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19部分在线阅读
皇爷瞅了太孙一眼,唇边噙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小儿子、长孙子,老人家的心头肉。皇太孙乃是长子长孙,身份本就贵重,从小聪明伶俐,极得老人家的喜爱。年纪稍长,就时常跟在祖父身边南征北讨,可以说是老人家一手带大的,皇爷虽然老敲打太子,但对这个长孙子,从来都没有一句重话。
“南征北讨,一年洗不得一次澡的日子都过来了,就你一个小家伙,熏得着我吗你?”他倒背着双手,“——今儿午后得闲,睡过起来也是没事,来看看你……功夫有所长进了,刚才那套拳,打得还不错。”
虽说老人家身体也算是硬朗,但谁能热着皇帝啊?太孙伺候着皇爷进了里屋,早有人备了冰,顿时就是一阵阴凉。他还没说话呢,皇爷便一叠声地催他,“快去把身上的汗水擦一擦,这里有冰,湿气重。你身上又是汗,一会一收,把湿气收进去了,着凉呢。”
他乘势就退到净房,稍微擦洗了一把,换了新衣。过去陪着皇爷坐了,见中人们已经上了点心,就让皇爷。皇爷摆手道,“没你那么好胃口,你吃吧——别多吃了,和你父亲那样,我看了也头疼。”
太孙讪讪然一笑,一开口却依然是狼吞虎咽。皇爷看着,眼底一片温存,他时不时和个老太太似的,絮絮叨叨地嘱咐太孙,“慢点儿,这又不是在军里,没人和你抢!”
一边说,一边细细地打量着太孙,太孙一个菊花饼还没吃到一半,皇爷便忽然说,“嗯?脖子上怎么有红痕啊?昨晚被谁抓了?”
太孙摸了摸下巴,“噢,是小循没留意带到了的吧?”
皇爷的脸色不免微微一沉,他才要说话,太孙便察言观色,笑着打断了,“说到小循,这丫头可有故事了——运气贼好!才进宫没多久呢,小小年纪,就接连淘换到了两件好东西。您要是没事,那我就给您说说。”
皇爷‘哦?’了一声,脸色稍霁,他宠溺地望着太孙,微笑道,“成啊,那你就给我说说……”
☆、福运
太孙是什么人物,嘴巧这肯定是起码的。虽说整件事都是听人转述,但说起来就和他自己也在场一样,“就这样,贵妃娘娘把那丫头叫过去,本来想申斥几句,也给刘婕妤出出气的,结果一看,她长得活像是从前夭折了的自家妹子,一下就怜惜疼爱起来了。非但没有惩罚,反而给赏了一对好生稀罕的红宝石坠子,纵宠着她,给她撑腰。”
这说话也是要讲究技巧的,刘婕妤没事找事责罚徐循,张贵妃给刘婕妤没脸的事,在太孙口中,就变成因徐循做得不好,刘婕妤生气了,张贵妃要给刘婕妤出气。这一说,好像皇爷的后宫一片和谐一样,大家都是亲亲爱爱的——以张贵妃和刘婕妤的年龄差来说,姐妹都有点不适合了,应该说,大家都是亲亲爱爱的好姨甥。
皇爷似笑非笑的,听得倒是挺来劲:对他来说,这些后宫里的争斗,就像是小猫小狗打架,只要无伤大雅,看看也没什么。虽说不至于听不懂太孙话里的潜台词,但他们这些男人家,对后院的事,也就是当个笑话来听听,万不至于动情绪的。
“但这件事,怎么说都是小循的不对。”太孙又说,“她年小不懂事,太孙妃心里不安呢。就问到了母亲那里,母亲一听,便觉得贵妃娘娘赏赐得太重了,咱们太孙宫也得回礼。可偏生太孙妃又是新媳妇,不好叫她出东西。想来想去,索性把爹刚得的一枚蓝宝帽坠给夺去了。镶成金钗,献给了娘娘。娘娘当时收了,没说什么,前一阵子,小循第一次进去请安,就又赏给她了。小循懵懵懂懂的,回来和我说,也不知自己凭什么能得这份体面。还不敢要呢,娘娘说,‘我手里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压根就戴不完。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长得好,赏给你的。’您说,她的运气好不好?平白得了两样好东西,连爹都有些流口水,那块蓝宝,可是他的爱物。就这样落到了小妃妾手里,也不好去讨的。只是便宜了她罢,她还压根不知内情,虽做了错事,可没受责罚不说,懵懵懂懂中,居然就这样占尽了好处。”
