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25部分在线阅读
其中一人,从服色看,应是一品夫人,身穿大衫霞帔,头戴翟冠,高昂着头威风非凡,按说外命妇出宫,是要被中人宫女引导簇拥,往春和殿过去的,独独她一人排众而出,看也不看徐循等人,昂然直走到张才人身后,大声道,“太孙妃娘娘,大冷的天,您有身子的人,怎好在外头多站,看您面有不适,可是累着了?还不快找地儿坐下歇一歇呢!”
这话一说出口,两位典正顿时惨然变色,张才人此时反而偃旗息鼓,一扯徐循,和她退到道边。徐循偷眼去看太孙妃,果然见得她秀眉微蹙,双手扶在腹部,银牙微微咬着下唇,似乎实在有几分不适。
“本也想快些回宫里去的,可不是我宫里一个小妹妹,和宫正司不知如何有了首尾,在这等她呢。”她轻声细语地说,“倒是耽搁了你们行路,我且先让一让吧。”
众诰命都向太孙妃行礼问好,闻言连忙谦逊,这位一品夫人轻蔑地瞅了两位典正一眼,说道,“宫正司不是管宫女子的么?纠缠主子们做什么?就有事要传人问话,也该等回了下房再说,坤宁宫前什么地方,连宫正司的人都敢来了。我尝和我们家那位说,这些年,宫里处处都比从前好,就是这宫女子,和从前洪武爷时候比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这回反而是太孙妃调回头来劝她,“表舅母快别这样说了,她们也是奉命行事。大年下的,咱们不说这些话,我看这事不如这样吧,如今始终是新春大喜之日,好赖也让我们太孙婕妤过了上元节再去宫正司说话。不过些须小事,不必坏了大家的兴头——这会儿,想必母妃也该回到春和殿了,诸位夫人们还请开步,勿要为我停留了。”
说话间,也早有机灵的小宫女们,估计是飞跑回太孙宫,把太孙妃平时按份可以乘坐的二人抬小轿子给抬了过来。徐循和孙玉女等人服侍着太孙妃上了轿子。那位一品夫人又拉着太孙妃的手,和她说了几句话,这才归队去了。徐循一行人也就簇拥着太孙妃的暖轿,回了太孙宫。
新春的活动还是挺多的,一行人回了宫中,也是各有各忙,张才人、李才人直接去春和殿服侍太子妃了,太孙妃回了宫里,倒也好了,也要忙着换大衣裳,补妆升殿,孙玉女和何仙仙不免也要在一边帮着张罗,倒是徐循失去了这份兴致,也不愿和她们招呼,闷闷地回了自己屋里,只是在寻思着自己什么时候又‘言语不当、举止不端’了。
新春第一天,是不该落眼泪的,不然一年都得哭个没完。徐循坐在当地,虽说鼻端一直都很酸,但也强忍着没让眼泪往下掉,过了一会,钱嬷嬷估计听到风声,疾步进了里屋,徐循一看到她,委屈劲儿倒上来了,眼泪根本都止不住,和金豆豆似的一颗颗地往下落。钱嬷嬷吓得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连声道,“贵人快别哭了,意头不好!”
