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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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纳夫人忽然一下前后判若两人。这样看来,于连非常爱她,因为是他主动提出要回来看她的!她可怕的痛苦忽然变成了她有生以来没有感到过的快乐。一切都变得不难了。肯定能再见到她的情人,使这最后分手的时刻变得不那么令人心碎肠断。从这一片刻起,德·雷纳夫人的举动和她的外貌一样,变得高贵、坚强,几乎是十全十美了。
德·雷纳先生不久就回了家;他气得忘乎所以。到底,他对他的妻子谈起了两个月以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这封信带到游乐场去,当众宣布是这个不要脸的瓦尔诺干出来的勾当,我把他从贫困中救了出来,使他成了玻璃市的一个大阔佬,他却恩将仇报。我要当众揭穿他的老底,然后跟他决斗,他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糟糕!我可能要当寡妇了!”德·雷纳夫人心里想。差不多就在同时,她又自言自语,“如果我不阻止这场决斗,我岂不成了谋杀丈夫的帮凶吗!我肯定能阻止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巧妙地使丈夫回心转意。不到两个小时,她就使他看出得罪瓦尔诺先生对他自己不利,最好连艾莉莎也请回来,而转圜的理由,却是她引导他自己找出来的。德·雷纳夫人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下决心再雇用艾莉莎,因为她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不过,这是于连出的主意。
德·雷纳先生经过三番五次的引导才上了路,最后独自一个人得出了经济上令人痛苦的结论,认为在玻璃市议论纷纷的时候,于连留在瓦尔诺先生家教孩子,对市长是很不利的。而接受贫民收容所所长的聘请,却显然对于连有利。相反,为了德·雷纳先生的名声,于连最好是离开玻璃市去贝藏松或第戎进神学院。但是怎么能使于连下决心呢?以后又怎样过活呢?
德·雷纳先生看见自己金钱上立刻要做出牺牲,比他的妻子还难受。而她呢,在这次谈话后,她好像处在一个好汉的地位,已经厌倦了生活,服了一剂麻醉镇痛的曼陀罗,于是消极被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是这样,路易十四在临终前也说过:“我总当过国王。”多么看得开啊!
第二天一大早,德·雷纳先生又得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真是岂有此理,每一行都可以看到侮辱他的粗鲁字眼。这是一个眼红心狠的下属人员写的。一看到信,他又想要和瓦尔诺先生拼个你死我活。气一上来,他马上就想动手。他一个人去武器店买了手枪,装好了子弹。
“的确,”他心里想,“即使拿破仑大帝起死回生,执行最严格的制度,也查不出我的钱来路不明。我最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何况我抽屉里还有一大堆信件,说明我是奉命照办的呢。”
德·雷纳夫人看见她丈夫气得脸色煞白,吓得要死,又想起了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当寡妇的苦命。她关起门来,和他谈了好几个钟头,但没有用,新的匿名信已经使他狠下了一条心。最后,说来说去,她到底说服了他,是打瓦尔诺先生一个耳光,还是一年给于连六百法郎,作为他在神学院的膳宿费,哪一种办法更算是见义勇为呢?德·雷纳先生气得用千言万语,来诅咒那个倒霉的日子,怪自己不该请一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他骂着骂着,却把匿名信忘到脑后去了。
他还有一个聊以自慰的主意,没有对他的妻子吐露:那就是巧妙地利用年轻人浪漫主义的心理,希望只出一笔小钱,就要他拒绝接受瓦尔诺先生的聘请。
德·雷纳夫人却不容易说服于连,要他接受她丈夫的津贴而不必难为情,她说他拒绝了收容所所长公开提出的八百法郎的薪金,只是为了她丈夫的缘故。
“不过,”于连老是这样回答,“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连一片刻也没有想到过,要接受他的薪金呀。你使我过惯了高雅的生活,那些人的庸俗会要了我的命。”
无情的现实用铁腕折服了于连的意志。他的自尊心提出了一个幻想:他接受玻璃市市长这笔津贴算是贷款,他要开一张借条,五年之内,连本带利一齐还清。
德·雷纳夫人还有几千法郎,藏在山上的小山洞里。
她哆哆嗦嗦地把这笔钱送给于连,分明知道她会受到愤怒的拒绝。
“难道,”他说,“你要我回想起爱情来,就闻到铜臭味?”