皇爷不禁失笑道,“这倒是的,你爹还和张氏不同,张氏手宽些,也不在乎这些个,好东西赏人那应该也是常有的事。要从你爹手里抠点东西出来,可比什么都难。”
要不是皇爷对春和殿的供给有限,太子也不至于这么抠门——要说老爷子不爱这个长子吧,那也不至于,可他就是喜欢折腾太子。横看竖看,总能看出些不是来。好比说这些好东西,虽说人人都想要,可就是太子不能去求,太孙去求,那是他小孩子爱新鲜,太子去求,那就是不识大体——整个国家以后都是你的了,还要求这些东西,那就是气魄不够。就是现在,分明手宽的是太子,皇爷就是要颠倒黑白,来栽派太子的不是。
太孙笑了一下,没为他爹说话——老爷子的心,他算是摸透了。自己这个大孙子,越是倾向于亲爹,老人家就越伤心,有点自己不和她好了的意思。“我也这样说,我说张娘娘是真不在乎这个,她给你了你就拿着,别想那么多。您道小循和我说什么?”
“说什么?”皇爷也来了兴趣。
“她问我这块蓝宝能值多少钱,一万两银子够不够——稀世奇珍,还拿银子来算钱。”太孙想起来,自己也笑了。“就说一万两,也还是一脸往大了说的样子。这丫头,那是得了好东西还不知道好呢。”
就是皇爷也被逗笑了,他说,“要不叫做傻人有傻福呢?你这个小婕妤,看来,也是个有福运的人。”
他眉宇间对徐循那隐约的不满,早已经消散殆尽了,寻思了一会,又说,“嗯,按你说得来看。心思纯善,好运连连,这个小姑娘,运势很旺啊。”
皇爷一生坎坷,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四子,拨乱反正靖难擎天,到如今身居九五至尊之位,跌宕起伏之处,胜过所有戏文。在靖难途中,多次险死还生,最险的一次,人在阵中已失先机,若非一阵大风,几乎就要落败被擒。他一生几场大战都有大风相助,皇爷也因此自诩洪福齐天,一生人最重福运。孙氏之所以落选太孙妃,就是因为星运卜得吉在山东方位,可孙氏却是彭城人。
太孙对福运这两个字,感觉也很复杂,要说信吧,就是这么虚无缥缈的两个字,闹得从小一块长大的孙氏只能做了太孙嫔。要说不信吧,皇爷一辈子的遭遇明明白白摆在这儿,有些事不用运气,真的难以解释。现在听皇爷这么一讲,也是有点将信将疑:起码来说,徐循的运气,的确是相当不错了。你要客观地来讲,和她一起入宫的何仙仙,本来起点比她还高呢,病上一场,什么都没了,要不是她给说情,现在怎么样还真不知道呢。
“确实,运势是挺旺盛。”他也附和着说,“这就是老天疼憨人了吧。”
想到徐循稚气未脱的一言一语,他也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您别说,她是真没什么心眼子,实在得和石头一样,那个脑袋啊,敲上去都会梆梆响的。”
皇爷和太孙这种人,平时斗心眼斗多了,回到后宫,怎么可能还喜欢搞什么平衡,玩什么权术。在后院里和自己的女人斗心眼子?要知道,他们执掌的是九洲四海,如此辽阔的疆土,要有多少人来管理。这些事都该交给谁来做,整个制度该怎么改进,这些大大小小的国家政事该如何处理……到后院里还来什么微言大义,谁吃得消?任是你再冰雪聪明,再是心较比干多一窍,他们从妃嫔身上索取的也无非就是放松、满足还有子嗣的繁衍。心思简单不要紧,太复杂反而不好。皇爷听太孙这么说,倒是对徐循多了几分喜欢,之前的那点不满,早就消融了去。他说,“这样好,实在、体贴、有福运,这种人就譬如是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都是给人带财带禄带福运的,你和她多亲近,她就更能旺你。她若信佛,那更好了。若不信佛,也可多念诵经书,这都是为你积福积德,回去以后务必叮嘱她,不好轻忽放过了。”
太孙并不信佛,但老人家拳拳之心,如何好违逆?他恭敬地应了下来,“回头就问她去,我看她也信佛呢,手里倒是有好几串佛珠。”
“那就更好了。”皇爷龙颜大悦,“连太孙妃、太孙嫔,都让她们敬起来。心诚则灵,这话是再不假的。”