徐循吸了吸鼻子,想着进宫以后的种种,真有放声大哭一场的冲动:虽说她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受点委屈也觉得不值什么,可说到底,在娘家的时候那也是娇养出来的。现在都做到这个样子了,还要被人欺负,抬了永华宫的金字招牌来压人,她不但委屈,而且还有点怕——永华宫的王贵妃娘娘素来得宠,她的脸面,太孙宫、太子宫都是不能轻易反驳的,就算她也许没做错什么,可王娘娘都发了话,这个错,怕是还要认下来了。
认了错也罢了,还要去宫正司领罚,这不是和宫女一样的待遇了吗。其实挨打、挨骂也都罢了,只要是私底下的都没有什么,可这份屈辱,以后想让人家忘记都难。多新鲜啊?一个主子,去宫正司受罚……
徐循也说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就是觉得委屈,在钱嬷嬷怀里抽噎了一会儿,钱嬷嬷百般劝慰她才收了眼泪,又慢慢地把事儿说给钱嬷嬷听,钱嬷嬷听了,倒没徐循这么委屈,虽惊讶,却不惧怕,沉思了一会儿,便道,“这估计是不知谁借了王娘娘的名字来恶心两宫呢,您就是个由头。放心吧,听你这么说,这件事,两宫不至于吃大亏的。”
徐循道,“那是,认个错不完了呗,反正吃亏的也就是我——”
“贵人。”钱嬷嬷有点无奈了,她又叹又笑,“新年第一天呢,就要太孙宫受宠的婕妤去宫正司领罚,您当自己真有那么招人恨吗?这不能够,这就是冲着太孙宫的脸面来的。指名道姓就是要在这正旦日里,让太孙宫的人触霉头。这口气,太孙妃娘娘看来是不打算咽下去了。您就把心安在肚子里吧,这一次,您可吃不了亏。”
“嬷嬷是说——”徐循当时的确没来得及去注意别的,光就注意张才人和两位典正了,这会也是有点懵懵懂懂的。
钱嬷嬷含着笑,肯定地道,“您一说我就明白了,太孙妃娘娘心里明白得很,怕是早吩咐了张才人,这声音一抬,是抬给谁听的?肯定是抬给定国公夫人听的么。这不是她就出面帮着说话了……您等着瞧吧,这件事,肯定还没完呢。就是过了元宵,您去宫正司了,这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徐循有点明白了,她现在却还是有点不可置信,想了想道,“可,可那么突然,又只有那么一点儿时间,胡姐姐能想得到那么多吗——”
“要不然,她是太孙妃,您是婕妤呢?”钱嬷嬷对太孙妃看来是极有信心的,“您就放心吧,太孙宫的脸面,哪是那么容易扫得掉的?——这样,今儿好歹也算是犯了事,看着眼睛红红的又像是哭过,就别过去前头了,咱们在里头跌千金、吃扁食,该怎么乐就怎么乐。别的事您也就别想那么多了……”
她这里说好说歹,把徐循给安抚下来了。那里太孙妃也正在脱衣服:命妇们参拜其实也就是一会会,现在人散了,大礼服也就可以脱下来了。
“一会,烦姑姑到娘那里去,请她往外传话,把御医唤进来给我扶扶脉。”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和孟姑姑商量。“把今天的事儿都说一说,就说我当时在地上站得久了,当时就觉得人有点晕,为了把稳,就是大年初一,都宁可请人来扶扶脉了。”
孟姑姑已经尽知前事,她会意地点了点头,欣赏地望了太孙妃一眼,却并不多说什么,而是悄然退出了里屋。太孙妃安坐椅内,捂着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还是先洗一把脸再睡吧,粉上得多了,不卸的话,觉得脸上厚厚的和糊墙似的,压根就睡不着……”
☆、元宵
这大节下的,只要不是诚心故意,谁也不会拌嘴吵架。就是彼此再看不顺眼,正月里见了面也得顶着一张笑脸。这都是有说法的:正月哭,一年雨,正月笑,一年晴。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春月不论如何,都得喜喜兴兴地过去。
秉持着这样的原则,徐循在太孙、太孙妃跟前,表现得就像是没这回事似的,也不请罪,也不诉说自己的委屈。周遭人也就真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连何仙仙都不提那天的不快。就这么着,每天都有许多年俗要过。一帮人天天聚在春和殿里傻玩,张贵妃也把她们叫进去几次,看杂剧、看杂耍,咬春,到了正月初八,外头就开始放灯了,足足要到正月十七才会撤灯。元宵节晚上,宫女通宵达旦都不睡觉,身穿白衣,在她们平时无法自由进出的内廷中行走,虽说出不得门,没法真和外头的姑娘们一样,真正到大街上走百病,但也算是宫里难得的放纵举动了。
徐循一帮人都是才进宫没多久的,小时候当然也被母亲带着出门走过百病,徐循还好,住在雨花台毕竟是乡下了,平时出门也自由,走百病就是换个白衣,把附近的街巷走走罢了。徐师母人本分,不大愿意走进京城,何仙仙却是南京城里的住户,她跟随着母亲,一个晚上能从东门走到西门,再绕回来。同太孙妃两个人谈得特别起劲,众人在春和殿承欢时,连张贵妃都听住了。
元宵这节日,和正旦比要随意一些,大家聚在一处看灯取乐也就是了,没有那么多规矩。皇爷今年有兴致,带着太孙出宫去了,太子不耐烦过来,自己和一群老师在外头看灯。太子妃、太孙妃带了一屋子人进宫伺候张贵妃赏灯时,便得了格外的体面,虽说辈分小,但也能集体跟随在张贵妃、崔惠妃身后,簇拥着她们说笑游走,在灯廊中指指点点地看灯取乐。
“这走百病,虽说有趣得紧,但其实年年也都有走丢的。”张贵妃听何仙仙说了些街上的事儿,不免悠然神往,也许是为了平息自己的羡慕之情,她一开口,倒是谈起了走百病的弊端。“我做姑娘的时候,曾和养娘上街走过一次,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的,看见热闹可不就被分了神,街上人又多。险些就被拐子拐了去,养娘怕得不成,以后再也不得出门了。”
太子妃笑道,“娘娘还能去过一次,我们家那,从前不兴这个,等时兴这个了,我又已经嫁到行在,竟没出门一次。那几年,北平可没心思搞这个。”
张贵妃和她其实年纪相近,说不得也许还比太子妃小了一两岁,闻言捂嘴笑道,“你要是愿意走,现在就扮作个宫女出门走去,悄悄儿的,准保没人知道。”
太子妃道,“我可不敢,万一被拐走了,可怎么说呢?”
