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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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知恩初来乍到,也不敢多说什么,其余人见了徐循的脸色,也都不再劝了。一行人正要四散,徐循又把柳知恩给叫住了。“你陪我到后花园走走。”
  虽说是宦官,但去势以后那就不算男人了,徐循这个地位的宫妃,身边哪能没有几个亲信宦官帮着参赞宫务?只要不是一些需要解衣露肉的私密场合,彼此接触都不需要避忌什么的,随便带上两个大丫头在身边那就行了。几个嬷嬷也都不以为意:柳知恩那毕竟是皇帝亲信出身,徐循有点和皇帝有关的事想私下询问,再正常不过。
  这宫廷里,一旦和皇上有关,很多事就是充满了忌讳,别说嬷嬷们走得飞快,连红儿、蓝儿都是远远地跟在后头,都不愿凑近乎的。永安宫花木扶疏的后院里,就只有徐循和柳知恩两个人绕弯儿。
  徐循对柳知恩的印象也不错,先不说之前的一些交往,就说在南京逼宫时,门被撞开那一刻,柳知恩是头一个护到她身前的,徐循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刻他的敏捷和决绝。再加上之后的韩二,这两人都算是和她结下交情了,韩二也是经由她说了几句好话,才没被打发去做闲职,而是到地方上去当镇守太监。——能把皇帝的声音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韩二虽说立下了汗马功劳,受了大量财帛,却也不适合继续近身服侍了。
  也因为这些前缘,虽然两人相处甚浅,但徐循却能放心对柳知恩说点内心深处的烦恼。“柳知恩,你在大哥身边服侍几年了?”
  “奴婢有幸在皇爷身边服侍九年了。”柳知恩规规矩矩地回答,眼神都不带乱看的。
  徐循点了点头,“那你觉得大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柳知恩吓了一跳,“这……天威似海,奴婢实不敢妄言。”
  徐循暗暗点了点头,又细化了一下自己的问题,“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说,大哥特地给我多封赏了这些地,心里是不是有些别的打算。”
  徐循的意思也很明白了,柳知恩不可能再继续装傻,他沉吟了一下,便在一盆兰花跟前站住脚了——徐循都没来得及赏鉴呢,她这会才发现自己院子里扎了好些绢花盆景,也是巧夺天工的手艺。
  “若娘娘不怪奴婢冒犯……”大部分中官说话,不是公鸭嗓就是特别娘们兮兮的尖利,但柳知恩却和三宝太监是一个路数的,本人比较粗豪,声音也挺低沉好听的。
  “你就尽管说实话吧。”徐循忙说,“我的性子如何,你们难道还不清楚吗?”
  柳知恩似乎是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却又很快掩住了,他没有评论徐循这天真的表白,而是慢慢续道。“就奴婢在皇爷身边服侍的这几年来看,皇爷的心思,多是用在前朝。这帝王心术,用在后宫里可不就浪费了吗?”
  柳知恩等于是把道理都给徐循给点透了。——按他的理解,皇帝在后宫里根本都不会玩弄什么阴谋诡计的,说难听点,从皇后算到徐循,这些后妃捆在一起,都没法和皇帝掰手腕子。娘家全是靠皇帝才起来的,还不都得凭他的摆布?这是正经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也所以,皇帝给徐循赏地,就不会有什么让她给孙贵妃分忧的意图,他就是真的想赏徐循而已。这里面压根就没有什么阴暗的心思,要说皇帝抬举徐循,是为了让她给孙贵妃分担压力,那也未免太看不起皇帝了。
  徐循略微放心了一点,在她还没有孩子之前,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皇帝。而虽然大哥一直都很宠爱她,甚至现在还给了她这些好处,但也不知为什么,徐循总觉得在他跟前,她有点没底气,总是比较患得患失,也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嗯。”她沉吟着点了点头,不知如何,竟迸了一句真心话出来。“虽说听了你的话,我也许该高兴,不过不知怎么,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柳知恩笑了一下,没有接茬。两人沉默地又走了几步,他又寻思着开口道,“娘娘宅心仁厚……”
  徐循还等着柳知恩的下文呢,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便停下脚步斜睨着柳知恩道,“然后呢?宅心仁厚后头跟着是什么?”
  柳知恩的眼睛在徐循脸上一溜就滑开了,他别开脸低沉地道,“但宫里人心叵测,世易时移,一切已经和太孙宫时候不大一样了。”
  徐循对他的这个观点,有所感觉,却又没那么深的感触,她沉默了一下,又问,“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做呢?”