最后,于连要离开玻璃市了。德·雷纳先生非常高兴的是:在他送钱的紧急关头,于连认为收钱是个太大的牺牲。他断然拒绝接受。德·雷纳先生扑上去拥抱他,眼泪都流了出来。于连只要求他开一张品德证明书,他太兴奋,甚至找不到那么好的字眼来赞美于连的行为。我们的主角只省下了五个金币,他打算向富凯再借五个。
他非常激动。但离开玻璃市才一法里,他就留下了他的爱情。一心只想到在贝藏松这样的省城,这样的军事重地,他会多么快活。
在三天短短的离别期间,德·雷纳夫人受到了假情假意的欺骗。她的日子还过得去,在她和最大的痛苦之间,还有最后一次和于连见面的机会。她掐着指头计算,还有多少小时,还有多少分钟把他们分开。最后,到了第三天夜里,她听到远远传来了约好的暗号。于连经过了千难万险,来到了她面前。
从这时起,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了。”于是她丧魂落魄,好像一具僵尸,对情人的热忱,远远作不出热烈的反应。如果她勉强说一声她爱他,那不自然的神气使效果适得其反。生离死别的残酷念头缠住了她,使她无法摆脱。于连生来多疑,有一阵子认为她已经忘记了他。于是他说了一些刻薄话,但得到的回答只是默默无言的眼泪,还有几乎是痉挛的握手。
“天呀!你叫我怎么能相信你呢?”于连听不懂他情人无言的申辩,“你对德维尔夫人,甚至对一个一面之交,都比对我更热情百倍啊!”
德·雷纳夫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
“世上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吗?……我真希望死了算了……我觉得心都冰凉了……”
这就是他听到她说得时间最长的答话。
天快亮了,他不得不走了,德·雷纳夫人的眼泪也流干了。她看着他把一根打了结的绳子系在窗子上,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吻她。于连说的话有如石沉大海:
“我们总算到了这个地步,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从今以后,你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悔恨了。万一你的孩子再生一点小病,你也不会大惊小怪,好像看见他们进了坟墓一样。”
“可惜你不能亲一亲斯坦尼拉。”她冷冰冰地对他说。
这个活死人的毫无热情的拥抱,到底给于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走了好几里路,都不能忘怀这临别的情景。他的心里很难过,在他翻过大山之前,只要他还能看见玻璃市教堂的钟楼,他就情不自禁地频频回首。
省城
多么热闹,多少繁忙!
二十岁的青年多么憧憬未来!
大可逍遥于情网之外!
——巴纳夫
最后,他远远看见了山上黑色的城墙,那就是贝藏松要塞。“假如我到这座军事重镇来,”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当驻防联队的一个少尉,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贝藏松不仅是法国一座美丽的城市,而且人才济济。但于连只是一个乡下来的青年,根本接触不到那些名人。
他在富凯那里换了一套城里人的衣服,穿着过了吊桥。满脑子都是一六七四年围城的故事,他想在神学院过禁闭生活之前,亲眼看看这座堡垒林立的要塞。有两三次他几乎给哨兵抓了起来;因为他误入了工兵贮存干草的禁区,不知道干草每年可以卖十二到十五个法郎。
高高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威风凛凛的大炮,使于连心醉神迷了好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林荫道的大咖啡馆前。他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站着;虽然他已经看见了两扇大门上方,写着又粗又大的“咖啡馆”三个字,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克服自己胆怯的心理,大胆走了进去,到了一间三四十步长、天花板至少有二十尺高的大厅。这一天,对他说来,一切都令人神往。
有两场台球赛正在进行。侍者高声报分;打球的人围着球台转,旁边挤满了观众。大家嘴里吐出的腾腾烟气,像蓝色的云雾笼罩着大厅。这些人高高的身材,圆圆的肩膀,重重的步伐,密密的胡子,长长的礼服,都引起了于连的注意。这些古代贝藏松人的后裔,说起话来只是喊叫,装出武士的威风。于连看得发呆;想象不出像贝藏松这样的大省城,是多么宏伟壮观。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向这些目中无人、高声报分的先生们要一杯咖啡。
但是柜台后面的小姐注意到了这个乡下青年可爱的面孔,他夹着一个小包袱,站得离火炉三步远,正在仔细看国王的半身石膏像。这个小姐是方施-孔特人,亭亭玉立,打扮出色,使咖啡馆四壁生辉。她已经用低得只有于连能听见的声音叫了他两次:“先生!先生!”于连看到了一双非常温柔的蓝色大眼睛,明白了是在对他打招呼。
他赶快向柜台走去,走到这个漂亮小姐面前,好像在迎战似的。这个伟大的行动使他的包袱落到地上了。
巴黎的学生到了十五岁,已经会满不在乎地进出咖啡馆。看见我们这个外省来的乡下人,会觉得多么寒酸啊!不过这些十五岁就神气十足的年轻人,到了十八岁可能变得庸庸碌碌。而外省人热情胆小,但胆小是可以克服的,那时,他们反倒敢想敢做了。于连走到这个对他垂青的漂亮小姐身边,“我应该对她说实话。”他心里想。克服了胆怯心理,他的勇气就上来了。
“女士,我有生以来是头一次到贝藏松;我要买一块面包和一杯咖啡。”
小姐笑了一下,脸就红了;她怕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会引起打球人的注意,他们会拿他开玩笑,吓得他再也不敢来了。
“坐这里,坐到我旁边来。”她说时指着一张大理石桌子,桌子几乎被伸到厅内的桃花心木大柜台挡住了。
小姐把身子探出柜台外,露出了她漂亮的身段。于连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的想法也改变了。漂亮的小姐把一个杯子放在他面前,还有白糖和一块小面包。她考虑要不要叫侍者来倒咖啡,心里明白侍者一来,她就不能和于连亲密交谈了。
于连想起了使他心情激动的往事,不免要和这个快活的金发美人进行比较。一想到德·雷纳夫人对他的热爱,他羞怯的心理几乎完全化为乌有。美丽的小姐不消片刻时间,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心思。
“这烟味呛得你咳嗽,明天早上八点以前来吃早餐吧;那时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店里。”
“你叫什么名字?”于连问时,含情脉脉地微微一笑,腼腆得讨人喜欢。
“亚芒达·比内。”
“我能够在一个小时之后,给你送一个这么大的小包来吗?”
