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第4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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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虽然因一个共同的秘密而相得,但也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她们永远也都只能止于相得。
  陈娇忽然有浅浅的感伤:六七年天家媳妇,二十多年金枝玉叶,所往来的都是大汉最高贵的人家,可二十多年来,她竟是如此孤单,孤单到连卫女,都算得上是她曾拥有过最亲近的朋友。
  “你的歌声的确很好听。”她不置可否,还是转移了话题。“可惜现在有了身子,不然我操琴你讴歌,阿彻简直又要醉了。”
  现在的李延年,还是太弱小了。要掐灭他随时随地,还有二十多年时间从容处置,放他一放,也是好的,至少可以从卫子夫这里多压榨出一点姿态来。
  卫女也就顺势跟着陈娇转换话题,神态连一丝不自然都欠奉,城府之深,可见一斑。“那就等子夫妊娠过后,天天为娘娘唱,到时候,娘娘别嫌我只会这几个调子就对了。”
  陈娇不禁一怔:这样天长地久的语气,从前可很少从卫女口中冒出来。
  看来,这是又在侧面地表自己的忠心了。
  “不要紧。”她也和卫女开玩笑,“等我听厌了你的歌声呢,小公主也就到了会唱歌的年纪,童歌那么多,随便选两首,她唱起来也一定好听。”
  虽然讴者地位低微,但居上位者也不是就从不放声高歌,就连刘彻,现在到了春三月,有时候都还蠢蠢欲动,想要溜出去和百姓同乐。
  卫子夫望着陈娇,宛然一笑,她捋了捋丰润的黑发,轻声细语,“到时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长子嘛,就让他拍拍小鼓,陛下见了,一定高兴。”
  陈娇先也跟着一笑,又不禁叹道,“到时候,陛下还又没有心思欣赏我们的歌舞,都难说了。”
  后宫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再受宠又如何?都难免有朝不保夕之感,即使以皇后位份,都难以例外。
  “怕什么。”卫子夫却是眉眼盈盈。“有了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有皇长子在,还怕陛下不来吗?”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陈娇心坎里,两个美人相视一笑,又靠在一块,亲密地喁喁细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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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也高兴于陈娇和卫子夫的交情,他最近实在过分忙碌,忙得久已经不涉足于后宫,连每日里点到清凉殿的美人,都是带话到椒房殿,让陈娇安排的。“驯善、温顺,经验老道一点,不要重样。”
  时至今日,陈娇也明白了刘彻的性子。
  有闲心的时候,他不介意宠幸些粗犷辛辣的美人,也乐意和羞涩和顺的处子周旋,在过去的六年里,刘彻的时间一般也的确不少,他就很贪新鲜,永巷殿里断断续续,入住了几十个新人。也每当这时候,他会特别关注陈娇的一举一动,有时候探索的眼神,甚至能烧到陈娇心里,烧得她有几分不安:她一向很看得起刘彻,也很明白自己的本事。如果有些事她瞒得过天子,不过是因为她全身心都放在了后宫中,但刘彻眼中所及的却还有天下。
  至于现在,他忙起来了,从祖母手中接过了缰绳,开始鞭策着大汉帝国这具虽然不够精密,虽然摩擦百出的马车,刘彻全身心几乎都投入到政事之中,就算陈娇只是旁观,也都觉得有些政治手段,甚至精微得令她骇然——不过这种时候,刘彻就几乎没心思花在女人身上了,这些美人就是他解闷的工具,最好宠幸完了就退出来,不要多说一句废话,来分他的神。
  她默不做声,为刘彻安排了从前永巷殿受宠过的宫人逐一入侍,大家雨露均分,就是太后谈起来,都要夸她一句贤惠。“真是会做人。”
  后宫中众人自然就更念着陈娇的好,比起喜怒无常的刘彻,美人们倒更喜欢簇拥在陈娇周围讨好皇后——虽然终极目的,还是要讨好皇帝,但也只有把陈娇捧得开心了,才能多见刘彻几面。
