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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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事。”太孙很快回复了自持,他自嘲地一笑,不过片刻,又将面上的情绪全数收敛起来,只转身横了众伴当一眼,冷声道,“我知你们都有徒儿、菜户,平时拿我的事出去卖好,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过去了。可今晚的事,若是流露出半点风声……”
  他是屡次出征的人,手上焉能没有人命?此时一眼扫过,众宦官也不只是怕的还是装的,均都双股站站,跪了一地大声表白,太孙也不在意,他冷冷一笑,翻身上马挥鞭,竟是毫无等候从人们的意思,便兀自奔进了夜色之中,往东宫方向回去了。
☆、着急
  不能不说,太孙的话还是很有权威的,帷幕后的消息,不论是太孙妃又或者徐循,都是一无所知。外头人知道的,只有这天晚上太子妃把太孙接到东宫说了一会话,太孙出门后过了没多久,许是忘了什么,便又回转了回去而已。
  自当日以后没有多久,赵王的案子也出了结果,赵王本人因为一直没有就藩的关系,护卫都驻扎在京城左近,如今整个王府也是大清洗了一番,赵王本人幸保无事,却自然也是宠爱大减。倒是原来连逢年过节都经常不进宫的赵王妃,现在一下增多了进宫走动的脚步,和太子妃的往来,也要比从前都频密了许多。
  皇爷的身子,也是渐渐地见好了——不过,老人家也是有点闲不住,这才见好就又要张罗着北征。皇城里的这个夏天,注定啊,还是那么的不宁静。
  再不宁静,和徐循也没什么关系。这几个月,太孙先是一个月都没有招人侍寝,一个月后又和从前一样,开始了规范的侍寝生活,太孙妃、太孙嫔、徐循、何仙仙四人轮流当值,谁病了便等病好了补上,虽说这忽然的变化有几分耐人寻味,但如此一碗水端平,倒也省得大家再去猜测什么了,再加上太孙显然俨然是已经不再进补了,心事一去,太孙宫的日子,还要比以前更省心了几分。
  几年前的宫闱惨案,毕竟已经渐渐地为时间冲淡,如今的内宫又有了几分歌舞升平的气概,四时八节,常有宴会。得了闲张贵妃也会接徐循进宫玩耍说话——别看太孙妃是日后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娘娘,以张贵妃的辈分和底蕴,她倒真还是想见谁就见谁,不必特别照顾太孙妃的面子。
  在徐循来说,到张贵妃娘娘跟前奉承,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张娘娘见多识广,为人亲切老成,是个良师益友般的长辈,掌故是一套一套地不说,出手也大方,跟在张娘娘身边,还能见识到许多宫外进来请安的诰命、王妃,徐循也能蹭着听些宫外的家长里短。
  唯独的不安,就是害怕张娘娘问起那枚蓝宝凤钗了,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徐循也渐渐放下心来——虽说那枚蓝宝石,的确是稀世难得的好东西,但三宝太监都又下过一次西洋回来了,徐循又添了不少首饰不说,张娘娘手里的好东西,还能少得了吗?时日久了,恐怕娘娘也真把那枚凤钗给忘了。
  这一日张娘娘突然有了兴致,想去西苑的瑞兽林里再观赏一番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的瑞兽麒麟,徐循也在宫中,自然有份随行,一行人骑马的骑马,乘舆的乘舆,张娘娘揽着徐循,让她坐在自己身侧,两人共乘一抬八人的肩舆,路上便指点徐循看道,“你瞧远处那片楼阁没有?前年采选来的那帮秀女,都等了一年多了,我还以为这个月好容易能选上呢,没想到皇爷根本无心选秀,一心只要出去打仗。也不知她们还要等上多久,若是到了明年还腾不出手来,倒有些人都老了,我看是只好放回家去了。”
