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第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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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嫣忽然间流了一滴冷汗,他意识到在以陈家为核心的联盟中,也就只有韩家没能和太子扯上关系了。
  “微臣——”他又说。
  刘彻又打断他。“你找一个族妹,先送到刘据身边吧!”
  他冷哼了一声,“她不顾儿子,我没她那么无情!”
  皇后走得这么不明不白的,太子的身份肯定一下就尴尬了起来,内有宠姬幼子,没有几个强劲的外臣支持,太子难免不惴惴自危。刘彻毕竟还是顾惜这个长子的,否则,也不会安排得这么爽快。
  韩嫣忽然间又意识到:刘彻还是需要一个皇后的,这个皇后也最好不要是王夫人,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天子说得不错,太子毕竟不是皇后亲生的儿子……
  然后他发现自己也实在是太迟钝了一点,他发现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只有劝刘彻接受现实了。
  “皇上。”他说。“娘娘——”
  “我知道!”刘彻第三次截断了韩嫣的话。“你们全都是一个样,都劝我先发丧了再说。我难道看不懂你们吗?你们的一举一动,全都瞒不过我——”
  这一次是他没有说完,但韩嫣也不需要他说完。
  只是全天下都瞒不过他又有什么用,他的枕边人,就完全成功地瞒过了他。在天下人跟前他再成功又如何,在陈娇跟前,他就是一个失败的夫君。
101、建元
  这件事又拖了三个月,拖到韩嫣已经把洛阳的事情交待清楚,拖到江充都去了一次洛阳又无功而返了。真的是有点拖不住了。
  东方朔、韩嫣等人身份敏感,刘彻不提发丧,他们也不敢提,这件棘手的差事,还是着落到了平阳长公主身上。
  “人去了就是去了,不论是去黄泉还是去洛阳,总之是不会回来了。”和缓地劝,刘彻就装聋作哑,长公主到最后也只好挑明了说。“阿寿、阿宁,你问了。韩嫣你问了,卫青、霍去病你还算有点脑子,没问,是把公孙贺叫回来问了。连楚服生完孩子,月子没做完你就拉来问了,全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所有人都比你还怕她跑了。他们的富贵都还指着她呢!我看那就是巧,她其实就是倒霉,赶上春汛人就没了。那么多人一口咬定她栽进河里去了,河水那么湍急,一下人就冲不见了,那还有假?就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人都走了,以她的气性,还会和你回来?”
  一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看还是自己掉进去的有多,钱少了,恐怕是私底下补贴娘家。人散了,她身边那群人有的都五六十岁,能不散吗?阿彻,我知道你和她少年夫妻恩深爱重,但有些事你不能钻牛角尖。我要是她,我恨不能再多活几百年,她还急着走?陈——娇娇是怪,可也没有怪到这个地步吧!”
  见刘彻不说话,她又换了口气,“西边正在打仗,朝廷上下不安,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你也是一国之君,因为一个女人闹成这个样子,要是动摇了国家根基,你这算什么?女人多得是,陈——”
  刘彻投去一个眼色,她便不敢再说了,只是悻悻然转动着眼珠,态度也很明显:长公主是觉得刘彻已经不能再更宠陈娇了,她要是命薄坠水,那没得说,要是自己忽然肋升双翅飞了,那也是陈娇自己的问题。刘彻是没什么好自责的,更不需要去找。人家连皇后身份都不要了,就是去找,找的回来吗?何必自找这个无趣?
