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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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不再爱我了!这可能吗?”他对她说,这发自内心的呼声,听了很难无动于衷。
她没有回答;他呢,哭得更伤心。
的确,他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这样说来,唯一爱过我的人,也完全把我忘记了!从此以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自从他不再怕碰到人,他的勇气也没有用武之地;一切都从他心里消失了,只剩下了爱情。
他悄悄地哭了很久;她听得见呜咽的声音。他拿起她的手来,她想缩回去;但抽搐地挣扎了几回之后,她让他拉住了手。夜色一团漆黑;他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德·雷纳夫人的床上。
“这和十四个月以前多么不同啊!”于连心想;于是泪如雨下。“就是这样,生离死别肯定会消磨人的感情!我还不如走了更好。”
“能够告诉我你经历过的事吗?”最后,于连用痛苦得有气无力的声音问道。
“当然可以,”德·雷纳夫人用生硬的声音答道,干巴巴的语气流露出对于连的责备,“自你走后,全城都知道了我误入歧途的事。你做的事太不成话!不久之后,我正在绝望中,可敬的谢朗先生来看我。他花了好长时间要我坦白交代,但没有用。一天,他有了主意,把我带到我第一次领圣体的第戎教堂。他居然头一个开口……”
德·雷纳夫人的话被她自己的眼泪打断了。“多么羞愧啊!我承认了一切。这个好人非但没有把义愤之辞压在我的身上,反倒陪我伤心。那时,我每天给你写信,但是不敢寄出;我把信小心在意地藏起来,等我痛苦得难以忍受了,就关在房间里读信。”
“最后,谢朗先生要我把信交给他……有几封写得问题不太大,给你寄去了;但没有回音。”
“我发誓,在神学院从没有得到你的信。”
“天啦!有谁拦途打劫了?”
“你想我多痛苦,在大教堂看见你之前,我连你的死活都不知道。”
“天主开恩,使我觉悟到我犯的罪过多么大,对天主,对孩子,对丈夫,”德·雷纳夫人接着说,“虽然我以为,我的丈夫从没像你这样爱过我……”
于连立刻倒在她怀里,的确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情不自禁而已。但是德·雷纳夫人把他推开了,相当坚定地接着说:
“我尊敬的朋友谢朗先生使我明白:和德·雷纳先生结婚,就要保证把我全部的感情都献给他,包括我自己不了解的,在毁了我的私情之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感情……自从我做出了那次巨大的牺牲,交出了我珍惜的信件之后,我的生活如果不算过得幸福的话,至少也是相当平静的。请你不要再打扰我;做一个朋友吧……做我最好的朋友。”于连不断地吻她的两只手;她感觉到他还在哭。“不要哭了,你哭得使我难受……现在,告诉我你经历过的事吧。”于连泣不成声。“我要知道你在神学院过的是什么生活,”她再说一遍,“然后,你就走吧。”
于连并没有想到他在讲什么,只是机械地叙述数不清的阴谋诡计,说不完的妒忌陷害,后来他当上了辅导教师,才过着比较平静的生活。
“我现在才看得清楚,”他接着说,“你长时间的沉默,目的当然是要我明白:你不再爱我了,你对我漠不关心了……”德·雷纳夫人紧紧地捏住他的手,“就在这时,你给我寄来了五百法郎。”
“没有呀。”德·雷纳夫人说。
“那封信盖了巴黎的邮戳,签了保尔·索雷尔的名,恐怕是免得引起怀疑吧。”
那封信可能是谁寄来的?他们之间起了一点争论。精神状态起了微妙的变化。不知不觉,德·雷纳夫人和于连谈话的口气,不再那么一本正经,而是变得亲切友好了。他们都看不见对方,因为周围一片黑暗,但说话的声音流露出了内心的感情。于连伸出胳膊搂住他情人的腰:这样做不是没有危险的。她要推开于连的胳膊,于连这时却讲起一个很有趣味的情况来,巧妙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于是她忘记了这只胳膊,让它留在老地方。
他们猜来猜去,猜不出信和五百法郎是从哪里来的,于连又接着讲他的经历;谈到过去的生活,他更容易控制自己,比起眼前的情景来,过去有什么趣味呢?他集中精力想今夜会如何结束。“你该走了。”她老是过不了多久,就这样生硬地说一声。