  徐循这才知道,原来已有一批秀女预备在西苑里,只等着皇爷阅看采选了,她心头那隐约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蹙眉只是不语,张贵妃见了,便笑道,“怎么,我一句话没说对,小徐循倒是有心事了。”
  “那倒是没有……”徐循忙说,“就是娘娘一指这西北边,我倒是想起来了,也不知安顺寺修好了没有,若修好了,我还想去上一炷香呢。”
  皇城内也是有寺庙的,只是才建好没多久,就因为三大殿火灾而焚毁,这几年都陆续正在重修。张贵妃闻言便道,“你倒是心诚,想求什么呢?这么着急。”
  见徐循低头不语,张贵妃哪有猜不出来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略带怜惜地轻轻摸了摸徐循的脸颊,开解道,“这种事,求佛有什么用?你也别着急,总得后你那胡姐姐一步才好。”
  这话便很贴心了,徐循微微一震,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也许是因为和徐循毕竟有了几分情分,也许是因为在皇爷跟前小心翼翼的生活,使得她于别处不愿再压抑自己的性子,今日,张贵妃的话还是说得比较透的。“你身边的嬷嬷们固然贤明,但始终只是下人,有些事看得不明白。我这么和你说吧,小家伙,国朝最重嫡长。嫡妻无子,乃是不祥之兆……你若是生个女儿,不过是多一个人在世上受苦而已,若是生了儿子,还未必是你来养呢……好饭不怕晚,横竖你有宠,多等几年怕什么?”
  徐循嗫嚅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心底话,“有了新人忘旧人……眼下,新人都在西苑里等着了……”
  张贵妃叹了口气,“国朝后宫,是最看重品级的,你这样的潜邸旧人吃不了亏的,只把心往肚子里放吧。真要着急,也该是后来人着急,你有什么好急的?”
  她的眼神不免也有几分幽深了,“没喜讯,未尝不是件好事。这女人从怀上儿女开始,有无数道险关要过,在宫里都还算是好的了,有医婆都是随时备着的,就是这样,这些年来死在生产上的妃嫔也不是少数。生下来养不活,根本外头都不知道的也有的是呢,你当这些年来,皇爷就只有四个孩子么?生下来就咽气的孩子也有好些了,费了多大的劲,盼了十个月,还没养活几天……”
  她闭上眼,声线也有轻轻的颤抖,徐循至此,如何不知张贵妃的往事?她忙投入张贵妃怀里,乖巧地道,“惹起娘娘的心事,都是小循的不是……”
  “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张贵妃也就是失态片刻,很快又恢复了淡然,“那是个女娃,这么清清静静地走,我有时想起来也替她高兴。咱们国朝的公主啊,实在是……前儿宝庆进来的时候,你在不在?私下里对着我,又哭成了个泪人儿……可怜当着皇爷的面,还要为她男人遮掩。”
  宝庆长公主,是皇爷最小的妹妹,改朝换代的时候才不过四五岁,还没有太孙大呢,皇爷一直是把她当亲女儿看的。待到长成出嫁,还是太子爷亲自送嫁呢,可就是这样,驸马爷待她不好,宝庆长公主也无处说理去。太祖爷为了规范前朝公主飞扬跋扈的现象,对天家女眷,不论是媳妇还是女儿,约束都是一样严格。公主出嫁时,学了一身的《女德》、《女诫》,就是没有学过一点刁蛮之气,跟着的嬷嬷又管束得严厉无比只要驸马刁钻一点,哪有不受欺负的道理,身份虽尊贵,一个个倒是比徐循她们都更是受气的苦瓤子。
  徐循自然不知底细,也是有意岔开话题,细问之下,不免叹息连连。张贵妃又把话题绕回来道,“你看,生女儿也是没意思的,生儿子……其实也挺没意思,各地藩王,现在都如同坐监一般,在封地里无事不能出城。日后长大就藩,你要见一面也难比登天,有什么意思?”