  “奴婢不会辞地,辞地那就是打贵妃的脸……”柳知恩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却也不会不辞,总是先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再说。”
  徐循有点高兴,“咱俩想到一块去了。”
  柳知恩嘿然道,“这却未必,娘娘有福运,心实诚……小人心思重,虽然和娘娘一样都是这条路子,但问出口的话,却必是截然不同。”
  柳知恩话里话外,已经是把自己的意思给表达得很清楚了。他不敢说透,但徐循不至于不明白。她沉默了很久,才叹息道,“有必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复杂吗?胡姐姐一直待我不差的。”
  “所以说,娘娘是有大福运的人。”柳知恩立刻把话给圆回来了,他冲徐循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奴婢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点阴微见识,还请娘娘恕小人污染清听之罪。”
  “好了。”徐循皱了皱眉,忽然又有点不高兴了。“我说了我不是这样的性子……虽然我不赞同你的看法,但你能和我说实话,这就是你难得的地方了。以后也还是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看我脸色说话。马屁精我周围多得是,要听点好的,何必特地从大哥手里求个人来?”
  柳知恩自然连声谢罪,不过,也就只是谢罪,不肯多说什么了。看起来,徐循不往下问,他也是不会再开口的。
  徐循却已经失去了继续往下问的兴致,她站在空地里,感受着隆冬腊月的气息——隔着厚厚的白狐斗篷,寒风根本都吹不到徐循身上,也就只有鞋底,还能感觉到一点凉意。
  后宫中的生活就是如此,人间寒暑,和天上宫阙似乎没有多少关联。
  “柳知恩。”她忽然兴起了一点念头,便随便地问,“在你们中官眼里,宫里的日子,是不是要更黑暗很多?”
  柳知恩略带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一哈腰,“咱们内侍都是腌臜人,前世没积德,今生来偿债的……过的自然是苦日子。”
  “不要这样说。”徐循摇了摇头,由衷地道。“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她望着远处白皑皑的屋檐,轻声道,“其实就是我们妃嫔,又何尝不觉得自己薄命?有时候都觉得,这日子简直暗透了,见不到一点光……可越是这样,咱们苦命人就越要互相帮衬,你说连咱们的人都要这样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该有多没劲呢?”
  柳知恩面上再次闪过了淡淡的惊异之色,他的口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做声。
  #
  徐循到底还是遵从了她和柳知恩都一样想好了的那条路子,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坤宁宫去给皇后请安。
  随着身份的变化,很多事的确也是有所改变,要想和从前一样,每天早上大家都集齐了给皇后请安,已经是有点不可能了。第一宫里人口越来越多,一屋子人如果没个约定的时间,一上午你来我走的,皇后还要不要做别的事了?可若是定时间,又和点卯一样不成话。第二,宫里地方大,不像是从前一个院子里,没几步路,现在徐循要从永安宫去坤宁宫,路上都得花好多时间。
  约定俗成一样的,现在几个妃嫔,隔了几天都会去坤宁宫坐坐,至于去得勤快不勤快,那就得看自己的孝心了。孙贵妃往皇后宫里过去的次数就不太多,比起来,妃子里徐循还是最经常过去请安的一个了。
  说到底,皇后确实也是有点压不住阵脚了,徐循走进坤宁宫的时候,心里也在感慨:她们毕竟是做妃子的人,也有点特权。一般的美人什么的,很该天天过来才对,现在却只有李美人、王美人两个人,已经到了坤宁宫偏殿等皇后接见。
  她们到得有点早,皇后还没梳洗完呢。见到三人来了也很高兴,让她们陪着一道吃早饭。不过徐循等人都是吃过了来的,徐循就主动起身服侍皇后,李美人、王美人帮衬着,三个人伺候着皇后把早饭用过了,又陪着皇后逗了逗大囡囡。李美人、王美人便起身告辞,把徐循留下来陪皇后说话。
  徐循于是也就主动提起了赏地的事,“也是底下人提醒了,才知道是比姐姐家得的地多了几亩。我想大哥日理万机,两次赏赐间隔的时间又长,未必会留意到这些小事……”
  她没往下说,皇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微微地笑。
  徐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后,眼睛里一片凉意,唇边的笑容却还这样亲切——话都说到这里了,她也没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不若我和大哥打声招呼,还是免去几顷罢。”
  皇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反问徐循,“庄妃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徐循想到柳知恩话里话外的担忧,钱嬷嬷眼里暗藏的忧心,一时间真是冷汗都下来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人心变得就是这么的快,是不是在皇后眼里,自己就是来上门炫耀,上门踩她的——可却又到底还是存了一丝的侥幸。皇后毕竟和孙贵妃不同……哎,其实就是孙贵妃和她,两个人又岂是没有一丝真感情?