说着,众人都发一笑,张贵妃道,“今年我让她们做了些灯谜,和外头一样,也是带彩的。咱们去看看,都是谁拔了头筹。”
本朝宫廷,一直都是鼓励宫女、宫妃读书识字的,宣讲女史除了讲女诫以外,平时还经常开班教授宫女,宫妃身边,也不乏识文断字的老嬷嬷教导,因此虽不说各个都有文采,但一些粗浅的灯谜,倒也都能享受。众人闻言,均欣然道,“咱们也想去猜一猜呢,不知猜中了,娘娘给不给赏赐。”
今晚服侍人少,宫女泰半都去宫中各处转悠了,灯笼光倒是星星点点的,妃嫔们也是一样,都四散开游乐。徐循跟在张贵妃身边,倒没撞见她惧怕的刘婕妤,又或者是韩丽妃等人,她也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愿在张娘娘身边奉承,亦步亦趋随着众人一道走到灯廊底下,抬头看见一个灯谜,上书“甜咸苦辣各味俱备”,打的是一个字。这倒是正触动了她的心事,一时不禁便看住了,倒是把张贵妃她们放过,自己站在灯谜底下琢磨了许久,越想越是有自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徐循这才回过神来,见是一白衣宫女,和同伴打闹间无意擦撞,也不多加在意,见那一干宫人惶恐下拜,只是笑着摆了摆手,道,“你们去玩吧,仔细别擦撞到别的贵人是真的。”
她如此和气,宫人们都如释重负,站起来偷着眼将她打量了几眼,倒是面上都有恍然之色,想是认出她来了。当着她的面,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可才走了几步,几颗头颅又都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又不断回顾:毕竟年纪还小,没什么心机,这样议论人家,人家如何察觉不到?
徐循也问过几个嬷嬷,知道这几天,下房里没少传她的事,对此,她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有几分好笑。
失笑摇了摇头,抬头又去琢磨这个灯谜,身后却有人道,“这个灯谜虽浅,却挺有意思的,你猜了个什么字?”
徐循一听是男人声气,倒是吓了一跳,不过这声音十分熟悉,她转头一看,果然太孙正含笑在廊边阴影里看着她,她便笑道,“大哥,你不是随皇爷出宫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逛了逛,皇爷嫌外头人太多了,吵得慌,就先回来了。”太孙直起身子,走到徐循身后,和她一道抬头看向灯笼,笑道,“一条路都是花花绿绿的走马灯笼,你都不看,就呆瞪着这个干巴巴的八角宫灯,猜了有多久啊?别告诉我,猜了能有半个多时辰。”
徐循一听说,忙踮着脚看了一下张贵妃等人的所在,见她们已经走得只剩远远的几个小点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怕是有一会儿了,你瞧,贵妃娘娘都走远啦。”
“那你猜出来没有呢?”太孙好像被她的愚钝搞得有点无奈。徐循白了他一眼,道,“这还是猜出来了,这打的应该是个口字吧。”
“五味缺个酸,稍微一细想就能猜出来了。”太孙点评道,“这样灯谜,你也能想这么久?”
