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校对)第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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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让你这么做?”他喃喃地说,“为什么到了这一步还不肯放弃——你已经知道,无论如何,你能活着回国的可能性已经不多了吧?”
李竺高傲地抬起头,像是在嘲笑他的怯懦,以至于不愿回答,但这问题让K心底灵光一闪,“——因为你相信还会有人来找你回去。”
没人能骗过测谎仪,人在真实和虚假间的反应是无法控制的本能,李竺没有搭话,但他注视着她瞳孔的放大,答案全出来了。“David叫你等他接你回去,所以你一直没有放弃。”
“你有病吧。”李竺大笑起来,她不屑地说,“就算他想来接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又怎么会指望我相信这种不切实际的许诺?”
这的确不切实际,怎么会有人——她怎能因为这许诺便拒绝放弃,都到了这一步还充满斗志——
有那么一会儿,K没说话,但并非是被骗过,而是沉浸在震惊之中。李竺的表现让他很不舒服,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她拥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而这让他感到格外的脆弱。
不过,终究,她的演技很好,但K并不是H,也不是劳勃,他观察他们太久,以至于绝不可能被骗过,他也放声大笑,这一次放纵内心被冒犯的怒火乱窜,第三次扇了李竺一个耳光,“你真的该受到些教训了,李小姐。”
他不否认自己一向记仇,而刚才李竺的话对他着实是个刺痛,K打开门,劳勃果然没有走远,而是倚在墙边狡猾地看着他,“Sir?”
“我想借用你们的刑房。”K说。
劳勃慢吞吞地打量着他和房间内部,他摸了摸鼻子,“我们没有这东西。”
K的心一沉,房间内传来李竺沙哑的大笑,让氛围更添诡谲:这婊子,她的伎俩还真奏效了。
“你这是想和我们玩游戏吗?”他知道此时此刻绝不能示弱——即使他就和李竺说得一样虚弱也不行,越是这样反而就越得强势,K上前一步,逼近了劳勃,嘶嘶地说,“劳勃,你是想和美国人玩游戏吗?”
劳勃和他对视了一会,黑人的眼神明显有些犹疑,这是当然,没人会凭囚犯的一席话就换个立场,他也在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先生——但我们确实没有这东西,”最后,他退了一步,显露出了一些谦恭,但依旧没有让步,“您看,这里是达尔富尔,我们从来不搞刑讯那一套,要么是生,要么是枪决——没有第二条路选,所以我们这里的确没有刑房。”
K要的正是他的表态,他不可能在这里刑讯李竺,这一点他早已知道——劳勃现在肯定想要保证李竺的完整,以便待价而沽。而他待得越久就会越显得虚弱,他知道自己得乘着劳勃还没彻底倒戈速战速决。
“你说得对。”他按捺下心头的火气(这是多少次被这二人组当面羞辱?),平静地说,“这里是苏丹,要么生,要么死,没必要太过零碎。”
“用你所有的渠道,在部落里散布消息,到天黑之前,我要达尔富尔所有的部落都知道,傅展有24小时把东西带来见我。”
他回头瞥了一眼,黑洞洞的房间里,只有两团琥珀色的光亮,李竺就像是盘踞在房间深处的野兽,真奇怪,这女人如此文雅,但却让他心头冷气直冒,如果不是局势所迫,他现在就想杀了她。
“晚上一分钟,当他赶到的时候,他小女朋友漂亮的头就用一百种方式挂在旗杆顶端,和他说再见。”
第64章
达尔富尔(5)
苏丹达尔富尔 JEM总部
从今晚起,
她的伙食变好了。
李竺知道自己吃得本来就不算差——她能吃到面包而不是豆糊,
已经算是受到劳勃的优待,她多少能猜得出他待价而沽的心情,
也是因此,
她才有勇气把那些话说给劳勃听,否则当然得采用另外一番策略,她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但也不希望死得过分愚蠢。
今晚,
她吃的居然不再是难以下咽的黑面包,
而是精细的全麦吐司,
盘子里甚至还有一份珍贵的沙拉,
在苏丹,
任何植物都是昂贵的,反而肉类过分充足,李竺每天都能吃到一些羊肉,
今晚给她的居然是一块羊腿,盘子边上还附带了一杯当地的土制汽水,
甜丝丝的,还带有点甜菜根的土腥味儿。
K吃得怎么样?劳勃是否给两人供应了同一规格的晚饭?当新的铺盖被丢进屋子里时,李竺有了些新的猜测,K是昏了头了,或者说他别无选择,让劳勃去放话,也就等于是告诉中国人她正在劳勃手里,
他是已经收到中国人的报价了吗?还是多少接收到了一点暗示?