“如果她把我赶走了,那对我是多大的耻辱啊!我会悔恨终生的,”他心里想,“她永远不会给我写信。天晓得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这个地方来!”从这时起,他心中的仙境迅速消失了。坐在心爱的女人身边,几乎把她抱在怀里,在一间曾经使他幸福过的卧房里,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非常清楚地听得出她一直在哭,从她胸脯的起伏感觉得到她在抽噎,但不幸的是,他却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政客,几乎像当年在神学院院子里受到一个身强力壮的同学取笑时一样工于心计,一样无动于衷。于连尽量拖延他叙述的时间,讲他离开玻璃市后不幸的生活。“这样看来,”德·雷纳夫人心里想,“我们分别了一年,他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使他想起我的东西,就连我也把他忘记了,而他却老是念念不忘在韦尔吉度过的幸福日子。”她呜咽得更厉害了。于连眼看对方已经动情,大功就要告成。他心中有数,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着;于是他急转直下,突然谈起他刚收到的巴黎来信。
“我已经向主教大人辞行了。”
“怎么,你不回贝藏松了?你要永远离开我们?”
“是的,”于连斩钉截铁地答道,“是的,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因为甚至我一生中最爱的人,也把我忘记了,所以我一走就不再回来。我要到巴黎去……”
“你要到巴黎去!”德·雷纳夫人相当高声地喊道。
她几乎泣不成声了,这说明她心烦意乱,无以复加。于连需要这种鼓舞斗志的暗示,才能试下一步,而下一步他可能做出违心的决定;在她高喊之前,他没看见鼓励,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会产生结果。现在,他不再犹豫了;他唯恐自己会后悔,这种担心反倒加强了他的自制力;他站起来,冷冷地说了一声: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你了,祝你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子走了几步;已经把窗子打开。德·雷纳夫人扑了过来。他感到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脸贴着脸。
这样,谈了三个小时之后,于连才满足了他在头两个小时如饥似渴地要满足的欲望。如果德·雷纳夫人早一点回心转意,她的悔恨早一点销声匿迹,那对于连可能是此情只应天上有的幸福;但这样费尽心机才得到的爱情,只能算是一次胜利。于连不管他的情妇如何恳求,一定要把那盏熄灭了的长明灯点着。
“难道你愿意,”他对她说,“我心里不留下一星半点这次会面的美好记忆?你迷人的眼睛闪烁着爱情的光辉,难道要埋葬在无边的黑暗里?你这双美丽的玉手难道要逃避我如饥似渴的眼睛?想想看,我们分别之后,也许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面啊!”
“羞死人了!”德·雷纳夫人自言自语,但一想到生离死别,她就泪如雨下,什么也不能拒绝于连了。曙光已经开始勾画出玻璃市东山上松树的轮廓。于连心醉神迷,神魂颠倒,不但不肯离开,反倒要求在德·雷纳夫人卧房里藏一整天,到第二天夜里再走。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答道,“既然命该如此,我又堕入了情网,连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这会造成我终身的不幸;”于是她如醉如痴地搂住他,“我的丈夫变了,他也起了疑心;他怕我在牵着他的鼻子走,因此老对我发脾气。要是他听到一点声音,我就完了,他会把我赶走,因为我是个坏女人。”
“啊!这像是谢朗先生的话,”于连说,“在我进神学院之前,你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因为那时你爱我啊!”
于连说这句话时非常冷静,他得到了报偿:他看见他的情人转眼之间忘了她丈夫会出现的危险,因为她怕于连怀疑她的爱情,在她看来,这才是更大的危险。白天迅速来到,照亮了整个房间;于连看见这个迷人的女性躺在他怀里,几乎倒在他脚下,他的自尊心又尝到了满足后的快乐,这是他爱过的独一无二的女人,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害怕天主的惩罚,害怕自己对家庭没尽到责任。一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才维持住的决心,面对着于连的勇猛攻势,就招架不住了。
不久,他们听见屋子里有响声;一件德·雷纳夫人没有想到的事使她紧张起来。
“那个心眼坏的艾莉沙要到房里来了;这把大梯子怎么办?”她问她的情人,“藏到哪里去好?我把它搬到顶楼上去吧。”她快活得叫了起来。
“这才是你当年的真面目。”于连高兴地说,“不过你得走过仆人的房间。”
“我会把梯子留在过道上,再叫仆人出去办事。”
“你也该准备好一个借口,万一仆人经过走廊,发现了梯子怎么办?”
