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57部分在线阅读
孟姑姑有点不安,“会否太拂大哥面子了?”
太后沉沉地哼了一声——虽说现在,她已可不那么避讳丹药的事了,但多年来的宫闱生活,却使得她即使是对孟姑姑都难说实话。“他自己心里知道是为什么的!若是底下的人有过来打听缘由的,你就说我的话:床笫之事,乐而有节。有些事是绝不能予以一点鼓励的!”
这哑谜打得孟姑姑都是迷迷糊糊的——她也就是忧心母子关系,劝上这么一句而已,太后反应这么大,她却是再不敢多说了。
原太子妃也好,原太子嫔也好,都还没获封,妾身未明,后宫的事,压根不会多说一句,那是全凭太后做主——其实就是能说话也不会为了两个宫女和太后拌嘴。皇帝又是把这件事交给太后去做了——也是惯例,太后的话,还有谁会反驳?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底层的宫嫔,也就是太后一句话的事而已,皇帝知道了都未多说什么,高层的妃子们,却要他和太后商量封号了,在阅看过秀女以后,他和母亲商量着,给自己多添了四个小老婆,随后便开始了一连串的册封活动。
册封太子妃为皇后,没得说了,全天下都在等待着这顺理成章的一天。册封太子嫔为贵妃,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册封太子才人何氏为惠妃,更没什么好说了,大臣们反正也管不着皇帝怎么封赏自己的小老婆。
至于太子才人徐氏,虽无子,又非勋旧出身,但因事帝勤谨、温柔贤淑——反正也还就只是因为有宠,又有功,亦得封贤妃。妃时在南京养病,帝令赏下金银彩缎,又指一船,着令其进京受册。
按说,大臣们的确是管不着皇帝怎么封赏自己的小老婆,可奈何这个贤妃的贤字,实在是有点太刺眼了,徐循才刚上路呢,朝野间,由不得也要有些声音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起步就是贤妃
不许说我不亲妈哈
我总觉得德妃和贤妃是很高级的两个妃子,硬是要比顺妃啊,宁妃什么的高,不过其实在明代待遇上是没啥区别的啦。
☆、冲突
朝廷里为了贤妃的称号,正和皇帝打嘴仗呢。当事人徐循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不管怎么说,进京受封总是美事,这一回她又不必和任何人同行,再说,所有人现在也都知道她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了:又不是傻的,几次单独出行,都带的是贤妃娘娘在身边服侍,现在刚登基,就给贤妃娘娘封了个这么好的封号……
按太祖定下的规矩,后宫诸妃也是没有品级分别的,除了贵妃高出众妃以外,余下贤、淑、庄、敬、惠、顺、康、宁,无非是为了表现闺房雍肃的称号,按理来说,只要是表现美好品德的封号都是可以的,也不分什么高下。但人心都是好比较的,贤怎么说也占了第一个,再加上又是传统的四妃封号之一,贤妃比起惠妃来,感觉就值钱得多了。
再说,徐循的受宠一直以来也是很明摆着的,现在登船上京,船上所有人可不是小心服侍?一路天字码头停靠着,当地特产享用着,徐循就只管吃了睡睡了吃,爱赏景就赏景,爱看书就看书,比起还要伺候皇帝的双人旅行,这一个人的旅行可不是要爽得多了?