  也有四个月时间,记性差一点的人,恐怕都不记得陈娇的长相了。可刘彻一闭上眼,眼跟前还是陈娇在晃,从小到大,他对陈娇是太熟悉了,现在她忽然间就这样不见了,要说是命运弄人跌进河里去,那也就算了,毕竟是没办法的事。可……陈娇主动出走,那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就好像两个人之间的情深爱浓全是假的,就好像二十年夫妻,刘彻还是没能推开陈娇的心门一样。他就是不懂,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但他毕竟还是个帝王,他有他的天下需要考虑,刘彻不可能永无止境地将这个消息瞒下去,是生是死,必须要有个结果。
  四个月都没有找到,从长门宫往洛阳一条线,不知查了多少遍了,还是一无所获,洛阳家家户户几乎全被盘了一遍,就是陈娇早有布置,也不可能早得过十年吧?十年内迁移进来的家庭,全都被一个个查过了,江充办事,他还是放心的,连这样都找不到,恐怕陈娇是……
  刘彻越想越烦躁,忽然坐起身来,喝令道,“备马!”
  春陀就颠颠地跑进来,问刘彻,“陛下是要——”
  刘彻沉着脸说,“我去馆陶公主府坐坐。”
  
  才一进门,刘彻就看到他姑姑。
  窦太主多年来威风八面,自然养就了她的一股霸气,就算是粗衣素服,穿得和个下人一样,看上去也和一般奴仆有显著的不同。不过,她的表情也还从没有这么忐忑过。——她也有很多年没有这么慎重地给刘彻行礼了。
  刘彻表现得很和气,不但亲手把窦太主扶起来,和她相互拜见,寒暄过了,还笑着说,“我想见见此地的主人翁呢。”
  窦太主吓得赶快拔掉了头上的一点银饰,伏在地上说,“陛下,臣妾无状、身当伏诛。陛下不致之法,顿首死罪!”
  豢养私夫,在当时的确是很常见的事,但常见不代表就不犯法,不要以为董偃当红的时候刘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就是治不了他了。当年那不过是看在陈娇的面子,陈娇又是看在窦太主的面子。要不然,窦太主本人没事,董偃的死罪,那是毫无疑问的。刘彻望了姑母一眼,见她神色惶恐,便轻声道,“姑姑,阿娇在哪里?”
  要见主人翁,不过是一个引子,也还算是给窦太主面子,没有把威胁说出口来,不然姑侄情分,荡然无存,以后就不好见面了。
  窦太主怕得浑身发抖,和从前几次见面一样,她还是那样露骨的悲伤。想来在人生晚年忽然间失去女儿,对于大长公主来说,是要比忽然失去皇后的刘彻,滋味要更苦涩一些的。
  可刘彻一想到今生今世,他是再也见不到陈娇了,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攫住了他的心,他简直恨不得要让陈娇所有家人为皇后陪葬,来发泄这样的恨意。他阴沉沉地想:你让朕难受成这个样子,朕也就让你尝尝难受的滋味。
  而窦太主也不至于看不明白这一点,陈卫韩三家就是因为太看得明白这一点了,所以才惊惧如此。可刘彻又毕竟是个君主,他是舍不得卫青和霍去病的,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恐怕也就只能这么算了。
  不过,陈家、卫家、韩家,都有不能动的理由,董偃就没有了,一个小小的男宠,捏死他都不必多出一点力气。偏偏这蚂蚁,又是大长公主的心头肉……刘彻要不用董偃来逼一逼自己的姑姑,他也就不是刘彻了。
  “姑姑。”他又催促说,双眼直盯着大长公主,寻找着蛛丝马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紧张地猜度过一个人了,陈娇究竟是生是死,到底去了哪里,如果连她的亲妈都不知道,那也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个机会,他以刘彻的身份来追寻妻子下落的最后一个出口了。错过了这一次,也许毕生他都将被困在迷局之中,连自己什么时候走近迷宫,都惘然不知。
  大长公主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阿彻,姑姑对不起你,姑姑对不起你。”
  看来她是知道一些,却又不愿多说了。
  刘彻眼神一凝,就要说话,大长公主却又抬起头来,望着他低声说。“娇娇在去长门园之前,来公主府坐了坐,她忽然间谈起了金屋殿。我——我——”
  他顾不得说话,站起身就出了屋子。咚咚的脚步声就像是心跳一样,响得又快又急,他连随从都没带,顶着逐渐西落的夕阳纵马狂奔,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愿看,在刘彻眼里,只有那一尊金光闪闪的铜殿在前方迎候。