“是的,我的天使,”德·雷纳夫人说时吻了他一下,“你呢,万一我出去的时候艾莉莎跑了进来,你就赶快躲到床底下去。”
她忽然高兴起来,使于连莫名其妙。“怎么?”他心里想,“实际的危险越接近,她不但不慌张,反倒越来越快活,因为她忘记了她的内疚!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能够占有这颗心,是多么光荣!”于连高兴得出神了。
德·雷纳夫人拿起梯子来,梯子对她显然太重。于连赶快去助一臂之力,看到她娇弱的身子,以为她不会有力气,不料她忽然一下,一个人把梯子抬了起来,就像搬一把椅子似的。她赶快把梯子搬到三楼过道上,靠墙放下。她叫了声仆人,等他穿衣服的时候,自己就上鸽楼,哪里知道五分钟后,下楼一看,梯子却不见了。到哪里去了呢?如果不是于连藏在家里,这个危险并不会使她提心吊胆。但在此时此刻,万一她的丈夫看见了梯子怎么办!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德·雷纳夫人东跑西跑。最后,她发现梯子在屋顶下,是仆人搬上去藏在那里的。这件事很蹊跷,若在从前,她不免要大惊小怪的。
“二十四小时后,”她心里想,“可能发生的事对我有什么关系?那时于连已经走了,剩下的事,对我而言,不过是恐惧和悔恨而已!”
她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好像她应该离开人世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在她以为是永别之后,他又回到了她身边,她又看到了他,而他来时经历的千辛万苦,不是说明他的千种相思、万般恩爱吗?
她对于连讲梯子的事。
“我怎么对丈夫说呢?”她问于连,“万一仆人告诉他发现了梯子的事?”她出了一会儿神,“他们要花二十四小时才能找到卖梯子给你的乡下人。”说时,她投入于连的怀抱,双手痉挛地搂住他:“啊!就这样死了吧,死了吧!”她叫一声吻一下,“不过,也不能让你饿死呀!”她笑着说。
“来吧,我先把你藏到德维尔夫人房间里,她的空房总是锁上的。”她走到过道的尽头看风,于连赶快跑了进去。“如果有人敲门,千万不要打开,”她一边说,一边把门锁上,“那充其量也不过是孩子们在玩游戏罢了。”
“要他们到花园里、窗子底下来。”于连说,“我看到他们也高兴,我要听他们谈话。”
“好的,好的。”德·雷纳夫人边说边走开了。
她一会儿就回来了,拿了橘子、饼干、一瓶马拉加葡萄酒;但她怎么也偷不到面包。
“你的丈夫在干什么?”于连问道。
“他在起草和老乡做买卖的计划。”
八点钟响了,屋子里响声此起彼伏。如果这时德·雷纳夫人还不露面,人家会到处找她的,所以她不得不离开于连。但是不一会儿,她又跑了回来,这可不够谨慎,还带来了一杯咖啡;她一想到他会饿坏了,就惶惶不可终日。午餐后,她总算把孩子们带到德维尔夫人房间的窗子底下。他发现他们都长大了,样子显得平庸,要不然,就是他的看法有了改变。
德·雷纳夫人对他们谈起于连。大孩子答话时,流露出他对前任家庭教师的友好和惋惜之情;但那两个小的却几乎都把他忘记了。
德·雷纳先生一个早上都没有出门;他不断地跑上跑下,忙着和乡下人做生意,要把当年的土豆卖掉。直到晚餐以前,德·雷纳夫人也抽不出片刻时间来看她锁在房间里的情人。晚餐钟响了,开始上菜了,她想到该偷一盘热汤给他送去。当她小心在意地端着汤盘,悄悄地走到他藏身之所的门前,忽然迎面碰到那个早上藏梯子的仆人。这时,他也不声不响地在过道里一边走,一边听着什么。是不是于连不小心,走动时出了响声?仆人有点尴尬地走开了。德·雷纳夫人大胆走进了于连的房间;谈起碰到仆人的事,吓得于连发抖。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我呢,我什么危险都不怕,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在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怎么打发孤独的时刻。”她说完就跑了。
“啊!”于连激动地自言自语,“这个崇高的心灵害怕的只是悔恨!”