美丽的亚芒达想了一下。
“有人看着我,你的要求会连累我的;不过,我可以在纸上写下我的住址,你贴在小包上,就可以大胆送给我了。”
“我叫于连·索雷尔,”年轻人说,“我在贝藏松没有亲戚,也没有熟人。”
“啊!我明白了,”她高兴地说,“你是来上法学院的吧?”
“唉!不是,”于连答道,“我是来进神学院的。”
亚芒达的脸色一沉,显得非常失望。她把侍者叫来;她现在有勇气了。侍者给于连倒上咖啡,瞧也不瞧他一眼。
亚芒达在柜台上收钱;于连居然敢对生人讲话,感到得意。有一张球台上忽然争吵起来。打球的人喊叫、争辩,大厅里一片喧哗,把于连都吓坏了。亚芒达却做梦似的低下了头。
“小姐,”他忽然很有把握地问道,“要不要说我是你的表亲?”
这种自作主张的神气很合亚芒达的口味。“他不是一个没出息的青年,”她心里想,口里很快回答,但是却不瞧他,因为她的眼睛在看有没有人朝柜台走来。
“我是第戎附近让利的人;就说你也从让利来,是我娘舅家的。”
“我记住了。”
“在夏天,每个星期四下午五点钟,神学院的学生都要走咖啡馆门口过。”
“要是你想念我的话,我走过的时候,请你手里拿一束紫罗兰。”
亚芒达带着吃惊的神色瞧着他;她这一瞧,使于连的勇气变成了胆大妄为;不过,他答话时还是满脸通红的:
“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情非常强烈。”
“说话声音低点。”她吓得赶快说。
于连想起了他在韦尔吉找到过一本残缺不全的《新爱洛伊丝》,他要试试看自己是不是记得书中的句子。他的记性真管用,一口气给亚芒达小姐背了十分钟,听得她如醉如痴;他很高兴自己如此勇敢,不料忽然一下,这个方施-孔特的美人变得冷若冰霜。原来是她的一个情夫来到了咖啡馆门口。
他吹着口哨,大摇大摆朝柜台走来,瞪了于连一眼。于连的想象力老走极端,不是爱之欲生,就是恨之欲死,这时,他只想和情敌决斗。他脸色非常苍白,推开杯子,显出死不回头的神气,也狠狠地瞪了情敌一眼。好在情敌是这里的常客,正低着头在柜台上倒烧酒给自己喝,亚芒达赶快乘机给于连送个秋波,叫他不要抬头看人。于连当然遵命,两分钟内,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脸色还很苍白,神气还很坚决,一心只想会出什么事;这时,他的表现的确不错。情敌看见于连的眼睛,吃了一惊;他一口气喝了一杯烧酒,对亚芒达说了一句话,双手插进礼服上衣两侧的口袋,吹起口哨,瞧瞧于连,就朝着球台走去了。于连压不住心头的怒气,站了起来;但又不知道怎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放下了小包袱,也尽量做出大摇大摆的样子,向着球台走去。
劝他谨慎有什么用?一到贝藏松就决斗,教士生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管他哩!我可受不了这口气。”
亚芒达看出了他的英雄气概;这和他天真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顷刻之间,她就觉得他比那个穿礼服的年轻人更可爱。她也站了起来,装着要看一个似曾相识的过路人,迅速走到于连和球台之间。
“不要斜着眼睛看人,那位先生是我姐夫。”
“姐夫又怎么样?谁叫他瞪着眼睛看我!”
“你要叫我为难吗?当然,他瞪了你一眼,说不定他还要找你谈话呢。我告诉他,你是我娘家的亲戚,是从让利来的。而他是个方施-孔特人,从来没去过勃艮第,没去过比多尔更远的地方;因此,你爱和他谈什么就谈什么,不会露出马脚来的。”
于连还在犹疑;她站柜台的经验丰富了她的想象,使谎言可以脱口而出,她马上又加了一句:
“不错,他瞪了你一眼,不过那时他还没向我打听你是谁呢;这个人对谁都不客气,他并不是存心要跟你过不去。”
于连的眼睛盯着这个冒牌的姐夫;看见他把钱换成赌注,向着离得远的那张球台走过去了。于连听见他的粗嗓子气势汹汹地喊道:“我来给你们露一手!”于连赶快绕到亚芒达小姐背后,要向球台走去。亚芒达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先来付钱给我吧。”她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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