他向四边一看,眼光落到于连身上,显得非常惊讶。自从在布雷-勒奥修道院见过一面之后,他没有跟于连说过话。他惊讶的眼光使于连觉得不自在,不舒服。“怎么!”于连心想,“认识一个人总会使我不走运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大人物,他们一点也没有使我感到胆怯,而这个年轻主教的目光却使我寒心!应该承认,我是个不幸的怪人。”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矮小、全身穿黑的人来了,一进门就喋喋不休;他脸发黄,有点像个疯子。这个说话没遮拦的人一到,大家就三三两两分开,显然是要避免听他啰唆。
大家离开壁炉,走近于连坐着的长桌下方。于连显得越来越为难;因为不管他怎样不听,他到底不是聋子;不管他多么无知,他也听得出他们高谈阔论的事多么重要;而他面前的这些大人物,又是多么希望保守机密的啊!
于连尽可能慢慢地削尖鹅毛笔,但他已经削了二十来支;他不能再用这个办法来磨时间。他望望德·拉莫尔先生,想从他眼睛里得到指示;但侯爵已经把他忘了。
“我做的事真可笑。”于连一边削笔,一边暗想,“这些其貌不扬的人,负了如此重要的责任,一定是惹不得的。我要是不幸看了他们一眼,那既失礼,又像询问,一定会得罪他们。要是我一直低着头,那又像在搜集情报似的。”
他为难到了极点,他听到了一些怪事。
讨论
共和国!——今天,如果有一个人因公忘私,就有成千上万人只知浮华虚荣,寻欢作乐。巴黎是只重车马不重人的。
拿破仑:《回忆录》
仆人匆忙进来通报:“某某公爵先生。”
“住口,你怎么这样蠢!”公爵进来时说。他这句话说得神气十足,于连不由得想到,对仆人发脾气就是这个大人物的全副本领。于连刚抬起头,赶快又低下去。他已经猜到了这位贵人的重要性,唯恐看他一眼也会冒犯虎威。
公爵五十岁了,穿着却像个年轻的公子,走起路来富有弹力,他的头尖,鹰钩鼻子很大,向前突出:很难找到比他更高贵又更空虚的架子了。他一到就立刻开会。
于连正在研究相面术,忽然一下,德·拉莫尔先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我向诸位介绍一下索雷尔神甫先生,”侯爵说,“他的记忆力非常惊人;一个小时以前,我刚告诉他可能要担负的光荣使命,为了证明他的记忆力,他就背熟了《每日新闻》的第一版。”
“啊!是关于恩先生的国外消息吧……”房主问道。他赶快拿起报纸,用好笑的神气瞧瞧于连,要显示自己的重要地位。“背吧,先生。”他对于连说。
大家都不说话,眼睛盯着于连;他背得很熟,才背了二十行,公爵就说:“够了。”眼神像野猪的矮子坐下了。他是主席,因为他刚入座,就指着一张小牌桌,要于连把它搬到他身边来。于连把文具放好。他数了数,围着绿台布坐了十二个人。
“索雷尔先生。”公爵说,“你先到隔壁房间去,等下会有人去叫你。”
房主神色不安:“百叶窗没关好。”他低声对邻座说,“窗外是看不到窗内的。”他又傻头傻脑地对于连高声说道。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被拖下了水。”于连心想,“幸亏这种阴谋还不至于送上河滩广场的断头台。即使有危险,为了侯爵,再大的危险我也应该冒。我干的蠢事有朝一日会给他惹来大麻烦,能够弥补万一,也就是万幸了!”
他一面想他干下的蠢事和他的不幸,一面瞧瞧这个地方,以便永志不忘。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没听见侯爵对仆人说到什么街道,甚至连马车都是租来的,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于连想了很久。他的房间挂了金边红绒帷幔。靠墙的茶几上放了一个象牙的大十字架,壁炉架上放了一本德·梅斯特先生的《教皇论》,皮面烫金,装帧豪华。于连翻开书看,免得好像在听。隔壁房间说话的声音,有时一阵高过一阵。最后门开了,有人来叫他。
“诸位先生,”主席说,“从现在起,不要忘了我们是在德公爵面前讲话。这位先生,”他指着于连说,“是个年轻教士,忠于我们的神圣事业,他的记忆过人,能一五一十复述我们的发言。”
“现在发言的是这位先生。”他说时指着那位面目慈祥穿了三四件坎肩的人。于连觉得不如称他为坎肩先生更加自然。他赶快拿纸,开始有闻必录。
作者本想在这里留下一页虚点。“那未免不太雅观。”出版人说,“像这样的稗官小说,若不雅观,岂不等于判了死刑?”
“政治,”作者答道,“是拴在文学脖子上的一块大石头,不出半年,就会把文学活活淹死。想象丰富本来是一大乐事,政治一来,就像是音乐会上的枪声。枪声使人心碎肠断,却不能使人精力充沛。手枪和任何乐器的声音都不协调。政治会得罪一半读者,又会使另一半看过早报的读者觉得不够味,有气无力……”
“如果你的人物不谈政治,”出版人接嘴说,“他们就不是一八三〇年的法国人,而你的书也不像你吹嘘的那样,是背上的一面镜子了……”
于连的记录有二十六页;后面的摘要大为逊色;因为按照惯例,不得不把荒谬言论删掉,谬论太多既讨人厌,又显得不真实。(参阅《法庭公报》)
那位面目慈祥的坎肩先生(可能是一位主教)时常微笑,一笑时,他那双眼皮浮肿的眼睛就露出了异样的光辉,表情也不像平时那样迟疑。这就是头一个在公爵面前发言的人(“那一位公爵呢?”于连心里寻思),大家选中了他,显然是要他讲清楚各种意见,起到代检察长的作用,但在于连看来,他说话犹豫不决,结论含糊不清,犯了一般法官的通病。在讨论的过程中,公爵甚至当场对他进行指责。
说了好些道德高尚、宽大为怀的哲理名言之后,坎肩先生说道:
“高尚的英国,在一位不朽的伟人皮特首相的领导之下,曾经花费了四百亿法郎来阻止革命。如果这次会议允许我稍微坦率地提出一个悲观的看法,我要说英国还不大懂得怎样对付波拿巴这样的人,尤其是不能只用一大堆善良的意愿来制裁他,而是要由个人来用决定性的手段……”
“啊!又要为暗杀唱赞歌了!”房主神色不安地说。
“做做好事,不要感情用事来传道说教了!”主席气得叫了起来;他的野猪眼睛里射出了凶光。“接着讲吧。”他对坎肩先生说。主席的脸颊和额头都气得发紫了。
“高尚的英国,”发言人接着说,“今天也拖垮了;因为每个英国人不但要花钱买面包,还不得不支付四百亿法郎的利息,还清对付雅各宾党欠下的旧债。英国不再有皮特了……”
“但是有德·威灵顿公爵。”一个神气十足的军人说。
“求求你们,请静下来,诸位先生。”主席叫道,“要是我们还争个不休,何必要索雷尔先生进来呢?”
“我们知道先生意见很多。”公爵不高兴地说道,说时瞧着那个打断别人说话的军人,他原先是拿破仑手下的将军。于连听得出这句话含沙射影,攻击了个人的私事。大家都微微一笑;那位变节的将军看来气得要命。
“不再有皮特了,诸位先生。”发言人接着说,神情沮丧,仿佛听众不可理喻似的,“即使英国有个新皮特,上过一次当,第二次就学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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