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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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幼年时代起,于连就见过第六团的龙骑兵,身披长长的白色披风,头戴黑缨飘拂的头盔,从意大利胜利凯旋,把战马拴在他父亲窗前的铁栏杆上,威风凛凛,看得他如醉如狂,一心要当军人。后来,他又听老军医讲洛迪桥、阿科尔、里沃利的几次大战,听得他心醉神迷。他还注意到老人的眼睛发出的火光,射在他的十字勋章上面。
等到于连十四岁,玻璃市开始修筑教堂,对于这样一座小城,这个教堂可以算是宏伟的了。尤其是有四根大理石柱,给于连的印象很深;这四根柱子在当地出了名,引起了治安法官和年轻的神甫之间的深仇大恨,神甫是省城派来为圣公会做监视工作的。治安法官几乎丢掉了他的差使,至少大家都这么说。他怎么胆敢和神甫争高低呢?难道他不了解:神甫每半个月就要上省城去一趟吗?据说他在省城还能见到主教大人呢!
在这期间,儿女成行的治安法官改换门庭了,他对好几个案子宣布了似乎不公正的判决,要处罚《立宪报》的读者。神甫那一派胜利了。的确,罚款数目不多,不过三五个法郎;但有一笔罚款落到一个打铁钉的工人头上,他是于连的教父。一怒之下,他大叫起来:“这叫什么世道!二十多年来,我们还一直以为治安法官是个好人呢!”这时,于连的朋友老军医已经去世。
忽然一下,于连再也不谈拿破仑了;他说他打算当教士,大家只见他经常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心一意地背诵神甫借给他的一本拉丁文《圣经》。老神甫看见他的进步,又惊又喜,常常彻夜给他讲神学。于连在他面前显得非常虔诚。谁想得到这个貌似少女、温和柔顺的白面书生,竟有不可动摇的决心,不怕九死一生,也要出人头地呢?
对于连说来,出人头地,首先要离开玻璃市;他讨厌他的家乡。他在这里的见闻,使他不能展开想象的翅膀,直上青云。
从小时候起,他就有过胡思乱想的时刻。他神魂颠倒地梦想着:有朝一日,他会进入美女如云的巴黎社交界;他会用光辉的成就博得她们的青睐。他为什么不能赢得她们的爱情?贫寒的波拿巴不是被光艳照人的德·博阿内夫人爱上了吗?多少年来,于连念念不忘的是:波拿巴本是个既不出名,又没有钱的中尉,居然用剑打出了一个天下。这个念头,在他自以为不幸的时候,减轻了他的痛苦;在他高兴的时刻,却又增加了他的欢乐。
修筑教堂的事,加上治安法官不公正的判决,使于连恍然大悟;这种觉悟使他几个星期仿佛着了魔似的。最后,又像魔鬼附体一般,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只有热情奔放的心灵,自以为破天荒第一遭想出了个新主意,才会这样全神贯注。
波拿巴成名时,法国害怕遭到侵略;所以需要军人在战场上立功,保卫祖国也成了时代风尚。今天,四十岁的神甫可以拿到十万法郎的年俸,这就是说,比拿破仑手下一员大将还要多上三倍。神甫也需要有助手。瞧这个治安法官,这样有头脑,原来这样公正,年纪又这样大,但为了害怕得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神甫,居然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看来还是当神甫好。
于连读了两年神学,心里充满了新的虔诚感,但有一次,他灵魂中的火山忽然爆发,泄露了他的真面目。那是在谢朗先生家里:在神甫们共进晚餐时,好心的老神甫向大家介绍了这个神童,不料他却不由自主地说起拿破仑的好话来。事后他惩罚自己,把右胳膊吊在胸前,说是搬松树干时脱了臼,就这样行动不便地吊了两个月。不受这种体罚,他决不肯原谅自己。瞧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外表文弱,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七岁,这时却夹着一个小包袱,走进玻璃市宏伟的教堂里去了。
他觉得教堂阴暗沉寂。到了过节的日子,窗子都蒙上红布,结果耀眼的阳光,产生了令人肃然起敬、不得不信宗教的效果。现在他一个人在教堂里,不禁颤抖起来。他在一条最好看的长椅子上坐下,上面有德·雷纳先生的家徽。
于连看到跪凳上有一张印了字的纸条,放在那里,仿佛怕人看不见似的。他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路易·让雷尔在贝藏松处决,临刑详情……
纸撕破了。反面可以看到第一行的头三个字:“第一步”。
“谁放在这儿的?”于连说,“可怜的倒霉鬼!”他叹口气,又说一句,“他的姓和我的姓最后两个字是一样的……”说着,他把纸揉成一团。
于连出去时,仿佛看到圣水缸边有血:其实这是洒在地上的圣水,深红窗帘的反光照在上面,看起来就像血了。
出来以后,于连对内心的恐惧感到惭愧。
“难道我是个胆小鬼吗?”他自言自语地说,“武装起来!”