不论如何,他并没打开铁门上的锁,K看起来依然享有更高的待遇,至少他是自由的。——不过,在这点上,李竺无意和他攀比,这道锁更多的还是保障她的安全,就算劳勃给予她有限度的自由,她也绝不会出房门一步。从这点来说,她和K其实都是劳勃的囚徒,在这片荒芜的沙地上,没人能不经劳勃的允许离开。
K还能凭借的也就只有美国机构一向树立的威严了——李竺一整晚都在琢磨这件事,但却遗憾地发觉她没什么好方法去应对。‘威严’两个字说来简单,但却非常实在,它不是一个人开动脑筋就能解决的难题,它涵盖了数十艘航母全天候的全球航行,涵盖了美国多年来内部用大洋洲来划分战区,把全球都置于自己管理之下的军事实力,这就是威严的真正含义,也许这个庞然大物并不会为了K的生死动一根手指,但大部分人不会这么想,大部分人在这种绝对的力量跟前,想到的——很自然的,都会选择顺从,与其说他们是想要向这头雄狮献媚,倒不如说是他们不自觉地屈服于内心的恐惧,总是极力回避和这种绝对力量的冲突。
不过,像劳勃这样的小军阀,想得总是比一般人复杂很多,也可能比一般人更疯狂,李竺索性什么都不去想,吃完饭抱着被子就睡着了,居然酣睡无梦,直到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已经睡过了大半个夜晚——现在透过铁栅栏,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外头的曙色了。
她不是无缘无故醒的,有人在看着她,李竺清醒过来就坐起身,“早上好,劳勃。”
劳勃就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看着她,脸完全淹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穿着衬衫和卡其裤,种种迹象都表明,劳勃受过很良好的教育,李竺不禁暗中揣测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变成苏丹地区知名的地方军阀。他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李竺,像是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而她坦然地等着,心知自己如果表现得忐忑焦虑,反而会令他降低评价。越是在危急的时候,人就越得依赖自己的人格魅力。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只是当然并非以小说重的逻辑运行。
“早上好,李小姐。”劳勃大约十秒钟以后才慢吞吞的回答。李竺顿了一下,她决心单刀直入,“听起来你像是收到中国人的报价了。”
必要的时候,她的确可以很敏锐,劳勃的瞳孔——如果他看得清的话,肯定缩了一下,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缩紧瞳孔的语气。“是的,他们开了很慷慨的价格。”
“多少?”李竺对自己的身价也很好奇。
“美国人能给的两倍,可以用粮食支付。”劳勃说,“这是苏丹的硬通货。”
也就是400万美金的粮食,李竺扯了一下唇,倒没被吓着,她云淡风轻地说,“合理,傅展一个人就能出到这个价钱,我也可以。”
他们当然都可以,400万美金无非是2400万人民币,也就比李竺一年的收入多一些,她做经纪人的时候就很赚钱,现在出来合伙开公司,分红更丰厚,这句话确实是有底气的。她希望劳勃能感受到她兑付的诚意——如果他愿意现在把她送走,她可以给他两个400万,甚至三个也无所谓,一个人连命都不在乎的时候,是不会在乎钱的。
劳勃浅笑起来,没有说话,李竺微微眯了眯眼。“但你不打算答应,是吗?”
