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129部分在线阅读
他开始琢磨起北京城的事儿来。
确切的说,是北京皇城的事儿。
这件事的主使者肯定是来自宫城内,这一点毋庸置疑。藩王什么的都是瞎扯,刘思清心里早就有了几个嫌疑人物:太后、皇庄妃、静慈仙师,就这三人没跑了,顶多添个何惠妃又或者是小吴美人。皇帝别的兄弟,虽然没就藩,但平时也都是安分老实,只怕对太子的身世都是所知不多,更别提在背后搞风搞雨了。
刘思清在宫城里也有一定的眼线——不多,做不到对京城百官诸王一样,连许多阴私事都能尽知,但也不少,之前皇帝让他调查孙贵妃的时候,这些眼线就派上了用场,只是却没有回馈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这一次也是一样,虽然眼线都是兢兢业业的当差呢,但架不住后宫各主子都风平浪静地自己过活啊。
是,罗氏的事出来后,太后心情是不好,可这能说明什么?皇家丢人现眼成这样了,她心情会好才怪。——皇庄妃倒是往清宁宫去过一次,但也就去过一次,去完又出来了,这都一个多月没过去问安了,总要允许别人走动一下的嘛。
何惠妃没有什么动静,这位妃嫔现在已经失宠,又和孙贵妃关系平淡,根本没有动机。小吴美人倒有可能有动机,但她自己私藏砒霜犯了忌讳,现在被严密看管,压根没机会和外界接触,娘家人也就在京城里过着平常人的生活,和宫里的来往都不多,嫌疑也是小得可怜。所以,柿子捡软的捏的可能宣告破灭。
而这有嫌疑的三个人呢,每一个其实也都不是刘思清能得罪得起的,就是有线索他也未必敢往下查,更别说现在还没线索了——可他又不能不查,得罪了这三人,倒霉在日后,查不出案子,倒霉可就在眼前了。
要不说宦官忠心任事呢?个个都是孤家寡人啊,又没有后人要考虑的,他年纪老大,还能乐呵几年?还怕找后帐的?当然是顾着眼前了,刘思清牙一咬:上了!
手持皇帝谕令,可以盘查罗氏家人,也的确是查到了一些线索:根据罗氏家人的供述,确实是有一些外乡人来和他们接触,询问他们是不是罗嫔的家人。在拿出族谱以及当年官赏那二两银(一直没舍得花销,上头还存有官府印鉴)以后,外乡人便告诉他们罗嫔现在的处境,罗家人一听自然着急,外乡人遂带领他们坐船上京,然后又安排了登闻鼓前的那一幕。
于是他们便得到了外乡人的容貌和穿着,以及几个没有意义的姓名,还有入京后住的脚店名字。要再往下还能盘问一大堆人,但刘思清无意费这个精神——对方不是傻子,肯定也早有准备,这样找,二十天内是很难找到主谋的。
直接从源头查起!
刘思清自己是宦官之身,办事就是方便,他斗胆,把罗嫔请到了二十四衙门里问话。
“……确实是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门前有条小溪。”罗嫔说,“还有爹的名字——爹叫罗三,大家都叫他三哥。别的事实在是记不清楚。”
庄稼人嘛,一般谁也不会用大名的,都拿排行称呼,罗嫔记不得非常正常。刘思清一生办过多少案子?只看罗嫔神色,便知道她没说假话。
“贵妃娘娘可曾问过贵人身世?”他和蔼地问,像是在和罗嫔聊家常。
“问过的,”罗嫔面上阴霾一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道,“是在我……承宠后不久,贵妃娘娘身边大宫女便问起此事,说虽然暂时不能给名分,但也可以稍微照顾一下家人。当时我记不得还很着急,毕竟机会难得……可确实当时还小,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也是实话……罗嫔本人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从她下手都难。刘思清不再去琢磨罗嫔和主谋里应外合的可能,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方才起身送罗嫔出去,“今日惊动贵人,是奴婢的不是,贵人万请恕罪。”
可罗嫔却未挪步,她左右一张望,压低了声音,急促而又诚挚地问道,“公公别和我客气,我——我就想请问公公,那几个,到底是不是我——我的家人?”