“我是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徐循为自己分辨,“可不就想住了?人生五味,这张口尝过了、咽下去了,可不就都过去了?再甜再苦也都有个尽头……唉,我也说不清,就觉得这灯谜作得挺好,作到了我心里去。”
太孙怕没想到她居然想得这么深,他略带惊异地沉默了一会,方道,“没想到我们小循也深得人生三味啊。”
徐循见他认真起来,又怕不喜兴,忙扮了个鬼脸,笑道,“可不是,我就对自己说呢,什么苦的辣的,闭着眼睛一咽,可不就没事了。大不了闹个肚子嘛,拉出去也就不是事了。没什么值得留在肚子里的!”
太孙捧腹道,“去你的,你还是个婕妤呢,说话这么粗。嘴门和屁门一样,什么屎尿都往外说。”
“我们可没说啊。”徐循忙分辨道,“你这不是乱栽派嘛,我就说了个拉字……您说我,您自己还不是口没遮拦的……”
太孙扑哧一声,又被她给逗乐了,他笑着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别在这胡说八道了,还不去找你的姐妹们去。”
徐循这一阵子难得和太孙单独在一块,说实话,确实有点依依不舍,看了太孙几眼,见他似乎并不愿跟上,方道,“那、那我去了……”
便提起裙角,碎步快走,往前去寻张贵妃了。
太孙目送着她的背影,望着徐循的两只秀气小脚,在裙下快速地翻飞着,整个人好似一只天鹅,上半身平平稳稳的甚为优雅,连裙角的翻动幅度都不很大,只有一双小脚,鸭蹼似的上下翻着打水,不知为何,徐循人虽都走了,太孙却又被她逗笑了。他靠在柱子边上,目送着徐循的身影,直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方才站直身子,回身道,“阿翁,您身子不舒服,就回去好生歇着吧。”
“没有的事。”皇爷抿着唇,不免也自嘲地道,“毕竟老了,从前哪有如此娇气,吃点外食居然还闹肚子……这会儿已经平复了。走,咱们也去寻张氏他们去。”
‘也’?
看来,皇爷估计是听到了自己和小循的对话,老人家一生戎马,到老了还没放下功夫,要遮盖自己的脚步声,是轻而易举的事。
太孙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笑道,“一边赏灯一边过去,不着急嘛,咱们慢慢地过去……”
他略弯下腰,不着痕迹地在手上加了点力气,搀扶住了高大壮实的皇爷,两祖孙依偎在一处,在灯廊里走了几步。皇爷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盏精致的宫灯,便道,“刚才那个婕妤,就是你说过的很有福运的徐氏吧?”
“是她。”太孙有些不好意思,“市井出身,谈吐粗俗些,倒是污了您的耳朵。”
“她说得对。”皇爷反而说。“她的嘴可没你粗——小姑娘人小了点,长得倒好,资质也好,不但那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对底下人也挺和气,看来,胸襟甚是阔大,果然该她有福运。”
皇爷闹肚子,和一般人又不一样,他要在哪里解决那都是他的权力,当然也自有人服侍。太孙只好先走到廊边等待,他在开腔之前,的确是站了一阵子,也注意到了徐循,以及和那几个宫女间的对话,这才有兴致开腔逗她。只没想到,这一切,原来早也都落入了皇爷眼中。他斟酌着词句,笑道,“就是傻人有傻福吧,偶然说一句聪明点的话,倒又能惹得人另眼相待了。”
皇爷呵呵笑了几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倒是颇为感慨,“乐天知命,便是福运了。这不能叫傻,这才是真聪明……听说正旦那天,不知谁打着永华宫的名头,让宫正司的人把你的妻妾们拦下为难,差点惊动了胡氏的胎气,为的就是要把她带走吧?”
太孙面露迟疑之色,想了想,道,“这,孙儿是真不知道了,就有这事,她们也没和我提起吧?”