他应该是犹豫的,否则也不会来这里看她了,李竺能理解劳勃的心情——K毕竟代表凶名赫赫的CIA,他孤身来此,是很奇怪,她的分析也不无道理,但,人的名树的影,顶着美国人的名义,就是一只猪都会让人犹豫,更何况K还说得上是有几分狡猾?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劳勃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反问。
“我不知道具体内容。”李竺诚实地说,“但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总猜过吧?”
作为一个头领,劳勃很和气,而且他对女战俘其实算是相当不错,李竺是有些念他的情的,不过,她不会因为劳勃相对文雅的表现,就低估了他的凶残。她有些凛然——K可以糊弄他,劳勃不会发脾气,但她不可以,尤其是现在不可以。
这句话该怎么说就很有技巧了,她想了一下达尔富尔,揣摩着劳勃的心情,慢慢地说,“应该是能让美国更加强大的东西——只有这样,他们才会不择手段地抢,我们怀疑,这也许和明年的总统大选有一定的联系。”
劳勃坐在黑暗中,也许就是为了防止她观察他的表情,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泄漏更多情绪,李竺亦无从得知自己的策略是否奏效,她在曙色里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决定:要带她走,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外国人的吗?”但,当劳勃开口时,说得却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李竺呃了一声,“嗯?”
“这些来到苏丹的外国人,美国人、中国人——当然,曾经也有法国人。”
劳勃笑了一声,“他们来到这里,掠夺着苏丹的资源,挑拨着种族间的仇恨。很久以前,在外国人没来这里的时候,苏丹是片和平的土地,达尔富尔——是苏丹的天堂,然后,外国人来了。你看,很多人从没读过书,对他们来说,外国人想要的只是资源,是本国不停的争斗给了他们机会。”
他又笑了起来,声音静静的,但却透着刻骨的仇恨,“但对我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来说,我们知道本国的争斗从何而来——那些美国人,他们把苏丹的未来毁掉,然后又教得苏丹的小孩以为他们带来了自由。他们把我们当作小提琴一样肆意地玩弄,为的就是我们的土地下流淌的石油。”
他的英语说得真的很好,语法严谨,口音文雅,李竺听着他的话,不禁就响起了数十年前的中国东三省,越是能说一口流利日语的老人,对日本人的仇恨也就越深。
“我非常恨美国人——作为一个苏丹人,我是这样想的。”劳勃站了起来,向她走近,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地说,“我最恨的是这种让人无能为力的感觉——作为一个苏丹人,我非常恨美国人,这个国家汲取了全球大部分地区的资源和希望,成就了一个浪费到极点的国度,然后管这叫做天堂。美国人以为他们的国度是新罗马——是共和国所能达到最完美的样子,他们不会知道一个苏丹留学生在夜里偷偷的哭:他看到加州人用宝贵的淡水灌溉草坪,一样的干旱,而苏丹每天都有人渴死。”
“你知道渴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在干旱最严重的地方,我们连脏水都没有,人死的时候血液都是粘稠的,割开他的皮肤,都不会有血涌出来——”
“有些人从苏丹来到美国,看到这一幕,他们也哭了,他们想要留在美国,再也不回去苏丹。但有一些人,把仇恨深埋在心底,永远牢记着一切,回到了祖国。”劳勃轻声细语地说,“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恨着,这些拨开祖国的皮啜饮石油的外国人,他们就像是苍蝇一样,追着石油来到这里——我想要和他们做对,他们每一个都有……你们中国人也一样。”
李竺知道,对话不能再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了,她说,“我们怎么一样?”
“美国人带来战争,但我们带来的全是和平,中国人带来的是生意——我们和美国人怎么一样?”
“那是因为你们还远远没有那么强大,”劳勃笑了,他绝对受过高等教育,“最划算的生意永远是颠覆政权,玩不起的人才老老实实地做生意。等到中国足够强大的时候,也会和美国一样,你们大国全都一个样。”
“那么,如果等苏丹也强大到那程度的时候呢?”