两祖孙一路闲聊到这里,后宫的事也就说得差不多了,太孙用完了点心,便服侍着皇爷去谨身殿忙活那些该忙活的事儿,这些男人的事,也就不消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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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徐循,也开始渐渐享受到了连续两次都能过夜的好处。她自己是没什么感觉,但从下人们的只言片语来看,现在她屋里的宫人,出去办事那就更顺畅了。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生活,总有些琐事得分出先后,以前人家都默认把徐循这边的要求给排在最后,比如说三个人一起要水,热水就一壶,徐循经常得等。现在,供给了太孙嫔,她屋里就有热水了。何仙仙因为才回来,倒变成了最后一个。
还有一些宫人们自己放饭拿月钱的事,都挺琐细的,现在也是办得更顺畅了。反正,她这个主子有宠,一屋子人都跟着沾光。倒是徐循这边,有宠没宠感觉不大,她和何仙仙还是老样子,从前何仙仙有宠的时候,她如何待徐循的,现在也还是照旧。到了太子宫里,她也还是那个刚入宫的小太孙婕妤,并没有什么地位可言。张娘娘赏的两样东西,除非进宫请安,不然徐循一般不戴出来。
她唯独就是担心自己屋里的几个宫人在外面得意惹事,所以格外和嬷嬷们叮嘱了几次,让她们千万管束住了,几个嬷嬷都笑着让她尽管放心:“咱们屋子里,没有那样轻狂的人。”
期间皇太孙还又出去了一次,等他回来以后,徐循身上的压力就更轻了,先后过去伺候他的何仙仙、孙玉女,都过了夜。其中孙玉女还连续三天晚上在太孙屋里歇着,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没有谁多说什么。
徐循非但没有妒忌,还觉得自己自在得多了。这种别人比她得宠的节奏,她是很习惯的,也能处理得很好,可轮到她比别人得宠的时候,她总觉得有点气弱气虚似的。现在回到了她习惯的步调,徐太孙婕妤还挺满意的。她觉得太孙宫的气氛,也更加祥和了。
很快,这个夏天就到了尾声。等到七月初,三宝太监进贡的那批珍宝,也终于赏赐到了太孙宫里。
☆、算学
其实徐循在赏赐下来之前,已经见过了三宝太监进贡的好东西——起码,是见过了它的单子。
三宝太监下西洋,是极大的盛事,徐循听说头回下西洋的时候,上码头去看热闹的人,都被挤下去淹死了好几个。也因此,虽然徐循就住在雨花台,三宝太监也是从京城出发,但她根本就没赶上这场热闹。那时候,她也还小呢。
第二次出发的时候,还是从京城走,徐先生和赵举人结伴去了一次,回来都说场面非常盛大,那个船比见过的所有东西都大,就是人也真多。赵举人带上两个管家去的,到了那里,管家被挤散了,倒是两个先生还没失散。等船走了,在港口寻了半天也只找到一个管家,另一个居然就这样再不见人了。抛下孤儿寡母,没了营生好生凄惨,还是徐师母给主持了再嫁,方才不至于流离失所。等到几年以后,那管家才回来,却道自家是被人流裹了上船,后来下船不及,只好在海船上足足做了有两年的苦工,好在吃住全包,倒是攒下一点钱来。在海外也试着拿货回国来卖,颇为挣了一些家事,倒闹得原来那个娘子,又抛了新夫回来和他一起过。在雨花台一带,做了好久的谈资。
再之后几次出海,船就不从京城走了,只是每次回来,雨花台这里的货郎都会相应地多卖一些西洋物事,也不时有听一些传说一般的故事,譬如某人砸锅卖铁随船下西洋做生意,回来后三两年间就成了巨富等等。徐循家里又不是做生意的,听听也就罢了,三宝太监下西洋,对徐循来说也就是这些意义了。倒是进宫了以后,提起这下西洋,大家都挺兴奋的——这三宝太监是为了朝廷,为了天家下的西洋,你说都走得那么远了,能不带点好东西回来吗?
