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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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算如此,陈娇还是忍不住向刘彻的手靠了过去,贪婪地汲取着在这一刻,的确对她呵护备至的温暖。或许是冰冻得久了,连一点点温度,都能让她太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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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眼,就进了刘彻登基后的第二年正月。
  田蚡特地来椒房殿给陈娇拜年,谢过陈娇对他暗地里的照拂。
  虽然宫中的上下尊卑有几分特别,但陈娇还是不受他的礼,站起来回避了不说,还让人给田蚡设了上座,自己向田蚡行礼参拜,道,“舅舅也实在是太客气了,长幼有别,哪有我受舅舅礼的道理?”
  田蚡居然也就大剌剌地受了,他眯着眼笑,“皇后的确懂事。”
  还没有当上丞相,就这样跋扈,将来当上丞相后,难怪要和刘彻闹得厉害,最后更死得不明不白。
  陈娇看他就好像看个垂髫童子,她弯着眼笑,又亲切地说,“舅舅过奖了!娇娇受不起呢。”
  跪坐下来,让楚服上了浸过柏叶的酒汁,两人对饮一杯,就算是庆过新春,完了礼节,陈娇见田蚡尚有留恋之意,只好委婉提醒,“阿彻人还在宣室殿里,舅舅要等他——”
  田蚡忙摇手说不,这个面目和刘彻有几分相似,尽显精干的中年男子酝酿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这有件事,想要问问皇后的意思。”
  说了这一句,就又闭口不言。
  陈娇只好让身边人都退得远了一些,田蚡等到宫人们都退到殿门处,才膝行到皇后身边,附耳问,“如今太皇太后最信重的就是大长公主,其次便是皇后。除了您和您的母亲,很少有人可以朝夕侍奉在侧,想必对于太皇太后玉体奉安与否,也不会有人比皇后您知道得更清楚。”
  陈娇脑际顿时嗡地一声,微微作响。
  不用那声音提醒,她也知道,这一句问话,已经揭开了刘彻年间斗争的扉页,一场场波澜壮阔牵连颇广的政治斗争,也将由这一幕开场,而不论是田蚡还是回避到宣室殿去的刘彻,都根本不知道,在这一场斗争中,他们都不是赢家。
  一时又觉得刘彻实在做贼心虚得好笑,想知道,他大可直接来问她,陈娇既然说了会站在他那一边,自然也没脸食言。
  可看了田蚡一眼,陈娇又明白过来:对丈夫谈起祖母的健康,不过人之常情,可对丈夫的舅舅,改革派的先锋人物说起这件事,事情的味道,根本已经完全不同。
  自从那天吃了她一句埋怨后,那声音一直死寂,而到了此刻,她终于又再出了声。
  “你说我连形势,连这个局都看不清楚,”她的语调是苍凉而沧桑的,挥之不去的傲气,只剩下一个影子,“你说得对,我是连局势都没有看清楚,只因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一步走错,每一步都跟着错。从前我还能指点你避过我的错处,可从今往后,你的路和我越是不同,我能指点你的地方也就越来越少,你以为,你能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
  面对这冷淡和孤傲的诘问,陈娇居然一时失语。
  却也只是一时。
  未几,她便微微笑起来,这笑既然不是对着刘彻,便和往常一样冰冷,冷中带了小小的刺,刺到田蚡眼里,几乎令他不能直视。
  陈娇说,“舅舅这样问,我不能回答,外祖母身体很好,同年的老人,很少有像她这样稳健安康的。不过再怎么说,也已经年届花甲,要说不为祖母的康健忧虑,却也是假话。”
  田蚡面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
  身体再好,也敌不过岁月,太皇太后今年已经六十五岁,算得上是难得的高寿了,就算还吃得下睡得香,但思维迟钝,懒于理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抬起头对陈娇亲热地一笑,又叮嘱陈娇,“娇娇,这件事,不宜让魏其侯知道。”
  喊她一声舅舅,还真的把自己当成长辈了,陈娇做事,什么时候到他来管?