李竺反问,劳勃顿了一下,他的气势受到一定遏制,李竺看进他的双眼,现在,窗外旭日渐升,她已经渐渐能看清他的脸了。“国家的未来谁也不能预测,但,美国让达尔富尔血流成河,让苏丹各部族之间水火不容,他们把苏丹变成人间地狱——但中国却在达尔富尔修路建桥,劳勃,这里是有不同的。”
“至少在现在,我们带来的东西是不同的,美国人带来的是战乱与贫穷,而中国人总是带着希望来到这里。你知道这是不同的,对不对。”
她望着劳勃黑白分明的双眼,让自己的气息尽可能的稳定,别显得太期望,那就流于祈求了。“否则,你又何必来这个房间?”
她是说中了他的软肋,黑人低下头笑了起来,“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看出来了。”
李竺没说话,沉默地等待着他的决定,而劳勃——有那么一会儿,他显得那么的软弱与挣扎,他的个人倾向与身为领袖的责任,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在残酷的现实中,他的犹豫——他想放了她,但……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定,脸上反而露出些重压后的解脱。李竺的心直往下沉去:像劳勃这样的人,是不存在良心的,只要能说服自己,他就不会感到抱歉,如果他想把她放走,此时会更犹豫,更有压力,而他这轻松的表现,只说明……
“K已经对我们产生了怀疑,他联络了一支私人保安公司的队伍——这些保安都是西方人,常年在美国人的油井负责安保,每个人都有丰富的战场经验。他们正往这儿赶,大约三小时后会到。”
劳勃说,“我拒绝他们进入我的地盘,所以,我们约定在附近的死河谷交接——那里也是K为你准备的……”
“刑场。”他顿了一下,李竺为他说完,事已至此,她反而失去任何感觉,甚至还笑了笑。“为我准备的刑场。”
“对,为你准备的刑场。”劳勃说,“我能做的事已经不多了,昨晚的饱餐和被褥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款待。总之……”
他站起身,“好运,女孩。”
“谢谢。”李竺镇定地说,在他走到门口时,她又叫住他,“劳勃,说真的——谢谢,你是个很好的人。”
劳勃微诧,转头看她,而李竺真诚地说,“别太介意,你今晚能到这里来,已经非常好了,我能理解,真的,我没有怪你,当然,不是说你会在意,但,还是谢谢你至少给了我一顿饱餐。我想说的是——你至少和那些美国人不一样。”
她是真心的,在他们遇到的所有人里,劳勃也许是杀人最多的那个,在某些人看来他可能是个冷血的怪物,但,李竺某种程度上却仍能理解他,她能理解这至少尝试过的诚意,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了信念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在沙漠,你尤其得活得实际,但,有过动摇已很不错,有过动摇,已足够珍惜。
劳勃的表情有了一点点变化,她没有说谎,他看得出来,而这让他更有了几分狼狈,在她的坦然面前,他的现实难免显得软弱。——即使他有千万个理由最终还是选择美国人这边,他们距离南苏丹很近,这件事,美国人派出了他们的特工,而李竺的身份却依然成谜,重视的程度也不一样——
但是,依然,在这样的时刻,他难以坦然告别,最终,只能回以一个掀唇的表情,转过身大步迈出了房门。
门被关了起来,但太阳光依旧不依不饶,从铁窗缝中钻进,洒在她身上,闪着泛白的光。李竺在阳光中闭上眼,靠到床头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她又失去了一个希望,不过,这没有关系,她不会就此放弃——就算要死,她也早已下定决心,要以赢家的姿态死去。她做得到的,李竺一点都不怀疑,事情进展到这一步,K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只要他没拿到U盘,她就永远都在赢。
只是,傅展……
她是该希望他来,还是希望他别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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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那支私人保安队伍准时抵达死河谷,起码,劳勃来通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们给了李竺一袭黑袍,“以免她在他来之前就被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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