从瓜洲往上,一直走到枣庄附近,徐循才隐约收到消息,知道京里为了她的事情在打嘴仗。她的心情当然受到一点影响,知道原委以后,连饭都有点吃不进去了。几个嬷嬷听说了,暗地里也是着急,却又不好说什么的。
想要措辞安慰徐循呢,徐循却比她们看得都清楚,“南京那件事,肯定要有个说法的,大哥心里,指不定还憋着一把邪火呢。”
皇帝病重,这边就有人敢逼宫太子了,还是在太子玺印在手,不断发出命令,内侍们也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做事的情况下都来逼宫。你说这逼宫就逼宫,还要挑唆德高望重的胡大人出头……胡大人固然那是真的心急了情愿做这杆枪,但背后的那些人,谁知道心里都有什么想法?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心里也是忌讳着呢,徐循和内侍们又没有拿着太子的名头招摇撞骗,不都糊弄过去了,说是在安心养病吗。连病都不让养了,要撞门闯进去见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也因为太子心里有忌讳,南京这件事,胡大人是有理都变没理,虽然一心也是要给东宫报信儿,想确认他的安危,但手段太过激,本来大有希望回北京的,现在看来,只能在南京任上致仕了。特地要把这么好的贤妃封号分给徐循——要是按当时太祖随口安排的顺序来说的话,徐循是足足比何仙仙靠前了好几位呢,就是要做给别人看的,让他们知道皇帝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可大臣们心里也不得劲啊:这件事,您哪怕和一个文官通个气呢,比如说胡大人吧,他是太子宾客,又是铁杆的太子党——这个太子党,说的还是你爹呢!当时文皇帝年间,胡大人就是明明白白倾向于东宫的,如此根正苗红,怎么就不能信任了?请他进去实言相告,有他帮着说几句话,也不会闹到撞门逼宫的程度啊。见令不见人,有印有什么用?万一东宫不行了,内外交通被一介妇人和内侍把持着不能畅通,那多误事啊……
三方都不能说有错,太子没说话,徐循不可能随意和文官沟通交接来遮掩此事,文官们大体来说也是一心为了国家的稳定,只有少数人是汉王的耳目,至于太子,南京这边的确是没有可以信托的大臣,胡大人那再忠心也是对他爹,和他本人不熟,在如此敏感的时刻,他能不再三小心?
也就因为三方都没有错,这件事就杠上了,现在大臣们也不和皇帝顶牛,就是都在给徐循挑刺儿,说她在南京做得很不对。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几个嬷嬷听说以后,也都吃不下饭了,现在看徐循这么淡定,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稍稍放下来一点点,彼此都才觉得心慌气短,孙嬷嬷强笑道。“娘娘这话一说,我心里倒是松泛多了,这些人就是奇怪,娘娘在南京,难道做得还不够好,还要挑刺?”
“左不过就是拿我当个由头罢了,不论是封这个号,还是不让封这个号,说的都是别的事。”徐循淡淡懒懒的,原有的一点高兴也不见了,她撇了撇嘴,“反正,没劲。”
几个嬷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好说什么的,孙嬷嬷强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娘娘,您毕竟也封妃了嘛……”
徐循也笑了笑,“是,没这事,说不定还不能封妃呢,现在也就是我一个人还没什么消息了……听说了吗?后宫里是不是又进了新人了?”
“是进了几个,得的都是低等封号,外头就不清楚细节了。”赵嬷嬷上前给徐循捏肩膀,“娘娘也不必在意这个,您和陛下的情分,别人哪里比得上?那是几次共过患难!”
钱嬷嬷说得更直白,“娘娘现在封了妃,终身就有靠了,即使陛下移情别恋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也不会亏待您的。”
这倒是真的,徐循点了点头,“嬷嬷们你们都安心吧,我不会做出什么争风吃醋的傻事的。咱们商量出的路子,我可还是记在心里呢。”
那天晚上,徐循提出的这个命题,几乎是快把几个嬷嬷都难住了——这想要争宠、争生子嗣,她们都能理解,也能帮点忙。可想要逃开殉葬,这个要求,那就有点超出她们的能力范围了。
还是钱嬷嬷最有主意,领着两个嬷嬷,抽丝剥茧地和徐循分析,大家都把话说得很透了,一条条路地在那排除——不想死也很简单,抢在所有人跟前生个儿子就行了,只要能平安养大,皇后又无出,这嗣皇帝的生母,肯定是不会被殉葬的。
但这条路也有问题,第一徐循也不知道皇后会不会生子,她们现在都还年轻着呢,皇帝肯定也想要个嫡长子的。第二,她也不能保证她就一举得男,第三,她更不能保证这个小孩可以被平安养大。除非她的运气大到连生四五个男丁,不然,按如今的婴儿夭折率,一个婴儿半路去世都根本不值得惊讶的。
所以这条路虽然理论上存在,但走得通的可能性实在相当的低。