  它就在那里,在逐渐西沉的红日中,在初升的灯火里,流光溢彩,美得就像一个迷失了的梦。刘彻在金屋殿前翻身下马,不顾任何一个外人的说话,他踏上了被阳光晒得火烫的金砖地,在这远望美至颠毫,近看却过分耀眼,耀眼到让人流泪的金殿中游目四顾。
  他发现,这金屋虽然是他为陈娇一手打造,但他却从来也未能好好地欣赏过它,尽管它离阳明殿这么近,但他其实真的也只来过几次,一时间,他发觉不出任何不对。
  不过不要紧,他是皇帝,他发觉不了,有人能为他发觉。
  等到午夜时分,一本绢册终于被送到了刘彻手中,其实它也没有藏得太深,就放在了铜妆盒里,只是从来也没有人想着拉开这空置的妆奁。这一封留书,到底还是推迟了四个月才送到刘彻手中。
  刘彻展开来看,他一字一句地看,他看到了深夜。
  “阿彻。”陈娇说,语气亲切得就像是隔着信在和刘彻说话。“你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我将会去向哪里,也许是洛阳,也许是川地,也许是寿春,也许就在长安城里,在你的脚下,也许我会找到另一个男人,因为我一直好奇,究竟我是和你生不出孩子,还是命中就注定不能生育,也许我不会再和谁在一起,因为天下比得上你的人,本来也就不多。但无论如何,我依然是走了。我与你的夫妻情分,原本仅止于十年,我是偷了十年、强求了十年,可我不能再求更多了。”
  “我想天下人都不会明白,为什么我弃后位而去,或许连你也不会明白,但不要紧,我明白就好。两位哥哥和母亲,你顺手照顾,不要让他们挨饿受冻也就够了。刘据的性格,也许并不适合当个太子,我总觉得他的年纪,和你差得实在是太少了。将来要是因为这件事有了争执,你就多顾念顾念父子的情分吧。”
  “未央宫美人三千,也许明天你就忘了我,也许在你的生命中会有更多的美人,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王夫人、李夫人、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美人,会在你身边打转,也许你最终会挑选一个出来,立她为后,与你合葬茂陵。也许你依然惦记着我,就像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一样,若是如此,若是你真的还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你的皇后,那你就让我知道吧。有一天你是会立年号的,若你原谅了我呢,你就将第二年的年号定为建元。立年号这么大的事,不论我在哪里,都是一定会知道的,你一时生我的气也不要紧,削陈家的官,削哥哥们的爵位,我也不在乎,你把来年年号立建元的那一天,我就当你终于还是不生我的气了,心里还是有我的,那么等我死后,也会有人把我送到你身边来和你合葬,以期来世再结姻缘。”
  “你待我极好,我想我待你也不差,如果你不是天子,我不是皇后,是否我们可以白首于归?但愿来世之说真有是事,但愿你始终还是放不下我。因为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不论我在哪里,不论我是否又和谁在了一起,不论我开心不开心,这一辈子,我是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放下你的。我也不知道我将会去到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开心,但我知道你会重新开心起来的,你会忘记了我,因为你毕竟是天子,你毕竟是刘彻。”
  “唉,到了这时候,千言万语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要好好经营汉室天下,别想着求仙问道的事了,多想着百姓的疾苦。这些话,我平时也说过好多次,我不想再说了,从你见信开始,我就不是皇后啦,我只是陈娇。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那一天身份与地位,权势与政治,天下与万民,都不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了。到了那时候,我想我们都会开心很多吧。”
  信文值此,戛然而止。
  刘彻手握绢册,独坐金屋,他坐了足足有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晨光微曦时,上林苑传出丧报:皇后暮春落水,几个月来病势连绵,终于于昨日深夜,薨于金屋殿中。