刘思清也料到了罗嫔会有此一问,他本已想好了答案,可望着罗嫔面上热切的神色,竟也是不由得一窒。
宦官、都人都命苦,罗嫔今日虽是太子生母,日后且少不得她的前程,可自小离家,连父母是否真父母,都要来问旁人。刘思清自己也是小宦官做过来的,但他在最苦的时候,还能想想家中父母,想想家里的亲眷。
门前有小溪,族内行三,罗三应是罗嫔亲父无疑,但……
“此事,只怕还需查证。”老太监多年历练,已是心如铁石,他最终还是迫着自己微笑着说出这一番话来。“若有结果,奴婢自当亲自登门告知贵人。”
但罗嫔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像是已从刘思清面上看出了什么——只是她也没有说,而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就多谢公公了。”这笑意一闪而逝,罗嫔很快又绷住了。她转过身子,告辞离去。
刘思清眉头一皱——但却也很快地放下了自己的忧虑,罗嫔自己悟出来,那是她的事,他不必为她发愁。
既然罗嫔处不可能泄露,那么主谋是如何找到罗嫔家人的?
经办人。
刘思清没有片刻耽搁,径直前往尚宫局司簿司——采选都人是六局一司的事,宫女名册由司簿司掌管,司簿司里也会存有历年来出宫办事的女史名录,内外沟通,凭借的就是尚宫局开出的凭证,尚宫局里肯定会有线索。
有了皇帝的谕令,谁能拦得住刘思清?刘思清把宝贵的二十天花了一半在司簿司,他手下的档头很快也发现了线索:能够倒推出罗嫔出身地的名录一共三处,都收藏在司簿司里。
而擅长查案、慧眼如炬的档头同时发现,这些资料,沉积了起码十年以上,上头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只有一本名录,有被抽出过的痕迹。
线索的确来自司簿司!主谋也是在这里,发现了罗嫔的来处!
司簿司里,收纳资料的时候多,查阅资料的时候少,大概所有收纳档案的地方都是如此,尤其是宫女入宫时登记的名册,被取阅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而司簿司的编制里虽然有司簿二人、典簿二人、掌簿二人,还有六名女史,但这些年宫里女官缺乏,司簿司里基本就只有两人管事。若是询问不成的话,三木之下岂有勇士?为了自己的性命,刘思清是不会畏惧用刑的。
在第十二天,他将司簿司两名女史收押。
——第十三天,后宫里终于有了动静,清宁宫召刘思清前去问话。
☆、170
这一次巡视边防,皇帝还是打得挺爽的。
别的地儿先不说了,兀良哈三卫自从移居漠北以后,便有些蠢蠢欲动,和瓦剌阿鲁台太师眉来眼去,对北方边防也带来了一定的压力。这一回皇帝在宽河边就收拾了一群还未盛夏就有些骚动的兀良哈部曲,也算是炫耀了一番国朝的武力,叫兀良哈部族心中存下对国朝的敬畏,休因为文皇帝去了,便小瞧了汉人的军队。
他自幼随祖父南征北战,对于战事早有些心得,如今做了几年皇帝,心智越发成熟,一番巡视,边防大小情弊已经尽在指掌之中。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皇帝心里有数,但却不着急着手,只打算慢慢等日后再从容处置。而在这一层深盘算之外,皇帝的表情绪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凡是男人,没有不喜欢争斗的。敢不敢见血,只看这男人有没有种,皇帝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是亲自参与过真正的战争的,他本人更是从小在北征中长大,皇帝怎么可能会没种?只是昔年随军出征时,年纪尚小,只能随在祖父身边,并不能亲自冲杀,偶然任性一次,还险些惹来杀身之祸。在那以后,皇帝就再也没有亲自挥着武器到阵前冲锋的机会了。
今时不同往日,不论是祖父还是父亲都已经作古,天上地下,没有谁能拦着皇帝催着胯.下战马,往着敌军的阵营直冲而去——虽然他的对手并非百万雄兵,只是些刁钻的牧民。但这并不意味着兀良哈三卫就可以小看——他们的祖宗,可就是穿着和如今一样破破烂烂的衣衫,一路从中国之地,打到了欧罗巴!
男子大汉大丈夫,就该在血火间淬炼自己的锋锐,休让那婉转温柔的富贵之乡,侵蚀了雄心壮志,染上了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
不过是小小动乱,沿路虽不太平,但有亲军护卫,也是翻手可平。皇帝是一路胜过来的,也是一路养足了心气,每一次披甲上阵他都能再确定一次:这世上已经没有谁能拦在他和战场之间了。他要上阵,又有谁能阻止?他要涉险,即使是内阁大臣东杨勉仁,也只能陪他孤身涉险,将性命置之度外!