  陈娇又耐心地笑起来,她垂下头说,“舅舅教诲得是,娇娇知道了。”
  田蚡就满意地退出了椒房殿。
  过了正月,朝中争端再起,这一次连平阳侯都受不了了,亲自入宫请见太皇太后,或许是因此,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见刘彻,祖孙两人谈了很久,却似乎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
  这件事或许是导火索,或许也并不是,总之一两个月之后,赵绾王臧上书,以刘彻成年及冠故,请还政西宫。
  这份奏书一送到东宫,被念给了太皇太后知道,老人家顿时就砸碎了手中正把玩着的一枚玉璧。
  注
四夷未宾,制度多阙是班固说的,这里引用一下。以及,汉代两宫,未央宫为西宫,长乐宫为东宫。
25、政变
  老人家发火的消息传到椒房殿的时候,大长公主正看着良医给陈娇把脉。
  从前宫中女子,就算承了御恩,没有美人、夫人名分的,一般也就是在永巷殿里给她找个地方住着,等到天癸迟迟未至、想酸想辣吃了,再安排太医进来扶脉。陈娇前阵子将永巷殿内重新安排后,也就顺便定下了规矩,让入住永巷宫的美人们,都要登记天癸时间,如此一来,谁的天癸错了日子,就可以及时安排太医把脉,免得宫人们四处走动,不经意之间,可能损了龙种胎气。
  这其实也是把她自己的做法给铺开来应用:自从十三岁天癸初潮开始,陈娇就逐月记录自己的月信日子。前几年日期紊乱,往往间隔得要更长,自从成亲以来,也许是阴阳调和次数增多,她的月信越来越准,是真的成了‘信日’。
  陈娇自觉身体养得很好,但大长公主却越来越着急,前回进宫一问,这个月月信又如期而至,她终于再忍耐不住,这一次进宫,就带了一个长须飘飘的白发老者。
  “这是霸陵一带最好的巫医,”大长公主就向陈娇介绍,神态热切中隐含希冀,对陈娇自然又是隐隐的压力。“不少无子的人家,都专程上门求药!”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已经预知到生育上的艰难,陈娇现在对求医问药,压根已经失却了从前的热心。这些巫医们手段繁多,要价高昂,摆明了就是利用妇人求子的心切牟利,却也偏偏就有这么多蠢货,愿意相信在枕下放一束草药,就能带来送子的神灵。
  再说,刘彻这两三年来,所临幸过的女人也有十多个了,自己不曾限制他的求欢,自然更不会刻意处理有消息的宫人。但这两三年来,也就只有一个尹姬,而她的身孕,还满布疑云……陈娇有时候也难免会想,就算自己是块种不出粮食的荒地,但刘彻的种子恐怕也不是没有一点问题。
  只是这句话,也就只能和声音说一说了。哪怕搪塞母亲,也只能用虚无缥缈的,“这都是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作为借口。陈娇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当然更说服不了大长公主。
  见陈娇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巫医爱理不理,连胳膊肘都是不情不愿才伸出来,大长公主的脸色早有了几分不好看,待得巫医把完脉,开出了几个方子,又要在宫殿四周看风水行堪舆术的时候,陈娇又说,“宫中的布置,都是多年流传下来的定规,自然是正大平和,不可能与风水冲犯的,医者辛劳了,楚服,赏他两千钱,让他退下吧。”
  两千钱而已,大长公主一高兴,打赏卖珠人都不止这样多。
  大长公主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话到了嘴边又吞下去,给楚服递了个眼色,大宫女很识相,她就借着要送医者,领着宫人们全都退了出去。
  走到殿门时,老大爷似乎有点不服气,也似乎是亟欲证明自己的本事,他左右张望了一番,就对陈娇高声说,“椒房殿兴建了几十年,恐怕有很多前人的布置,深意是后人无法领会的。娘娘您在殿中说话,譬如殿内摆设密实,声音不应当如此空洞回响。就中的文章,老朽若能仔细参详——”
  话音未落,陈娇和大长公主都是面色丕变,陈娇断然喝道,“一介民夫,胆敢胡言乱语?叉出去,打他十板子!”
  大长公主坐直了身子,等楚服率领两个壮健的宫人,把那位祸从口出的老人家拖出了殿门,她才慢慢地说,“本事是有,眼力就没,这种话也能随便乱说?十板子,你是打得少了,依我看,还是再加二百板。”
  当时的贵人府邸,没有不营建密道的,陈娇自小在堂邑侯府长大,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世面,哪里不知道说话中空有回声,是椒房殿内有密道的表示?