  “这也是天子的权术。”大长公主还是欣慰的,“就算忙成这个样子,还是没忘了在后宫中巩固你的权威。”
  就算大长公主曾经非常热心于陈娇的身孕,但这么多年有宠无孕,私底下也不是没有做过法事,没有吃过调理身体的汤药。七年了,她的血也渐渐冷下来,对陈娇是否还能独霸刘彻的宠爱,大长公主渐渐就不是那么在意了。卫女怀孕,她和陈娇怀孕一样高兴,平时和陈娇谈起来。“不要紧,这里都给你预备好了,什么时候要人,说一声就是。”
  其实现在永巷殿里,也有不少陈家选送的美人,只是都是多年无宠,也没有身孕的,难免渐渐为人忘怀而已。陈娇都笑,“好,阿彻要人了,我再和您说。”
  “你不妒忌就是最好。”大长公主很欣慰,“你越是不妒忌,阿彻就越疼你,好来好去,好。最好卫夫人这一胎是个男婴,你再收到宫中来养,那就更好了。”
  卫子夫是要比贾姬会做人得多了,连大长公主都挺喜欢她,还会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卫夫人。
  “妒忌?敢妒忌吗?”声音不屑地说,又叹了口气。“其实现在回头来看,也犯不着妒忌。”
  是啊,妒忌这些昙花一现的美人,又是为了什么呢?明摆着刘彻转头就忘,对她们的温情不会有片刻留恋,这群美色,不过是他在国事繁忙中,给自己的一份犒赏。就是曾经短暂得到过他青眼的王姬,恐怕也没能真正走进刘彻心里,陈娇甚至在想,刘彻心底一角,如今肯定是有她一席之地,他们毕竟一起长大,结发夫妻,刘彻的血还没冷到那地步。
  但,除了天下,除了他的大计,除了他的权力之外,真的有什么东西,还能真正进入刘彻心中最深的位置,甚至——甚至只是退而求次,能和他的抱负与野心一较高下吗?
  她觉得恐怕未必会有,她想,应当一世也不会有。对天生的帝王来说,或者无情,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而又不知为什么,这个事实倒令陈娇悄悄松了一口气:宫廷之中最奢侈的就是感情,与其太多情,她倒宁愿太无情。
  不过她又不禁疑惑:自己这样想,是否因为刘彻虽然无情,但毕竟对她,又还有一份情在。
59、崛起
  很快就过了十月,汉室终于引来了一个全新的开局。如果说从前一年,因为太皇太后的去世,多少还带了几分缓和,就好像先帝去世的那一年,刘彻也不能把动作搞得太大一样,如今终于进入新的一年,打从十月开始,刘彻就更不着家了。连永巷殿、椒房殿的门都很少踏进来,倒是三不五时进长乐宫去——那是太后有请,多半,也还是为了田蚡的事烦他。
  连陈娇自己都没有想到,重新扶植窦婴,居然令朝局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来田蚡为相那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仗着自己是天子的亲舅舅,又的确颇有才具,刘彻是要用他,他是大肆任用私人、索取财富,在宫中又有王太后软语相帮,连刘彻亦不得不忍了田蚡这口气。直到几年后他把窦婴赶尽杀绝逼到了死路上,一时间风头无两,却又神秘去世为止,满朝文武,几乎半朝都对田丞相言听计从。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窦婴本来有才,也未曾遭到先太皇太后的厌弃,临终前犹自为他铺路,令他重回了相位。这对大汉的列侯藩王来说,多少是个不错的消息。窦婴又有才干,又有功绩,并且不管怎么说,总也是老牌外戚出身,这些年来窦氏和各地权贵联络有亲,至少令到他们多了一条路子直接和丞相对话。在朝廷眼看着就要到来的削藩大潮中,能够有一点希望少受波及。再者,窦婴再怎么样,做派也要比田蚡温和得多,吃相也没有田蚡那么难看,多年积累,无形间自然也聚集起一股不小的势力,同野心勃勃正欲上位的田蚡,还没过元月,就已经斗得旗鼓相当、不可开交。
  田蚡有王太后公然站在他身后,窦婴在宫中也不是没有靠山,大长公主就提过几次,“你也应该为窦婴说说话了。”
  局势明摆在这里,几次势均力敌的对垒,最终丞相这头都吃了小亏,还不是因为王太后耳提面命,屡屡以孝道压人,刘彻没有办法,这才只能拉了偏架?一次两次吃亏倒不要紧,最怕底下人看到圣心偏向,不知不觉间,声势涨落,人心一散,就没那么容易收拢回来了。
  陈娇安然不动。“阿彻亲政这六年多以来,从来不少人指手画脚。祖母去世了,母亲又来说话,他心头烦着呢,这时候掺和一脚,是怕他没地方出气,特地送上门去的?”