  她望了徐循一眼,又轻轻地叹了口气,“若生出来不是藩王,而是太子,你可就更为难了……”
  徐循被张贵妃说得,本来火热的心思,仿佛被泼了一桶凉水似的,见张贵妃没往下说,她也没有追问,只是摇头由衷地道,“在这宫里,虽然吃好穿好的,可有时候,却觉得怎么这么难呢……”
  张贵妃轻轻地把手放到徐循额角——重重地顶了一下,才道,“你难什么?主母大度,婆母亲切贤惠,连我这半个太婆母都如此疼你,你夫主疼你,姐妹也是和和睦睦的没那些争风吃醋的事儿,你就是下嫁到不如你的人家,除了是个正妻外,怕也没有这么好的亲戚了。你这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为了个愁字,真是鸡蛋里挑骨头,挑都要挑出些不好来。”
  她这话是半带了戏谑的,徐循也听得出来——虽说是祖辈人,但张贵妃论年纪也就是比她大了二十岁不到,两人熟悉起来,说说笑笑的有时也真和朋友一样,辈分感并不是很强烈。是以张贵妃打趣地数落她,徐循也并不害怕,她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才承认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是有点得陇望蜀啦,本来也是因为有点着急,现在听您一说,倒觉得没那样急切了。”
  “可不正是如此了,该你的那就是你的,有什么好着急的?”张贵妃点头道,“三宝太监素来能够相面,还和我说起你呢,说你命中带子,而且,此子是——”
  她左右一看,戏剧性地压低了嗓音,附耳在徐循耳边继续道,“贵不可言……”
  徐循的呼吸一下就抽紧了,她又惊又疑地看了张贵妃一眼,过了一会,才强笑道,“娘娘又和我说笑话呢,三宝太监就见了我一面——再说,他信回教的,如何又会相面——”
  “信不信由你了。”张贵妃满不在乎地一笑,“下回他进来的时候,我把你也喊上,你自己问他去。”
  徐循努力遏制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她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在激动和兴奋中,似乎又有一丝恐惧与猜疑萦绕着小婕妤的心灵。她靠在张贵妃怀里,情不自禁地已经开始犹豫了:下回若是真的见到三宝太监,她该不该向老人家求证呢……
  不过,要见到三宝太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平日无事都在自家宅邸中休养,奉诏入宫也是很偶然的事。上回进宫向张娘娘请安,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一直到当年冬天,徐循都能没能和他碰上一面,腊月里三宝太监奉诏下南京为第六次下西洋做准备,徐循碰上他的几率,也就更为渺茫了。
  这年冬天特别地冷,病倒的人也有很多,太孙妃、何仙仙以及何仙仙的幼女都感染了风寒,整个冬天都只有孙玉女和徐循服侍太孙,等到春月里,太孙宫中,便又传出了好消息
☆、管家
  太孙宫里已经有两个小姑娘了,其中太孙妃生下的大囡囡今年已有三四岁,正是蹒跚学步的年纪,何仙仙生的小囡囡也已经会叫爹亲娘亲了。可以说对伺候孕妇,太孙宫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和规矩。再加上孙玉女的经期本来动静就大,才一个月没换洗就引起重视了,细查之下发觉有孕,便顺理成章地把阵仗给铺排了开来。