“勉仁先生,不必做此愁苦色嘛,”皇帝笑着拍了拍老臣的肩膀,“安心吧,不会出事的。”
杨勉仁毫不客气地还给他一道白眼,老人叹了口气,故作洒脱道,“若陛下出事,老臣自然以死恕不能护驾之罪,若陛下无事,则今日之战,乃是陛下洞明烛照之功,功过分明,又何有可叹之处?”
有何可叹之处?不是摆明了在骂皇帝行事轻率吗?皇帝看着身后的数百军士,笑得更开心了:从前在祖父跟前,勉仁先生为他讲解经史,也算是他的老师,他每每意动想要出去凑热闹时,老头真能把他腿给抱住以死相谏。现在呢?骂归骂,可让你跟来,你也只能跟来嘛。
“先生就只管安心吧。”不是在朝堂上,没有直呼其名,而是叫起了从前的称呼,皇帝翘了翘嘴,自信地道,“出不了问题的,把这群小贼收拾了,我们的行藏就不会被人监视,边境上也能少点乱子。”
他走到哪里都有仗大,不是说边境已经烽烟处处,而是塞外的贼酋也听说了国朝皇帝巡边的消息,一路派了小兵前来滋扰,很有点撩骚的意思。皇帝一开始还打得高兴,但现在已经是有点烦了。夜里老睡不好觉,要一次次被号角声惊醒,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玩的事。
“虽说轻骑而出也是诱敌的好计策。”东杨白眼不改,“但陛下万乘之躯,若有个好歹,天下焉能经受得起?”
“不会有所好歹的。”皇帝很耐心地回答,“这一支小队的情况,早已经在我料中了。”
“若是有个好歹……”东杨很固执。
“若有好歹,先生也必定会和我生死与共,又担心什么?”皇帝捉狭道。
这点狡狯如何能敌得过东杨?老头双眼一翻,不客气道,“死于国事,乃是我杨勉仁的荣幸,却是没什么好说。可要是陛下不死,反而沦于酋手,老臣这是死还是不死呢?死似乎不足以平国事,可不死,遭到的命运却是比死还要更可怕。”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对皇帝如此儿戏的行径感到不满:把文官和重甲护卫都留在身后大营,率领轻骑赶往喜峰口和敌人对垒,听起来是很潇洒,但不论是被他留下的金、夏大人们,还是被迫跟来的东杨大人,都是有一肚皮的不舒服,不刺一刺皇帝,他们自己都不可能舒服。
君臣相对,君主固然是有一定的威严,但这些威严在近臣眼里也就是一层画皮。皇帝也不是很爱摆架子的那种人,对曾是师长的阁臣,他容忍度还是很高的,听了杨大人的说话,也不生气,而是懒洋洋地擦拭着手里的长弓,道,“先生说得是,所以这一次,我就不上前拼杀了——还是在后头放放冷箭吧。”
头几次上阵,都有重甲卫护身,战局实在不行的话,上来护了皇帝就跑还是可以做到的。这一次没带重甲卫,皇帝也得为自己的龙体考虑啊,诚如杨大人所言,他要是死了倒也罢了,一了百了,可要是被抓了,这麻烦那就不是死了能比的了。他虽然好战,可又不是喜战的疯子,不必杨大人讽刺,也早就立下了方针,此时说出,不过是调戏他一番而已。
东杨大人又放松又气闷,一鼓腮翻了个白眼,闷声道,“陛下英明。”
无数讥刺暗含其中,皇帝听得舒心顺意,不由哈哈大笑——“来了!”
前方道上,黄舍尔杰起,一团烟尘包裹着数不清的精兵慢慢奔来:沿路骚扰他们的,都是兀良哈手下的牧民,算不上是真正精锐的兵马,但这一次迎向他们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瓦剌精兵,来自阿鲁台手下的锋锐!虽然以斥候为主,但蒙古汉子,即使是斥候,战力也已经非同小可。一路上游走骚扰遥遥坠着大军,极是扰人,可要消灭,却又着实难觅踪迹。如非被引至关口,又见敌人数量不多,被引起了凶性,想要拿个大功,他们又岂会贸然而出?
无需号令,这一支身经百战的边防精锐,便已经布好了阵势,皇帝呼喝一声,道,“儿郎们,拿好刀,多杀几个,多换些钱财!”