  妻子和母亲不同,孝字当头,太后过分一点,刘彻也只有受着忍着,再说,这几年来太后身体渐渐衰弱,时不时就是骨头疼、肚子痛的,身体要比太皇太后当年更差得多,刘彻难道还能和多病的母亲置气?可陈娇就不一样了,虽说是多年结发夫妻,但毕竟位份还在刘彻之下,对朝政指手画脚的,刘彻的一肚子气,不撒在她头上都不好意思。
  大长公主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到底有些不甘心,“都说窦氏威风,有窦半朝的称呼,其实现在当得了事的也就只有你这个王孙舅舅了,他要再被弄下台去,王氏、田氏起来,我们窦氏、陈氏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要不是因为想照拂窦氏、陈氏,又何必这么辛辛苦苦,把窦婴弄到台前?陈娇云淡风轻,“您就安心吧,阿彻心里有数的,您以为武安侯的跋扈作风,没有招惹到他吗?天下又有谁比天子更有资格跋扈?他现在威风一天,就是和陛下离心一天,倒是王孙舅舅,看着似乎声势稍弱,但谁知道现在吃了亏,将来是不是占着便宜呢。”
  见大长公主露出深思之色,陈娇不禁就嘘了一口气——总算是把母亲敷衍过去了。
  其实,刘彻放任田、窦相争,多少也有渔翁得利的心思,如今两人争宠,一面对皇帝施压,一面也都争着要讨好皇帝,用好了这两把互相争斗的刀剑,对于扫荡藩王势力,再度把权力收缩到中央,说不定也有奇效。不过,他不喜欢田蚡,可不意味着刘彻会喜欢窦婴。窦王孙连太皇太后的面子都敢拂,这个脾气刚硬敢于对抗上峰压力的老丞相,注定是不会投合刘彻的脾气的。
  “他这一辈子,对身边人要求也实在是高。”陈娇就和卫女闲话。“本领要强,脾气要小,最好是功绩勋著、谨小慎微,广结善缘,不给他惹麻烦令他为难,却又深知进退,权柄不能过重——这还是不能令他为难……”
  一边说,一边不禁就笑:卫家人之所以独霸天下,还不就是靠的这几条真言?
  卫子夫也跟着陪笑。“天子还不都是这样,又有谁能真正和天子恩爱不疑?当时越受宠,只怕下场越凄凉。”
  也不知为什么,随着卫子夫的肚子渐渐大了,陈娇和她说话,也就越来越百无禁忌,原来被紧紧守护着的禁忌,现在竟被多次碰触,不但屡屡谈到将来,就连这样原本决不会出口,牵扯到从前卫家路线的议论,陈娇居然也一松口就脱口而出。
  也实在是因为无人可以议论,有些事,声音根本不懂,前一世,她毕竟被养得过于骄纵了。眼光也就局限于后宫这一亩三分地,很多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也根本就对前朝的事不感兴趣,这一生走到这个地步,对她来说,似乎已经喜出望外。要再做更多布局,似乎也已经超出了她的眼界。
  这些话,也就只有含含糊糊地和卫子夫感慨一番了。
  “也有例外的。”陈娇说,她望着卫子夫,也不是没有好奇:当年宠极一时的卫家,后来的下场,又是凄凉还是富贵呢?卫子夫从来不谈及以后的事,而陈娇偶然的探问,也都被她圆滑地避了开去。
  这一次也不例外,卫女顿了顿,她白嫩秀丽的十指缓缓地掠过了丝绸一样顺滑的秀发,将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想要说话,可最后却只是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对陈娇说,“娘娘,天气这么好,不如让李延年来弹一曲琵琶,再唤几个歌女,载歌载舞一番?”