  何仙仙身子沉的时候是如何的待遇,徐循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孙玉女平时没事就能让御医来扶脉的,现在有了身孕自然也是如此,司药南医婆只是作为补充罢了,饶是如此,在知道了消息以后,太子妃还是出面和六局一司打了招呼,把南医婆又要到了太孙宫里,贴身和孙玉女住着,照看她的饮食起居。孙玉女得的重视,也就可见一斑了。
  这几年,年年皇爷都要带兵出征,几乎都成了惯例了。去年病才好,今年因正月里瓦剌犯边,皇爷勃然大怒,还没过春月呢,便下令众人预备亲征之事。因这一次和去年又有所不同,的确是先有战火,而且据说动静还不小,所以……这选秀的事,又耽误了下来。张贵妃唉声叹气,和二十四衙门打了好几次官司,又冒险禀报了皇爷,到底还是把那一批秀女给遣送回家了——最终选秀,起码皇爷要阅看几次了,在国家有战事的时候还忙于此事,传出去影响总是相当不好的。更别说皇爷看来是没这个心思了,这几年他有大把时间可以把选秀的事儿乘便就给办了,但次次都有别的事分心,也可说明皇爷对此事的确是不那么看重。
  都被选入宫中了,眼下又要被打发回家,真不知这一批秀女是幸运还是不幸。徐循和张贵妃谈起此事时,张贵妃倒是笑说,“这有什么,好吃好喝地养了两年,虽说还没当真做主子们看待,起码也能学一身的宫女气派回家,回去以后,聘她们的人家可就多了。不比入宫应选差多少。”
  皇爷都已经年过花甲了,那帮小姑娘过十八岁的能有几个?徐循也觉得张贵妃娘娘说得有理,不免亦有几分怅然若失:虽说得了张娘娘的提点,也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但现在连身体似乎最弱的孙玉女都有了身孕……
  然而,这种事也只能看缘分了,好在太孙对她的宠爱并不减从前,如今孙玉女有了身孕,太孙妃又还没好——前年冬天,也许是因为不适应北京的气候,太孙妃得了咳嗽,现在每年到了天冷都要犯的,往往得等开春一个多月了才好起来。再加上何仙仙似乎倒是日渐有失宠的态势……徐循在侍寝之事上,自然是独占鳌头了。太孙现在回了太孙宫以后,往孙玉女那里走一遭,然后几乎就直接到宜春宫里来歇了,第二天一早,再去清和阁看望太孙妃,和她一道用早点,倒也是一碗水端平,近乎是无懈可击。
  男人的宠爱,徐循自然不会不珍惜。再说,太孙的殷勤垂顾,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来自太孙宫中的各色供奉,也要比以前更为精致、大方了,有时徐循自己都没觉得哪里短了什么呢,王瑾四周一看,便打着太孙的旗号,把好东西给送来了。什么太禧白、秋露白、天玉露、精萃膏……这些从前徐循难以尽情享用的吃玩之物,如今倒是予取予求,就连太孙宫内的厨房,都可应承小徐婕妤的单独点菜了。所用份例,远远是超出了徐循的品级。
  以她如此的宠爱,再加上张娘娘和太子妃的青眼,倒是名正言顺地越过了何仙仙,代替有病在身的太孙妃,来照看一整个太孙宫,以及孙玉女这个精贵的孕妇。
  徐循对这个任命,一开始是有几分惶恐的,还特地跑了东宫一趟,向太子妃表明了自己的忧虑:人微言轻,又是小户人家出身,上不得大台盘,只怕是担不得打理宫务的大任。
  太子妃对徐循一直都是挺喜欢的,如今对她就益发和气了,徐循只能隐隐地猜测,这也许和她对太孙妃的密告有关——当时她私下和太孙妃说过一次以后,两人便再未提起此事。从各种动静中看来,徐循判断太子宫里可能是知道太孙擅自服药的事了,但却未想到太孙妃并未隐下她的回报之‘功’。一时间心中也是感慨万分,对太子妃的人品,自然是越发钦服了。
  “你也不是没管过太孙宫。”太子妃让徐循坐到她身边,揽着肩头细细地审视了一番徐循的长相,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在你胡姐姐没来的时候,我看你和你孙姐姐一道,把宫里不也是管得井井有条——更别说,几次你随太孙单独外出时,也把他身边众人都打理得服服帖帖的?”