老军医谈到当年的大战,翻来覆去地唱过《马赛曲》中这句名言,这四个字鼓起了于连的勇气。他站起来,快步朝市长府走去。
他虽然下了决心,但一看到二十步外的大门,他又胆怯得无法克服。铁栅门是开着的;他觉得气派太大了。但他非走进去不可。
于连并不是唯一来到豪门大宅感到心慌意乱的人。德·雷纳夫人非常胆小,一想到有个陌生人因为职务关系,要经常插身在她和孩子们之间,也感到张皇失措。她习惯于儿子们睡在她房里。早上,她看到他们的小床搬到家庭教师住的那套大房间去,已经流了很多眼泪。她求丈夫把小儿子斯坦尼拉-扎维埃的小床搬回她房里,丈夫也不答应。
女人的敏感在德·雷纳夫人身上发展得过分了。她把家庭教师想象成一个非常讨厌的人,粗俗邋遢,只因为懂了几句拉丁文就来管她的孩子们,还会为了这种野蛮的语言打他们呢。
苦恼
我不再知道我是谁,在做什么事。
莫扎特:《费加罗》
德·雷纳夫人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天性是活泼优雅的,她就这样走出了客厅的玻璃门,走向花园,忽然看见大门口有个年轻的乡下人,几乎可以说还是个孩子,脸色苍白,刚刚流过眼泪。他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夹着一件干净的紫色花呢上衣。
这个小青年面色这样白嫩,眼色这样温顺,有点浪漫思想的德·雷纳夫人,起初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来向市长先生求情的呢。她同情这个可怜人,他站在大门口,显然是不敢举手按铃。德·雷纳夫人走过去,暂时忘了家庭教师会引起的苦恼。于连脸朝着门,没有看见她走过来。他耳边听到的温柔声音,使他吃了一惊。
“你来有什么事,孩子?”
于连赶快转过身来,德·雷纳夫人妩媚的目光使他神不守舍,他胆怯的心情也消失了几分。她惊人的美丽更使他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他来干什么的。德·雷纳夫人又问了一遍。
“我来当家庭教师,夫人。”他到底开口了,因为流了眼泪而难为情,赶快把它擦干。
德·雷纳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两人离得很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于连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穿得这么好的人,尤其是一个娇艳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女人,这样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德·雷纳夫人瞧着他脸上的大颗泪珠,脸色先是苍白,现在却涨红了。随后,她笑了起来,像少女般欣喜若狂地笑;她笑她自己,她不敢想象她会这样快活。怎么,她原来以为家庭教师是个肮里肮脏,邋里邋遢,只会打骂孩子的教士,结果却是这个年轻的乡下人!
“怎么!先生,”她到底问他了,“你懂拉丁文?”
叫他做“先生”使他大吃一惊,他考虑了一下。
“是的,夫人。”他腼腆地答道。
德·雷纳夫人高兴了,她大胆问于连:
“你不会老是骂我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我骂他们,”于连惊讶地说,“为什么?”
“先生,”她停了一下,然后用越来越带感情的声音说下去,“你会对他们好,是不是?你能答应我吗?”