皇爷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得了好东西,他还能不分着赏给亲人啊?对各地的藩王,要显示天家的恩宠,对三个亲儿子生的那许许多多的亲孙子,要显示皇爷的大度,对后宫妃嫔那还用说吗?皇爷的女人,当然得享用最好的供奉了。三宝太监带回来的各式珍玩,皇爷可能也就是看了看单子,然后大笔一挥,就交给宗人府(藩王)、司宝监(皇子皇孙)和张娘娘(后宫妃嫔)来分了。
徐循陪着太子妃、太孙妃和张才人进宫请安的时候,张娘娘刚得了单子,在那和几个尚宫计算份额呢。太子妃一进门,便笑着说,“是我来得不巧了。”
张娘娘没有叫走,也没有叫起,大家当然都只能按部就班地给她请安。连张才人都不带有什么特权的,张娘娘也没放下单子,而是带着笑意说,“什么不巧啊,我可不明白了。”
三个长辈都是性格稳重的,倒是徐循还稍微活泼一点儿,她看太子妃有点不好接话,就主动笑着说,“这会儿过来,不显得像是和您讨赏来的吗?”
张娘娘就移开眼神,扫了她们一眼,她的唇角微微地向上一翘,说,“你们不过来,难道就不赏你们了?一家人,避讳这么多做什么,都做吧。正好也能帮着我打打算盘。”
一行人就只好依序就坐,徐循得了殊荣,被张娘娘叫到身边搂着,张娘娘把半边身子都靠在她身上,一边听人报数,一边懒洋洋地拨算盘。
“各色宝石五十六匣,”尚宫局的几个尚宫在看单子,“上等五匣,一匣二十余枚。”
说着,便有人拿了五个匣子过来,张娘娘让太子妃等人都上来帮忙清点,最后点出了,“一百二十三枚上等宝石。”
“中等四十匣,一匣三十余枚。”匣子都是一样的,说是中等,是因为这个宝石的大小肯定是比上等的要小很多,相应的也就没有上等那样珍贵少见了。“共一千二百三十六枚。”
“下等十一匣,一匣五十余枚,”尚宫掀开匣子看了看,摇头叹道,“都不甚可观,只配镶嵌做个扇坠儿、鞋顶儿罢了。”
张娘娘还是令人把它清点出来,一共是五百多枚下等宝石。然后还有千斤香料,千斤的木材,以及数百匹的新鲜料子,数十斤功效各异的补品。其实论大类也不太多,张娘娘也就是大略清点出来,一共是这许多物事罢了。她一边清点,一边和太子妃谈天,道,“听说这一次又带回麒麟了,真乃四海升平之兆。也不知会否又再大赦天下。”
几年前,三宝太监带回了异兽麒麟,令皇上龙心大悦,当年便大赦天下。这个徐循是知道的,不过她肯定还没亲眼看过这珍贵的瑞兽,这种东西,不是庶民可以随意想看就看的。
也许是见到了徐循脸上的渴望表情,张娘娘笑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们也都没看过呢。那物事可大,牵不进内宫,带我们出城去看,皇爷又嫌麻烦。是以到现在也就是听说而已,倒是他们从海外带回来一对小猫儿是养在了内宫,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可凶,吃的都是血食。你要是不怕脏,改日让人带你去看。”