  而都已经在椒房殿内住了三年了,若还没把殿中应有的玄机握在手心,陈娇还做什么皇后,不如直接去长门幽禁算了。
  拿这样的事情出来卖弄,这位医者就是在找死,固然天家人一念之间,可以给他意想不到的富贵,但富贵也不是这么好拿的。
  陈娇嘴角动了一下,她勉强地说,“算了,这件事大家心底其实也都有数,十板子小惩大诫,出去后他也不会随便乱说的,就是说说,也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大长公主却很气愤,“你啊,还是老样子,为人处事总是太绵软了,一点锋锐都没有,底下人怎么会服你?到时候背着你闹出事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就后悔今日的宽和了!”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己带来的人不会办事,觉得跌了面子。
  陈娇心念倒是一动,正要细细思索时,楚服又进了内殿。
  明知大长公主母女也许要说私话,但她未经通报居然直接进来不说,身边还带了一个黄门。
  春陀好像是一路跑过来的,非但面色暗黄,一进殿还就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汗臭,令两个贵人都不禁蹙起眉头。
  大长公主才要迁怒,就被陈娇一个眼色止住,她宁静地望着春陀,似乎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令这位皇后动一动眉毛。
  陈娇说,“春陀,你慢慢说,不急这一口气。”
  春陀却急得不得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长乐宫里的事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勃然大怒之余,已经派人出去,着魏其侯、武安侯入宫说话,陛下让娘娘相机行事,可以度时到长寿殿,缓和太皇太后的怒气。”
  话尤未已,大长公主连坐都坐不住了,立时翻身站起来,在殿内烦躁地来回踱起了方步。
  刘彻的这个元年新政,当然怎么改都改不到大长公主一家头上,她又不是平阳长公主,要烦做之国表率,所以一向是坐山观虎斗,比陈娇还要悠闲几分。
  如今星移斗转,陈娇一头是祖母,一头是夫君,一下就做了馍馍里的肉馅,谁捏一下,都要捏到她,大长公主自然感同身受,一下乱了方寸,也是难免。
  陈娇却静若止水,沉吟了片刻,只问,“陛下本人呢?”
  春陀擦着汗说,“陛下在清凉殿内和诸位侍中、郎中等人议事。”
  也就是说,正在和刘彻自己的心腹党羽商量对策。
  陈娇真是不懂,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换作她是刘彻,一开始就不会采纳这样的馊主意——要说赵绾、王臧上书没有他的许可,连王太后都不会信。要不然就做到绝,千方百计,总要把大权夺到手里。现在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扳不倒祖母,又不肯立刻低头服输,还要负隅顽抗——这都什么事啊!
  翻过来一想,又觉得毛骨悚然:刘彻才十七岁,已经可以暗中做到这个地步,要不是终究没有沉得住气,恐怕这元年新政,还真被他给做成了。
  自己是有人从小贴身教导,略知后事,无时无刻都能和另一个人商讨,这个人还偏巧很熟悉刘彻一朝的人事,甚至知道很多人生平的抱负与深藏的才具,而刘彻呢?他只有他自己。
  这样一想,又觉得刘彻实在也够有本事的了,只是还差了一点火候而已。
  陈娇便吩咐春陀,“替我传一句话给陛下:输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要紧,是输得漂亮。”
  也不知刘彻听进去了没有,春陀回去以后,清凉殿那里就再也没有传来消息。大长公主几次坐不住,要去长寿殿找母亲说话,都被陈娇给拉住了。
  却也没有放她回去,只是派人回堂邑侯府报了平安,就让母亲在椒房殿偏殿睡下了。
  之后两三天,陈娇都没有等到刘彻的只言片语,桑弘羊更是杳无音信: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些人当然会远离皇帝,但还有一些人却会更加紧密地周旋在皇帝身边,等待自己的机会。
  楚服愤愤然,“提携他,还不如提携一头狗。”
  人家求你提携,还不是求你把他提携到皇帝身边?现在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谁还理你。再说,这件事闹这么大,一时顾不上过来,也是人之常情,难道陈娇还有道理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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