  陈娇也不想逼人太甚,她靠回榻前,欣然道,“好啊。”
  可过了一会,黄门却来回报:李延年在长信殿给太后弹曲子,一时分不得身。
  小年轻颇有几分委屈,“是咱们先传的他,可李宦者还没换好衣服,长信殿来人索要,不由分说,就把李宦者拉走了。”
  陈娇和卫子夫不由交换了一个眼色。
  太皇太后去世之后,太后的行事是越来越跋扈了,和田蚡真不愧是姐弟,什么事,都是当仁不让,唯我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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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最近心绪也的确很浮动。
  陈娇猜得不错,他难得来椒房殿探望自己的时候,行动间都带了火气,虽然经过压抑,但一言一语、举手投足之间,都还是有一股怒火潜流。
  就是之前五年的蛰伏,刘彻都很少心浮气躁到这个份上,他是很能藏得住心事的,忙成这个样子,狼狈成这个样子的刘彻,陈娇还是第一次有幸得见。
  她不言不语,和刘彻在后殿暖阁中对坐了一会,说是对弈,其实处处让着刘彻,刻意把自己的一条大龙给刘彻吃了,做作痕迹明显得连心不在焉的刘彻,都没能瞒得过去。
  这个英武的青年帝王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他已经不是刚和陈娇结亲时那个犹带青涩的少年。陈娇还未曾见过盛怒中的他——在椒房殿里,他总是要格外多了几分自在闲适,但仅仅是这压抑了火气的阴烧,已经足以造成强烈的压迫感。刘彻瞪着她不说话,而陈娇便由得他看,她的态度,还是那样静若止水。
  其实心中也不是没有波涛:从前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很难见到刘彻了,和从前相比,现在她反而更像个新媳妇,再没有了以前的胸有成竹,每一个应对,都只能凭自己的理解去做,她再不知道怎么做才更好,而什么做法,根本就是错的。
  “连你都把我当个三岁小孩了?”刘彻不再落子,口气满含低沉,摆明了就是要找麻烦,态度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安:他对陈娇总还是格外尊重体贴,夫妻快七年,都没有大声过一句,这第一次发火,连自己都有点心虚。
  陈娇索性帮他一把,她直接掀翻了棋盘,令一桌黑白玉子溅落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崩裂声。
  “有火就发出来吧。”她说,声调依然宁静,“在我这里,你还要顾忌什么?”
  刘彻不禁一怔,他的怒火反而为之中断,望了陈娇一眼,有了几分不知所措。“我——”
  陈娇说,“你就放心好了,椒房殿里的话,传不到外头去的。”
  有了太皇太后留下的这一批人手,长信殿里的话可能还有几句零零星星地能够传出来,但椒房殿后殿中的言语,在外头却是半点都听不到风声。陈娇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也就枉费老人家去世之前,还不忘心心念念,给她留下这一份最宝贵的遗产了。
  刘彻眼底闪过了一丝兴奋,一丝宽慰,他提了一口气,似乎要大吼,但到了口边却又化成了笑声,帝王将陈娇揽进怀里,额头靠着她的肩膀,就像是个幼儿在切切寻求母亲的安慰,他语气有点无奈。“唉,娇娇。”
  陈娇拍了拍刘彻的肩膀,下巴就搁在他头顶心,她柔声说。“我听着呢。”
  就算刘彻一手被王太后带大,到这时候,他也不禁要想:“如果母后能像娇娇三分,又何至于会闹得这么难看?”
  但他毕竟是个帝王,他深藏住了这不该有的想法,只是疲惫地说。“匈奴人又来求亲了,韩安国和王恢吵得都要翻天了,一边说和,一边说不和,其实背后还不是田蚡和窦婴在抬杠……”
  陈娇沉下眼来,听着刘彻絮絮叨叨的低沉念白,她一言不发,只是听。
  自那以后,刘彻往椒房殿的脚步就更勤快了起来,很多时候他深夜到访,累得连衣服都不脱,往陈娇身边一躺就睡着了。眼眶下是深深的青黑不说,胡茬子都还没刮,看着竟有几分落魄。而陈娇想,能有幸见识到刘彻这辛酸一面的人,只怕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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