  长辈要抬举你的时候,不表示出惶恐,未免有点太居之不疑了,可要是一味推诿,也容易惹来长辈的不快,徐循嗫嚅了一下,也不好继续反对下去了。倒是太子妃见她勤谨虚心,越发满意,因笑道,“怕什么,萧规曹随也就是了,有不懂的事,你直接问你胡姐姐也是一样的。”
  徐循遂只好应承下了管家的差事,和从前只有她一人时一样,重新掌管起了太孙宫内的日常庶务。
  和前几年不同,现在太孙宫安顿在京城,也有两三年的时间了,宫中规矩已经十分完备,似徐循这般只是临时帮管一段时间的,多数只是应个卯而已。很多事自然有宫内衙门去做,徐循亦是不多问多管,只把两件事拿在手中:一件事便是各宫人口上夜当值,另一件事,便是四季物资的入账登册和发放工作。
  她将太子妃给的萧规曹随一句话,当作了金科玉律。四人待遇严格分等,所有资源,都是以太孙妃、太孙嫔、太孙昭仪、太孙婕妤为次序挑选发放,她自己排在最末,每次也只按规矩取用各色供奉,至于别人——主要是孙玉女——若有什么超等索要,由中官回到徐循这里,徐循量太孙宫账簿上,如有的都慷慨满足,不过转头记入公账:某月某日,太孙嫔孙氏遣人索银霜炭百斤。
  她做一切事情,并未特别瞒人,都在中官注视下记账。每月还要把账本奉给太孙妃、太子妃查阅,因此在第二个月上,太孙嫔的动静就小得多了。倒是太孙那处的用度陡然暴增。
  他现在歇在宜春宫的日子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分享徐循的用度,或者说,徐循都在分享他的用度,现在忽然有了变动,徐循不必看帐也是有所感觉,这天晚上便主动对太孙谈起,因道,“若是玉女姐姐害怕动静过大,被人闲话。大哥你和胡姐姐打声招呼,把孙姐姐的用度加一加不就行了?又何必这样麻烦呢,如此掩耳盗铃的,胡姐姐和何姐姐知道了,心里只怕还更不好受。”
  其实孙玉女超量索要的,主要是银霜炭和乳制品,炭也还罢了,她要吃的牛乳酥之类,倒是难得之物,太孙宫里的供奉也不多的,多要了的确就十分显眼,哪里能瞒得过人去?与其这么遮掩,倒不如过了明路,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几个月的时间稍微对付对付,也就过去了。这么遮遮掩掩的,倒显得做贼心虚,只怕太孙妃知道了,心里还更难受,更有被排挤的感觉。
  这几个月,太孙和徐循都快赶上一般人家的小夫妻了,除了偶尔去何仙仙那里留宿以外,回宫在孙玉女那里盘桓一两个时辰以后,他已经很习惯于到宜春宫和徐循说说话,一道用个夜点,再登榻入睡……他不能不承认,宜春宫里有一种轻松自在的氛围,是别处所无法比较的。就是心里再有一团难以排遣的郁气,在宜春宫里,都有点发不出来。
  就好比现在吧,明明往上报的人是徐循——其实她暗地里把帐平一平、瞒一瞒不就行了?可她先声夺人这样一提,倒叫人开不得口了,太孙看看她,也没法生气:徐循又不知东宫里的那一番对话,自然不晓得他如今的难处。
  “那倒也不必了,现在娘也不管事,要加用度,得和六局一司说话,何等麻烦?”太孙要找借口敷衍小婕妤,自然是张口就来——徐循这么个纯善实诚的性子,哪有什么心眼,哪想得到那许多?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其实,也就是点吃的用的么,算什么的?太孙宫都可以自己做主问惜薪司、点心房多索要一些的,只是因为太孙妃告病,徐循摆明了底气不足不敢出头,太孙看来似乎是不愿出头,才要请太子妃出面说句话而已。又不是要把太子宫的东西搬到太孙宫来使,一句话的事,按孙玉女在太子夫妻心中的地位,徐循真觉得那都不算是事了。一样是多占多要,与其由太孙这么闹,还不如由太子妃出面,起码太孙妃心里还好受一点。
  至于何仙仙的感情,徐循虽也看重,但她有种感觉,何仙仙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是根本就不在意了。反正太孙昭仪用度不少,太孙也经常过去她那里看看女儿,她自己不短少什么已是足够,至于别的事,她根本都懒得计较。
  只是,太孙连这一句话都不会说,总不会是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得失吧……
  进宫这几年了,虽不说性情大变,一下就变成七窍玲珑的活泛人,但徐循起码也是随着年纪成长起来一点的,此时再想想这半年来太孙那规律的侍寝周期,徐循似乎是悟出了什么,她肯定不会傻得寻根究底,听太孙这样说,也就点头道,“也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您份额要是不够使,我这里还有几百斤的炭呢,索性也全给孙姐姐送去吧。”
  为要照料孕妇,太孙把自己份例送过去了,徐循这里可不就减等了么?太孙心底正有些过意不去呢,见徐循如此懂事,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前看着徐循,和看个小妹妹,看个小猫似的,又可爱又弱小,处处需要自己的襄扶,自己手里赏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够她喜上好几天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徐循反过来照顾他和孙玉女了?