当然还有更难一点的路,你比如说生一个男丁以后,就把别人的男丁都害死什么的。不过这条路一样只存在于理论上,皇家子嗣要能随便让人害死,文皇帝都白搞鱼吕之乱了。在宫禁如此森严的情况下,就是亲妈都不能把手随便伸进皇子所呢,不是亲妈,就更别妄想了。就是想下毒,皇子前头都有起码十多个宫人愿意给他挡灾。
别的诸如搞宫斗啊,陷构啊、栽赃啊之类的卑鄙手段就更不必拿出来讨论了,徐循是不想殉葬,不是想拉着大家一起死,把她的同侪搞死对于不殉葬这个目标毫无帮助。
最后总结下来,徐循该做的几件事就是:和皇后搞好关系,广结善缘,能生的话,生个小孩。
别的就没了,别的都是虚的,什么皇上的宠爱和不殉葬压根没有丝毫关系,再宠宠得过昭皇帝对郭贵妃?郭贵妃说声殉还不是一样殉了。嗣皇帝和死皇帝发音很相似,但那可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和皇后搞好关系,理由很简单,只要能活过皇上,再不受宠她也是皇太后,就是嗣皇帝不是她生的,那也得认她为母大礼伺候,不带有一点怠慢的——除非他自己的谥号里不想要个孝字了。太后发一句话不要她殉葬,别人追咬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
至于广结善缘那就更简单了,一开始就打好印象,总比等人生了皇嗣再去讨好的好。在宫里所有妃嫔都有可能生下嗣皇帝的情况下,徐循要做的就是营造自己厚道善良的形象,不和人为难,广结善缘和所有人都真诚地做好姐妹。这样将来的太妃或者太后(视嗣皇帝怎么给生母上尊号),和她为难的可能也很小,再好一点,她也不要徐循殉葬,那徐循活下来的机会就大得多了。
至于第三点,不过是给她不殉葬寻找一个借口而已,你好比说李贤太妃吧,就因为当时生病,有儿子女儿,要全他们的孝心,所以没殉。结果现在病都慢慢地好了,已经可以起床了,她要不是和太后关系好,能捞到这个机会吗?真的关系好,无儿无女也有借口。所以说,孩子有就有,没有那也随缘,大可不必焦虑得不得了,反而坏了身子。
这么一梳理,徐循的路已经很明显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发自内心地去做个与人为善的好人。
当然,前提是她还得做个不给自己招惹麻烦的聪明人,这两者也并不矛盾。在这两个条件的基础上,她再去争取更高的封号,再去争取生儿子,不过这一切不能脱离一个聪明的好人的基础。要知道,儿子可能会夭折,封号在殉葬前屁都不是,但名声和感情,这些虚无缥缈的人心,却是最持久的,也最有可能在殉葬跟前,为她挣到一份生机。
贤妃也好,宁妃也罢,反正都是妃,待遇不会有任何区别。皇帝都开口要封她为妃了,就算顶不住压力换了封号,徐循也没半点损失,说不定真换了封号以后,皇帝心里愧疚,还对她更好了。徐娘娘现在是稳坐钓鱼台,八风都吹不动的。
却是再不会和个刚入宫的小妃嫔似的经不住事,连一盘奶酥都受得战战兢兢了。
回首前尘,心里焉能没有一点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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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娘不着急,但内宫里有人为她着急,还未行册封礼的何惠妃,这一阵子走坤宁宫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册封皇后那是大典,怎么都得准备一会儿,现在皇后还没被册封呢,但倒是已经安排在坤宁宫里住了。
“这闹成这样子,等小循进了京,岂不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何惠妃面上深深的写了忧色,“真是好事多磨,外头那些男人们都想些什么呢!只顾着和咱们弱女子为难。”
皇后是不可能接何惠妃的这个话茬的,不过,提到围绕着徐循的封号发生的论战,她眉宇间也有了一丝忧色,“本以为是小事,现在看来,闹得已经有点不像了……”
她和何惠妃分享消息,“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今日皇上一恼火,差点都要重提廷杖的事了。”
廷杖,就是把大臣扒光了拉到太和殿外头打屁股,从元朝传下来的陋习,太祖朝也给沿用了,在皇爷手上倒被废止——皇爷虽然年轻时十分好杀,但登基大宝以后倒没怎么拿大臣们开过刀,末年居然把廷杖也废止了。现在皇帝要重开廷杖,那可不是小事。毕竟,这种事实在是太辱没斯文了,一旦重开,事态必定又要再升级,到时候,该怎么收科那可就谁都不知道了。
何惠妃未必清楚廷杖背后的意义,这一点皇后也是知道的,她随口给何惠妃解释了几句,把何惠妃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姐姐,要是真为了小循开了廷杖,以后她这个名声可真就坏了,可不得把她给冤死了?”