徐循忙说,“不是瑞兽,那我就不要看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太孙妃说,“小循是怕血洒脏了衣服吧,其实也是没什么好看的,我看过一次,两头猫在吃老鼠,血淋淋,怪怕人的。”
一边说闲话,一边就算出来了,内宫妃嫔,除去藩王那边不是一个系统的不算,从皇爷、太子、太孙这里一条线算下来,皇爷后宫妃嫔一百二十三人,太子这里七人,太孙宫四人。由她们来分张娘娘手里的这些单子。
这时候,有上册没有,那差别就出来了。太孙宫四人全上了册,所以不论多少那必须得分给她们。太子宫里,上谱的其实不带太子妃就四个人,有些格外有脸面的什么太子婕妤啊、昭仪什么的,虽然没上册,但因为给生了皇孙,张娘娘想到就也给算进去了。别的,甭管多得宠,那也不能分。倒是皇爷后宫,张娘娘让尚寝局的人来查了档,把所有有记载的妃嫔宫人都给算上了。不算这些年间陆续去世的,有品级的七十多人,余下五十多人那都是被皇爷临幸过了,但还没身份的宫人子,有一些甚至连铺宫的待遇都还没享受过。不过,毕竟是皇爷的女人了,出宫当然是想也不能想,平时也不必做什么杂活,就按宫人的份例给养着,现在最老的一个宫人,按徐循看到的,都有四十多岁了。
接下来就是做算术题了,别说徐循,也别说太孙妃、张才人,就连张贵妃都被搞得有点头昏脑胀的。这一百三十四个人,大致能分成四档,妃位、上册的嫔妾、没上册的嫔妾、宫人子。其人数,妃位大约二十余人,上册嫔妾三十余人,没上册的十余人,宫人子五十余人。如何把七大类这若干种东西分门别类地分到每个人头上,保证数额大致公平,又体现等级区别,这个算术题比鸡兔同笼可还要难很多。几个尚宫局的姑姑都被绕糊涂了,还是太子妃出马,各色东西先按品级,再按人数,比如说上等宝石,也就是一百多枚,不可能所有人人手一枚,压根不够分的都。所以两个贵妃拿得最多,一人十枚,余下的二十多个妃位平分,嫔妾就没份了。别的东西也按这个规矩,两个贵妃供奉最多,余下是妃位们,其次是上册的、没上册的,宫人子只能分些最大路的货。
就是这么着,也忙了有小半天才把份额大致都分配好了。张贵妃当天一高兴,还留她们一道用午饭,吃吃她的小厨房做的体贴菜。要不是皇爷进宫来瞧她,徐循还真想尝尝看长阳宫的小厨房,这在宫里都是很知名的。据说皇爷有时候特别进宫来看贵妃娘娘,就是因为想吃长阳宫的家常菜了。
不过,皇爷是不会和晚辈妃子见面的,几个妃嫔赶忙都起身回避出去了,只有太子妃和太孙妃留下来拜见皇爷,说了一会话,她俩也就出来带着张才人和徐循回去了。太孙妃偷偷告诉徐循,“皇爷可宠大郎了,大郎的衣食起居都问得十分仔细,我稍有答不上来,他就不太满意,还是娘给我遮掩了过去。”
这实在是挺强人所难的,太孙在家的时间一天也就那么一点点,在外宫干什么,太孙妃也管不到,徐循觉得皇爷好像比太子妃还苛刻,反而是可以做恶婆婆的太子妃,实在是又亲切又能干。帮着贵妃把东西分好了,分得这么公平呢,也一点都不贪功。
她今儿也算是见识到了一些贡物了,虽觉新奇,但老实说,这些贡物也都不十分名贵。徐循在张贵妃跟前不敢放肆,同太子妃、太孙妃一起回去的时候,就忍不住说,“都说上贡的是好东西,可其实这样看看,也没什么嘛。难道是这一次带回来的好东西不多——已经被我们给买完了?”