  “娘娘怎么想,贱妾就怎么想。”她把心底的委屈全给压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后的脸色。
  忽然间,她发觉自己也不是那样了解皇后,皇后的脸,看起来也有几分陌生。
  但皇后下一刻也就叹了口气,面上也出现了一点波澜——甚至可以说是一丝怒气,一丝委屈。
  “我还能怎么想?”皇后从来没有这样和徐循说过话,就像是在和徐循抱怨谁似的。“连金宝都容了……还容不下你那几顷地?你这个人,也是太小心了点。”
  徐循一时间都没法说话,过了一会,才觉得脊椎骨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她勉强一笑,低声道。“姐姐……”
  皇后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
  她盯着眼前的茶盏,似乎是有些自嘲地一笑。“我知道你的用意,也很明白你的心意……可这些都是虚的,小循,礼法,比不过人心啊。”
  她说的肯定不是皇帝的心,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皇帝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在皇后身上停留过,皇后曾经得到的也不过是他的尊重,可不知为什么,这一阵子,这份尊重,也是渐渐地有些稀薄了……而原本的依靠太后,现在也是有些改了心思,不是说不亲近皇后,而是没那么往死里压着贵妃了。
  皇后几乎没把话说得这么明过,徐循也不能只说些场面话了。
  “这都是细枝末节。”她便嗫嚅着安慰皇后。“最要紧的,还是子嗣……”
  嫡长子的意义,对朝廷、后宫来说都是很非凡的。尽管帝后的感情有所疏离,但皇帝每半个月里,几乎还是有五天歇在坤宁宫的。如此夜夜耕耘,其实也就是想要个嫡子。
  皇后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也就是求个子嗣了!只盼着我的肚子对得住这一片苦心吧!”
  话说到这里,皇后还好,徐循是浑身不自在——皇后身边还有下人在呢,这些话传出去几句,皇后是顶得住,可她就难免一身麻烦了。再说,她现在明摆着宠爱不下贵妃,在皇后跟前坐着,得意人陪失意人,不压都是压,有些事不是说她不想炫耀皇后就能不在意的。
  好容易逃出坤宁宫,她透了一口长气,简直有逃出牢笼的感觉,连一眼都不愿回看,就是急急地往肩舆方向走了过去。
  柳知恩和钱嬷嬷忙迎了上来,钱嬷嬷面色隐隐透着焦灼,柳知恩却是表情沉静,只是在弓身帮助徐循上肩舆的时候,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徐循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在这个场合明说,进了永安宫,才叹了口气,和柳知恩感慨道,“还好,姐姐还是明理的,起码,认得清楚如今的局势……”
  想到皇后的脸色,她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虽说也不免有气……”
  还有些话,却是连对柳知恩和嬷嬷们都不能说的:徐循感觉,皇后心里压根都没把皇帝当回事,皇帝亲近贵妃甚至是她徐循,她也一点都不伤心。她现在的气和怨,都不是因为皇帝偏心贵妃,而是因为自己失了太后的扶持,甚至说是没有能生个子嗣,她是怨自己地位不稳,不是怨皇帝表示不够——起码在皇后在意的子嗣方面,皇帝是没有怠慢过的。
  她有种可怕的感觉,她觉得皇后对皇帝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因为没有感情,所以要求也低。而且,这种状态还不是近期才存在的,也许是从一开始就延绵到了现在,只是从前,皇后遮掩得还比较密实而已。
  不是说不好,不是说徐循本人就为皇帝神魂颠倒。只是……女诫里不是都说了吗,身为大妇,要尊敬公婆、关爱丈夫、爱护子女……
  如果连皇后本人都不遵守《女诫》的话,徐循这些小妇,又为什么要遵守《女诫》,礼敬大妇呢?
  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摇去这迷惘的情绪一般,同柳知恩庆幸道,“虽说也不免有气,但好在姐姐心里还是清明的。一心也就是想生个儿子,看来是没想着和孙姐姐别苗头。——真是阿弥陀佛!”
  柳知恩和钱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柳知恩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钱嬷嬷的面色也颇为晦暗,她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娘娘……”
  徐循固执地摇了摇头,“孙姐姐也不是兴风作浪的性子,她若是,太后娘娘也容不得她了。”
  “人心向背,”柳知恩沉沉地说。“娘娘,现在这宫里,可不只是您们四位了……”
  徐循被他的话说得一惊,她的眼神,反射性地就转向了永安宫西北面。
  几个新妃嫔的住处,也基本都集中在了那个方向。
☆、盛宠
  回宫有一阵日子了,可徐循和这些新人的接触还不算很多——不是没人来给她请安,而是她从南京回来又刚搬家,事情的确也多。有点闲空也要度时和老人们联络联络感情,结果就搞得新人们很没处下手,来请安的时候徐循经常都不在宫里的。闹得刚入宫的赵昭容都只好去孙贵妃宫里请安,往徐循这里过来的次数都少了。
  说起来,封妃赐印,这个印是有实际作用的。比如徐循被封永安宫,那以后永安宫的人事安排就由她来掌管了,皇后给出的那都只是指导性意见。——在制度设立之初,这是为了减轻皇后的负担。要知道后宫嫔妃满额的时候起码都是有一百多人,要是皇帝再好色一点,两三百人也是寻常的事。没有各妃分管,这几百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皇后来操心,皇后身体要弱一些,都很容易被累垮的。
  虽说现在的后宫人口不多,但以前的制度是这样的,皇后也没必要,也不便亲自过问低等妃嫔的生活,就还是采取了区域分管制度。永安宫区域居住的王美人、李美人和赵昭容,就是由徐循来照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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