又听见人家认真地叫他做“先生”,并且是一个穿得这样好的夫人叫他,这简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因为他小时候也空想过,要是他不穿上一套漂亮的军服,上流社会的女人对他是不屑一顾的。而德·雷纳夫人呢,她也给于连又白又嫩的脸孔、又大又黑的眼睛迷住了,还有他那一头漂亮的鬈发,因为刚在公共水池里冲过凉,卷得比平时更波浪起伏。最使她放心的是:她发现这个命运送上门来的家庭教师,羞答答的像个少女,而她却怕他是个性情粗暴、面目可憎的人呢。对德·雷纳夫人这样一个心肠软的女人来说,心里的忧虑和眼前的现实,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她总算不再惊讶,恢复了平静。这时,她才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怎么这样同一个几乎只穿一件衬衫的年轻男子站在大门口,而且离得这么近。
“我们进去吧,先生。”她说得不太自然。
德·雷纳夫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深深地感到过单纯的喜悦;也从没有在焦虑不安之后,接着却看到一个这样和气可亲的人儿。这样一来,她不必担心她精心照料的好孩子,会落到一个肮里肮脏、脾气不好的教士手里去了。刚刚走进门廊,她就回过头去,看见于连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他一见漂亮的房子,就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在德·雷纳夫人看来,更加显得可爱。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总觉得家庭教师是应该穿黑衣服的。
“是真的吗,先生?”她又站住问他,因为难以置信的事实使她感到如此幸福,她怕得要死,唯恐自己是搞错了,“你真的懂拉丁文吗?”
这句话伤了于连的自尊心,他在迷梦中沉醉了刻把钟,忽然一下惊醒了。
“真的,夫人,”他憋着一肚子的不高兴答道,“我像神甫先生一样懂拉丁文,有时他还客气地说,我拉丁文背得比他还熟呢。”
德·雷纳夫人看出了于连不怀好意,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她就走过去,低声对他说:
“开头几天,孩子们即使背书背不出,你也不会打他们吧?是不是?”
一位这样美丽的夫人,用这样温柔、而且几乎是恳求的口气说话,一下又使于连忘记了拉丁文老师的尊严。德·雷纳夫人的脸离他的脸很近,他闻到了女人夏装的香味,这使一个乡下的穷人顿时魂飞天外。于连满脸通红,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答道:
“不必担心,夫人,我一切听您的。”
直到这个时候,德·雷纳夫人对孩子们的担心完全消除了,她才注意到于连非常漂亮。他那少女似的容貌,不好意思的神情,在一个胆小怕羞的女人看来,一点也不显得好笑。而一般人认为是男性美的阳刚之气,可能反倒会使她害怕。
“你多大年纪了,先生?”她问于连。
“快满十九岁了。”
“我的大儿子已经十一岁,”德·雷纳夫人完全放宽了心,又接着说,“他差不多可以和你交朋友了,你可以跟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父亲要打他,吓得他足足病了一个星期,其实只不过是轻轻打了一下。”
“比起我来,多么不同啊!”于连心里想,“就在昨天,我的父亲还打我呢。这些有钱人真是有福气!”
德·雷纳夫人这时已经能看出家庭教师内心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她以为他难过的表情是胆小的表现,于是她要鼓励他。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她说话的声调和神态,使于连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我叫于连·索雷尔,夫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一个陌生人家里,心里很不安,要仰仗您做靠山,头几天做什么事都要请您包涵。我没有上过学校,因为我太穷了,除了我的亲戚、得过十字荣誉勋章的军医和神甫谢朗先生以外,我也没有和人谈过话。神甫可以保证我的品行端正。我的两个哥哥老是打我,要是他们说我的坏话,请您不要相信;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请您原谅,因为那决不是存心做的。”
于连一打开话匣子,反倒放下心来,他仔细看了看德·雷纳夫人。女人有天然的风韵,尤其是在她没意识到的时候,这种风韵更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在会欣赏女性美的于连看来,德·雷纳夫人这时简直成了二十岁的妙龄少女。他马上想大胆地吻她的手。接着,这个念头使他感到害怕;过了一会儿,他心里又想:“我怎么这样胆小呢?为什么不敢做一件对我有好处的事呀?至少,这也可以使这位漂亮的夫人,不再那么瞧不起一个刚从锯木厂来的穷工人吧!”也许于连有点胆壮了,因为半年来,他星期天总听到姑娘们说他是漂亮的小伙子。当他内心在斗争时,德·雷纳夫人对他讲了两三句话,教他开始应该怎样对待孩子。于连由于尽力克制自己,脸色又发白了;他勉强答道:
“夫人,我决不会打您的孩子;我敢对天发誓。”
他一面说,一面大胆地拉起德·雷纳夫人的手,放到自己嘴上。这个动作使她吃了一惊,她再一想,觉得更是冒犯了她。天气很热,她的光胳膊上只披了一条薄纱巾,于连一吻,使她的胳膊赤裸裸地露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责怪自己:她早就应该生气了。
德·雷纳先生听见谈话声,就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摆出在市政厅主持婚礼那种唯我独尊的架势,对于连说:
“我要在你见到孩子之前,先和你谈谈。”
他把于连带进一个小房间,夫人要走,他却要她留下。关上房门之后,德·雷纳先生一本正经地坐下。
“神甫先生对我说过:你是一个好学生,这里,大家都会尊敬你的,如果你能使我满意,我将来可以帮你找一个好差事。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见你的亲友。他们不够格,配不上我的孩子。这是头一个月给你的三十六个法郎;不过,我要你一定答应我:这笔钱一个子儿也不许给你的父亲。”
德·雷纳先生吞不下对老索雷尔的这口怒气,因为索老头讨价还价,占了他的便宜。
“现在,先生,因为我吩咐过大家都称呼你做先生,你这就可以看出一个高尚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你穿件短上衣,给孩子们看见,那是有失身份的。有用人看到他没有?”德·雷纳先生问他的妻子。
“没有,我的朋友。”她一面想,一面答道。
“那好。穿上我这件吧,”他说时,把自己一件小礼服给了年轻人,使他受宠若惊,“现在,我们到杜朗呢绒店去。”
一个多小时后,德·雷纳先生带着一个全身穿黑的新家庭教师回来,发现他的妻子还在原地坐着不动。一见于连,她才放了心;她看看他,奇怪以前怎么还会害怕。于连并没有想到她;虽然他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人,但他这时的心情只是个孩子的心情;他哆嗦着离开教堂才三个小时,却好像过了几年。他看到德·雷纳夫人冷冰冰的样子,知道是自己的胆大妄为使她生了气。不过,穿了一身和以前大为不同的衣服,使他得意忘形,反而弄巧成拙,一举一动都显得生硬反常。德·雷纳夫人瞧着他,眼神有点惊讶失措。
“庄重一点,先生,”德·雷纳先生对他说,“孩子和用人才会尊敬你。”
“先生,”于连答道,“我穿这身新衣服觉得束手束脚;我是个乡下的穷人,穿惯了短上衣;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还是去关上房门,待在房间里吧。”
“你看我花钱雇来的这个新人怎么样?”德·雷纳先生问他的妻子。
德·雷纳夫人出于自己也不了解的本能,对丈夫隐瞒了真情:
“我不像你那样喜欢这个年轻的乡下人,你对他太好了,反而会使他忘乎所以,不出一个月,你就会把他打发走的。”
“好吧!即使打发他走,不过多花个百八法郎而已,玻璃市却会看惯了:德·雷纳先生的孩子们有一个家庭教师。如果让于连还是穿得像个工人一样,这个目的就达不到。当然,要是打发他走,我不会让他带走刚在呢绒店定做的黑礼服。那套刚给他穿上的现成衣服,倒可以给他算了。”
于连回自己的房间,在德·雷纳夫人看来,不过是片刻工夫。孩子们听说新老师来了,就缠住他们的母亲,问长问短。等到于连出来,那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如果说他十分庄重,那还不够;他是百分之百的庄重。孩子们见过礼之后,他说话的口气与以前大不相同,连德·雷纳先生也感到意外。
“诸位先生,我来这里,”于连结束讲话时说,“是教你们拉丁文的。你们当然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一本《圣经》,”他指着一本黑皮精装、三十二开的小书说,“讲的主要是我主耶稣基督的事,就是大家叫做《新约》的那一部分。我以后会经常要你们背的,你们可以先要我背给你们听。”
老大阿多夫拿起书来。
“随便翻到哪一页,”于连接着说,“随便念一段的头三个字,我就可以背下去。这本圣书是我们行为的准则,你们要我背到哪里,我就背到哪里。”
阿多夫打开书,才念了两个字,于连接着就背了整整一页,背拉丁文就像说法国话一样熟练。德·雷纳先生眉飞色舞地瞧瞧妻子。孩子们看见父母惊讶的神色,都睁大了眼睛。一个用人来到客厅门口。于连还在滔滔不绝地背拉丁文。用人听得发呆,然后悄悄走了。不消多久,德·雷纳夫人的女仆和厨娘也来了;这时,阿多夫已经随便翻过了七八个地方,于连总是口若悬河地背着。
“天呀!好漂亮的小神甫!”厨娘高声叫了起来,她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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