  这种被人照料、被人关心的感觉,的确不赖,虽不是太孙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温暖,但从徐循这么一个原来还需要他照顾的小姑娘身上,得到这种温暖,也着实是有几分新奇。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几年间,太孙的日子再没有比现在更是一地鸡毛的了,听了这句话,他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越发喜欢和徐循在一处了:徐循的善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在她这里,他能寻觅到一种久违的实在和简单。
  太孙不禁就握住了徐循的手,低笑道,“这可不行,玉女儿需要照顾,也不能委屈了我们小循呀。你要关心她,得闲没事多去陪她说说话也就是了,她这一阵子不能随便出门,心里也寂寞着呢。”
  太孙妃病了,何仙仙养女儿,孙玉女养胎,徐循管家,这几个月,各宫间的走动的确是非常稀少。既然太孙都发了话了,第二日早上起来把帐理过了,各处上夜值宿的画押簿看过了,徐循便起身出了宜春宫——先去给太孙妃请安。
☆、平衡
  天气渐渐地热了,太孙妃的病也好转了许多,徐循进屋的时候,她正坐在窗下晒太阳,大囡囡抱着一个小球,站在她身边拍皮球玩,见到徐循来了,便顶着大光头露齿笑道,“婕妤好。”
  国朝育儿,皇子、皇女不上十岁都是剃光头的,只在头顶两侧各留有一绺,绑起两个小揪揪。大囡囡刚出生时头发发黄,便起了个贱乳名,名唤阿黄,大类唤狗,也是取个好养活的意思。徐循见她两个小揪揪垂下来一甩一甩的,煞是可爱,便揪着笑道,“阿黄,耳朵垂下来了。”
  狗儿的耳朵岂不是垂在头顶的?大囡囡哼了一声,道,“婕妤欺负我,我不和你玩了。”
  说着,拍着皮球就跑远了。太孙妃合上手里的书本,笑道,“这孩子,脾性随爹,太调皮了。前回进东宫请安,皮球还把她祖母的一个杯子打了。”
  徐循也笑道,“正是个打马球的好材料呢。”
  两人这么多年已经极为熟稔,不必太孙妃客气,徐循私下也是熟不拘礼的,亦不行礼,在太孙妃下首坐了,问了她的好,便和太孙妃道,“昨日大哥在我这里,我还和他提起了走帐的事。我说大可不必这么偷偷摸摸的,传出去还让人觉得咱们太孙宫里勾心斗角得厉害,彼此防备得很深似的,一点都不和气……您在养病不便出面说话,他和太子妃娘娘打声招呼,这供奉说加也就加了么,又不是多大的事,几斤炭火罢了……”
  其实,太孙妃虽然在养病,但身为女主人,出面说一两句话,惜薪司和点心房也不至于驳了她的面子。只是徐循和太孙妃都默契地跳过了这一茬,太孙妃看似淡然,面上却到底还是露出了聆听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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