  国家机器顿时井然有序地运转了起来,长安城上下全都松了一口气。皇后的丧事、西北的战事……到了第二年,西北大捷,河西走廊收为汉有,卫、霍两人凯旋而归,该办婚事的办婚事,该封赏的封赏。卫青得封大将军,掌内外政事,刘彻对他的提拔和重用一如既往,似乎不因为任何事而有所转移。
  又数年,卫霍再度出征,霍去病大败左贤王,封狼居胥,从此“漠南无王庭”。
  两年后,骠骑将军霍去病薨,当利公主后改嫁栾大。又明年,馆陶大长公主薨,堂邑侯、隆虑侯坐争产、不法事失侯,幸有卫家庇护,未曾丧命。再数年后,君王以汾水得宝鼎故,改当年为元鼎四年,并追改从前年号。
  以登基初年,为建元元年。
102、篇外
  元鼎六年春,南越国叛乱平定,大汉再添九郡。匈奴亦已经远遁大漠以北,无力渡漠南掠,大汉内外,虽说不乏忧患,但也比起天子即位初年时内外交困的局面,已经是大有改观。
  诸侯王有异心的都被吓老实了,也都被推恩令给封住了嘴。列侯们经过这一波那一波的削爵,开国列侯迄今已经所剩无几,陈家既然销声匿迹,勉强算得上是外戚的卫家又谨慎至极。在君王人届中年时,他的权力终于达到了巅峰,不论是丞相也好,大将军也罢,都再不能对他的权威造成任何制约。这偌大的天下,终于完全落入了天子手中,他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君主,一言一行,都足以令千万里之外的百姓为之颤抖。
  他也的的确确像一个真正的君王了,除了从他年轻时候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那些心腹之外,如今一般人想要觐见皇帝,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这个君王已经建立起了至高无上的权威,现在他将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到了深深的宫殿里头,令自己的喜怒哀乐都不被底下人蠡测,从而使得自己更具有了神秘莫测的威严。
  尤其是最近一段日子,君王生了一场小病,他的心情也就更不好了,就连近来最受宠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李夫人,都不敢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求见,他也无心招人相伴,而是在五柞宫里休息,就连老太监春陀进进出出的时候,都格外多添了几分小心,唯恐一个不慎,就又令得君王不快。
  “卫大将军令人来向陛下行礼问好,问陛□体可畅快了,说是远方有客到。”他就跪在君王榻前柔声说。“太子也献上了当季的瓜果,并向您问好。”
  君王有几分困倦了,他翻了个身子,咕哝着,“谁啊?不见,等明天再说吧。”
  春陀吞了吞口水,他的语气更加小心了。“可大将军请我一定转达,说是这个人,陛下应当是想要见一见的,她给陛下带来了一样东西。”
  见君王似乎不为所动,春陀忍不住了,他自作主张地加上了一句。“其实大将军已经把这个人带到了上林苑里,刚才小人也见了她一面,小人想,陛下您也是会想见见她的,她带来的是陛下一位故人的消息。”
  暗示到了这个地步,君王终于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翻身坐起,捻了捻新留长的胡须,又瞥了春陀一眼,眼中疑问之色虽淡,但春陀跟着他四十多年了,还是看得明白的。
  改元建元背后意味着什么,君王身边人都是清楚的,其实还是当利公主说了一句,“再等下去,说不定就等不来了。”这才使得君王下定决心,只是没想到还没有两年,就真的等到了那一位的消息。
  老太监轻轻地点了点头。
  君王默然了许久,才低声道,“那就把这个人带进来吧!让江充去查一查,他是怎么到长安城来,又是从哪里过来的。怎么找上卫家……这些事,都查得清楚一点。”
  春陀咽了口吐沫,不敢再说什么了,他轻轻地退出了宫殿,留得刘彻在殿中等待。而君王毕竟已经有了年纪,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沉不住气,遇到消息,往往要起来在屋里绕圈了。这么大的消息,也只能使得他皱紧了眉头,盘膝在榻上坐着,一手支颐,久久地出起了神。
  忽然想起来,又问宫人,“刘据和刘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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