其实,又何须他多加呼吁?能在皇帝的率领下作战,谁不想好好表现?这一支轻骑,个个都是战意满满,望着敌人的眼神,不像是看着饿狼,倒像是看着香喷喷的肉包子。
眼看敌人快到近前,但就在他们踏入轻骑射程之前,却是骤然分兵加快了马速:两军实力相若,可蒙古人马术好,箭术也好,更为灵活,一旦游走开来,更为难缠。一路慢走,到近前一阵猛冲,就是想要破入阵中,大事杀戮。
无需二话,皇帝口中连续发令,军队即刻变阵,即使只是数百人的队伍,一样分出了各种职能,往敌人那头迎了过去。皇帝自己也遵守了诺言,留守后方,只是弯弓待射,眼神在战场上巡梭,寻找着合适的对象……
虽说双方都是有备而来,但皇帝又岂是易与之辈?从小在祖父膝头长大的,自己也曾经历过被敌军团团围困的绝地。主将指挥若定,轻骑奋勇当先,又确实都是精兵,装备较敌人不知优良了几倍,这一战的结果却没什么悬念。虽然未能全歼敌人,但也起码留下了三十多条性命,射伤了七八十人,最重要的是,射伤了上百匹马。
少了马,斥候们便不可能再跟着大队伍,兀良哈诸将对瓦剌太师遣兵过境之举,只怕也是心存不满,没了马的斥候就像是没了牙的老人,根本不能发挥作用,而且七八十人身上带伤,能不能得到救治就得看兀良哈的脸色了——就是被救,以草原萨满的本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战力。这一战算是大获全胜,众人将战友尸身收敛,敌军首级割下,便兴高采烈地唱着《得胜歌》,往大营方向返回了去。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军歌雄浑,饶是东杨大人多年来历练出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子,当此也是热血沸腾,险些要放声同唱——念及阁臣身份,到底还是强忍住了,只是使劲捻着胡须——偶然间一瞥皇帝,他却又有些不解,慢慢地将手给放下了。
一场胜仗,己方丢了五六条性命,换来的是对方三十多人,这场胜利几乎可以说没什么瑕疵,皇帝本应开怀大笑,和军士一道同唱《得胜歌》,然而,这位年轻的帝王面上,却是隐怀了心事,使得他的笑,也多了三分的敷衍……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东南的交趾算是平了,此次巡边后,西北的兀良哈也该老实一阵子。皇帝可说是个垂拱而治的太平天子,天下还有什么事,值得一个帝王念兹在兹,即使在如此欢畅的时刻,都不由得隐怀心事呢?
东杨大人虽然随君在外,但并不是和京城断绝了联系,只是稍加联想,便知道皇帝现在正为何事烦心。他心里顿时也随着快速地拨起了算盘,捻着胡须的动作,也随之一变,由强压激动的大力捻,变做了老谋深算的轻捻……
一行人是出关诱敌迎战,现在还兵入关,自然有人上前接应,皇帝没兴致多说什么,东杨大人自然要上前说明战况——少不得些许夸大,为主上吹嘘一把。一番逢迎功夫做下来,皇帝却依然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是一行人策骑往大营回去时,他叹了一口气。
东杨大人等的就是这一口气。
“得胜而归,未知陛下因何心忧,不笑反叹?”
皇帝神色有些郁郁,他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
是了,东杨恍然:和大臣说家事,皇帝拉不下这个面子。
如今京中局势,东杨阁老看得分明——他一生成就尽在边务,谋划的就是勾心斗角,又如何看不懂围绕着后位而发的龙争虎斗?皇后虽去,但皇庄妃异军突起,京中谣言四起,贵妃风雨飘摇……毫无疑问,两个爱妃,一个后位,皇帝这是在犹豫了,连他也不知该如何拣选!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局外人极容易堪破,但对当事人来讲就是最难悟出来的珍珑局。皇帝没脸讲,但不代表他杨勉仁不可以隐晦地说。他不是纵横家,不能一言丧邦、一言兴邦,但杨阁老一生气运因言而起,屡屡投机都能站在赢家这边,这就是他引以为自豪的本事!昔年一句“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引来了他富贵无边的前程,如今这句话,他要说出来的是杨家后代子孙的安稳!
双目一扫,见皇帝身边几个护卫均都并未靠近,驰马在稍远处跟随,东杨大人一咬牙,年轻时的那股混劲儿再度上涌,他催马几步,靠近了皇帝的御驾。“陛□为龙体,呼吸之间关乎天下气运。”开始忽悠了,“这一叹,不知要叹出怎生的风云变幻,说不准今夜就要下雨了。”
他这一说,皇帝被逗笑了,“可有此事?我每天在京城,也不知叹多少口气,可不见京城发大水。”
“这便是天人感应,”东杨大人一本正经地说。“陛下随口而呼,不会引动天机,今日这一叹,叹由心生,岂有不引发雷霆,惹来天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