“我也是这么说呢。”皇后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她站起身子,“正好今儿你来了……咱们去给太后请个安吧。”
虽说皇后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但她却把态度给摆得很清楚了:这宫里啊,说话算话的,还是居住在清宁宫的老太后。
何惠妃也没什么可说的:宫中事务,由太后出面说话,也是正理。她也的确是想在太后跟前,为徐循争取几句。一后一妃便都上了轿子,往清宁宫过去了。
可没想到进了清宁宫——太后跟前,却早有了客人。
孙贵妃也在和太后说这事儿呢,“大郎是有些动情绪了……”
见到皇后和何惠妃进来了,她忙笑着上前见礼,“姐姐——惠妹妹。”
皇后看了太后一眼,见太后一径出神,似乎没有留意到眼前,便也笑着望了孙贵妃一眼,“贵妃倒是来得早呀。”
孙贵妃就和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站在座位前浅笑道,“昨儿大郎不是歇在我那吗,今早就顺便一道过来请安了,陪母后说几句话,正巧姐姐们也就来了嘛……”
两人眼神碰了一碰,又都各自闪开了,何惠妃忙居中打圆场,“我们也是为了这事来的呢——孙姐姐快和我们说说,大哥的意思究竟是怎么样的……”。
孙贵妃才要答话,太后也喊皇后了,“我的儿,站着做什么?还不坐我身边来。”
她定下了位次,孙贵妃就顺理成章地继续占据了刚才左手第一的位置,何惠妃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虽说有宠,但到底也太霸道了点啊……要不是太后娘娘那句话,皇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忍不住就瞧了太后一眼,想要看看老人家的情绪。
可太后面色深沉如海,竟是没留出一点给人揣测的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朝廷里有冲突,后宫里也有冲突
小循终于找到自己的道路啦,可能不能走得通呢?
☆、风向
一屋子人坐了半日,说的都是不咸不淡的话儿,何惠妃虽然为徐循的事发愁焦急,但在太后跟前也不可能霸气测漏地主导局势,让大家把话题往她想要的方向去扭转——太后跟前,哪有她说话的地儿?
有说话余地的皇后,确实明显有点心不在焉的,虽没走神,但却都只是顺着太后的话在说,丝毫都没有插话缝的意思。太后本人更是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孙贵妃都是满面微笑地走神,一屋子就何惠妃一个人在着急,她心里纳闷呢:不是说太后和孙贵妃也正在说贤妃称号的事吗,现在人都齐了,却是一个两个都和忘了初衷似的,在这里赛着出神?
但太后不提这话,皇后不提这话,何惠妃就是着急也没办法呀。只好干坐着和大家一起演戏,哪管心里多不平静呢,面上也要挂着淡淡的微笑,和太后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宫里的琐事:三大殿还在修呢,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死人的,国家的支出也很多,后宫的屋舍呢也都是新建的,就不要整修了……横竖现在人少,大家一起挑个宫殿就住进去吧。后来的妃嫔们,还要依附你们居住呢。
的确,宫里也是有规矩的,没有封妃就不能独领一宫,必须得在妃的编制下混饭吃,住在她们宫中的偏殿里。好在这宫,一般也不是说就两重光秃秃的园子了,有的特别好的,里头自己还有小花园什么的呢。这一次新选出的秀女们外加底下提拔下来的,一共就是七八个,这样分的话,三个妃嫔一人还能分出两个来照顾,倒是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但是这么样也有不好,皇帝到宫里来,到底是来看妃子的呢,还是来看底下的美人、昭容的?新人当然乐意了,可以在皇帝跟前快速刷个脸熟,可老人们多少也会觉得自己的权益受到了侵害不是?皇后对此倒是无所谓了,这个规矩能否顺利实施,还得看贵妃和惠妃的意思了。
孙贵妃对这事根本就没有意见,何惠妃自然也不会跳出来表现自己,横竖她也是完全都不在乎。——如今封妃了,什么都有了定数,她和皇帝之间也不是完全没有情分,再说,又还有个公主,潜邸一起出来的情分,够她过一辈子了。这件事倒是很和谐地就定了下来,至于贤妃的封号之争,太后一掀眉毛说了一句,“这事儿,等正主到京城了再说吧,我也会和皇帝说道说道的……”
至于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章程,太后可是完全没有透露,何惠妃看皇后还是那么魂不守舍的,心底暗叹一声,便主动起来告辞,“既然如此,儿臣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