到了晚上,德·雷纳先生上卡西诺游乐场去了。他的妻子说是头痛得厉害,回到自己房里,匆忙把艾莉莎打发走,然后又赶快起来给于连开门。
于连的确饿得要命。德·雷纳夫人就到配膳室去拿面包。于连忽然听到一声喊叫。德·雷纳夫人回来告诉他,配膳室没有灯,她摸黑走到放面包的食橱前,伸出手来,却碰到了一只女人的胳膊。原来是艾莉莎,于连就是听见她叫。
“她在那里干什么?”
“不是偷糖,就是偷听。”德·雷纳夫人满不在乎地说,“还好我找到了馅饼和大面包。”
“那里面是什么?”于连指着她围裙的口袋问道。
德·雷纳夫人忘了,吃晚餐时已经在口袋里塞满了面包。
于连满怀激情,把她抱在怀里;在他看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美。“即使在巴黎,”他心里模糊地想,“我也碰不到人格更伟大的女性了。她笨得像一个不习惯干家务活的女人,同时又勇敢得不怕人世的风险,只怕心灵的孤独。”
于连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餐,他的情妇开玩笑说,晚餐太简陋了,因为她不喜欢板着脸谈话,那时,忽然有人使劲推门。来的是德·雷纳先生。
“你为什么把门锁上?”他对她大喊道。
于连刚来得及钻到长沙发底下。
“怎么!你还没脱衣服睡觉?”德·雷纳先生一进来就说,“你在吃晚餐,却把门锁上了!”
平时,丈夫这样干巴巴地提出来的问题,会使德·雷纳夫人惊慌不安的,但是现在,她担心的只是怕他发现于连,因为德·雷纳先生就坐在于连坐过的椅子上,正对着长沙发,只要一弯腰就会看见于连的。
头痛可能解释一切。于是她的丈夫就不厌其烦地讲起他在卡西诺游乐场赢了一盘台球的事,“十九个法郎一盘,的确!”他又说了一句,这时,她看到离他们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于连的帽子。她反而更加不慌不忙,开始脱起衣服来,一有机会,就赶快走到她丈夫背后,把脱下的衣服扔到椅子上,把帽子遮住了。
德·雷纳先生到底走了。她要于连再讲一遍他在神学院的生活:“昨天我等于没有听,在你讲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怎样舍得打发你走。”
她不谨慎简直到了极点。他们高声谈话,肆无忌惮;大约到了凌晨两点,他们的谈话又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打断。来的还是德·雷纳先生。
“赶快开门,家里有贼!”他说,“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了他们的梯子。”
“这一下可完了。”德·雷纳夫人高声说道,同时投入于连的怀抱,“他会把我们两个杀死的,他哪里会相信是有贼!我宁愿死在你怀里,死了也比活着幸福。”她根本不回答她气急败坏的丈夫,只是拼命地搂住于连。
“你不救自己,也要救斯坦尼拉的母亲!”他用命令似的目光瞧着她说,“我从洗脸间的窗口跳到院子里,再从花园里逃走;狗都认识我的。把我的衣服扎成一包,尽快扔到花园里去。让他们打破门进来吧。千万不要承认,我不许你交代,让他怀疑去吧,不要留下凭据。”
“你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也是她唯一的担心。
她跟着他走到洗脸间的窗前;然后赶快把他的衣服藏起来。最后,她才给气得要命的丈夫开门。他看看卧房,又看看洗脸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于连的衣服一扔下来,他接住赶快就跑,从花园高头向山坡脚下、杜河边上跑去。
他跑的时候,听见一颗子弹的咝声,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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