太子妃被她逗笑了,她说,“傻样,真正的好东西,在皇爷手里攥着呢。人人都指望这种份例过日子,哪能体现得出皇爷的宠爱来?你瞧着吧,过一阵子,刘婕妤、韩丽妃头上,肯定能多出些好东西来。”
之所以是过一阵子,那是因为这些宝石也要送去镶嵌磨制才能赏人,还有那些木材也得做成家具不是?就是香料也都要调配压制好了再分,妃嫔们是享受终端产品的,原材料给了她们也没用。
果然,下回徐循有份跟去长阳宫的时候,张贵妃的情绪要比头回分东西时好得多了。徐循注意到,比起寻常的金三事,张娘娘身上好像多出了一副猫眼石镶嵌的金多宝水晶镜子,被她珍重拴在了帕子上,就塞在自己的镯子里,这么小小的镜子,辉煌灿烂的,倒是比她一头的首饰都惹人注目。
也许是注意到了徐循的眼神,回了春和殿以后,张才人便对徐循私下解释。“你看,那就是上回太子妃娘娘说的,皇爷手里私下赏出来的好东西了。这么好的东西,皇爷手里也就这些,怎么可能凭着品级来给?不过,这一次皇爷的确是先赏了姑姑,才往王贵妃娘娘那里送了一枚好大的夜明石摆件……”
她有点为张贵妃辩驳的意思,好像在说:贵妃确实是不看重东西本身,只是看重皇爷的心意,皇爷心意到了,东西大小那都是无所谓的事。不过徐循进宫也有一段日子了,她还是明白的,夜明石摆件,那可比不上金多宝猫眼水晶小镜子来得贵重……
再想想上回太孙给她解释的话,徐循有点明白了,又有点不太明白。她迷迷噔噔的寻思了一会,也就把这些上司长辈们之间的心事给丢开了。
又过了大半个月,估计宝石镶嵌得了,宫里的东西这才陆陆续续地赏了下来,徐循得了一套金头面,七八个单凤钗、花簪还有约指、项圈。香料团成的饼、丸等物一箱,西洋布两匹,红木桌子两张——暂记着,做好了送来。
这是很平常的赏赐,不多也不少,基本就和那天她知道得差不多。徐循清点过了,遗憾于没有什么便于赏人的首饰:眼看一季快到了,她也是有心给四个嬷嬷都赏点随身的金东西。
不过,四个嬷嬷倒是不在乎这个,随着现在徐循进内宫次数的增多,她们花在家长里短的时间也变多了。经常坐下来和徐循唠嗑,说什么,韩丽妃头上又多了什么好东西,刘婕妤手上又多了什么镯子,吕顺妃脖子上又多了一个璎珞云云。徐循也明白她们的意思:后宫这些得宠的妃子,遇见了可要加倍恭敬,再来一个刘婕妤事件,那徐循多冤啊?
就连太子宫里,徐循都看见郭才人和几个没上册的小昭仪手上,很是多了些打眼的首饰。现在,她也渐渐会分辨首饰的名贵程度了。用自身为参照物,徐循很容易就能发现谁带着超品的首饰。她也明白了宫里那些中人、宫女的毒眼神是怎么练出来的,对于懂得看的人来说,带着超品首饰的妃嫔,就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醒目。
这天太孙传召她侍寝的时候,徐循就没把自己打扮成黑夜里的萤火虫,她把新得的头面插戴了起来,难得地打扮得比较隆重。就这样随小众人一道,去了太孙的屋子。
一进屋,就看到太孙对着一桌的首饰发呆——这一桌首饰啊,辉煌灿烂,毫无疑问,那都是皇爷手里给出来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