皇爷认真看了他几眼,倒是叹道,“连你也来和我打马虎眼?要不是景昌和我说起这事,这件事,你也就这么算了?人家可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啊,大郎,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定国公一家子的速度可真够快,胆子可真够大的。还在正月里,就已经和皇上告状了……太孙心头如此想,口中却道,“我是真不知道。正月里不说丧气话,就有这事,胡氏、小循也都没和我说的。我看着她们是还和以前一样,没准,是表舅、表舅母有点多心了——”
皇爷哼了一声,“多心?锦衣卫可不是这么说的,就在坤宁宫门口,才参拜完你阿婆的喜容,硬是拦下来了。听说当时还差点吵起来,看到的人,可是一点不少。这一阵子,那些长舌妇走亲访友,少不得都在私底下嚼这个了。”
他忽然又转了怒火,“还说什么诰命夫人,这妇德能做表率吗!明日发我一道旨意,把那些长舌妇的丈夫都申斥一番,让他们管好自家的婆娘!别再伸着鼻子到处乱嗅,东家长西家短的招惹是非!别以为私下说的我就不知道了,天下我不知道的事,恐怕不多!”
永远跟随在他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顿时行了一礼,“皇爷爷说得是,奴婢明日就给您拟上来。”
“这倒也罢了。”皇爷居然也就不提此事了,也许是在他看来,此等小事,并无需他太费神儿,他站住了脚,抬头欣赏地望着一个美女花灯,道,“你瞧,这画上的美人,长得像不像咱们见过的色目婆子?”
他不开口,太孙也是决计不会开口的,他忙抛开杂念,专心地端详着那闪耀的洒金宫灯,“孙儿以为……”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元宵节的夜,结束得还没有这样快呢。
☆、侍膳
皇爷年纪越大,就越像个孩子,凡是孩子,记性都是很强的。正月二十日之前,没有大事并不办公,等到正月二十一日,他居然还记得要训斥诸多长舌妇的事儿。真是自己口述,司礼监秉笔太监记录——这个秉笔太监,也是内廷中难得识文断字的中人了——交由内阁润色草拟上谕,真要发文训斥诸王公大臣,着令其管好内眷,原话里甚至是点名批评了许多公侯人家。
发一份上谕那不是小事,尤其是指名道姓,那就更不是小事了。皇爷的上谕,这种针对多数群体的,一般都要上邸报。上了邸报以后,起码各地省城衙门都能看得到。被指名道姓批评的长舌妇人家,基本等于是把脸丢到全国了。在这种通信不便的年代,这就相当于告诉全国范围内的大官宦:这家的主妇是事儿妈、长舌女,连皇爷都知道了,且还被惹怒。
这七出之条里,可是有‘口多言’一条的,都长舌成这个样子了,即使没有什么具体的刑罚,可想而知,一般人也是十分不愿意和这种人家结亲的了。谁知道这样的娘,教出来的那会是什么样的女儿。你说这皇爷一怒,后果有多严重了吧?
本朝宫廷的规矩,历来是十分严厉的,“内臣宫眷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这块铁牌从太祖爷时候起就一直挂在宫门上了,到现在都还悬在干清宫往外朝去的两扇宫门上呢。太祖爷时候,内宫宦者压根就不能识字,就是现在,也就只有司礼监的太监们,算是能够认字的了,因为文化水平不高,传谕时还喜欢写白字。比不得妃嫔、宫女们,多有文采斐然者。——徐循从前在两位才人跟前侍候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些这样的笑话。
不过,规矩只是规矩,实则双方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宫墙,很多消息都不能完全阻隔。下房那边当然不可能知道外头司礼监、内阁的消息,但上层人士自有消息来源,这件事又和诰命夫人们有关,所以旨意一到内阁,太子宫、太孙宫里立刻就谈论起了这事。徐循也是透过两位才人知道了一些消息,不过,内廷没有干涉外廷的道理,这事儿,虽然都觉得反应有点过激了,但内眷是没有立场批评、评论,甚至是去劝谏皇爷的。
徐循作为漩涡的中心,一切事情的起因,当然也承受了一点压力,不过过了正月二十以后,年节算是到了尾声。太孙妃和太孙也就都谈了谈这事,中心思想都是一致的:徐循作为一向老实本分的好同志,她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这件事,组织明白错在哪边。徐循可以安心,有什么事,太孙宫组织都会为她做主,春和殿组织,也是她温暖的后盾。
徐循同志也表达了自己对组织的信任和感激,表达了继续为组织效力的迫切愿望,把场面话说过了,她才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这说她言语失当、举止不端,究竟是失当在哪,不端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