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校对)第79部分在线阅读
傅宗龙此次远道亲自赶来石柱,一是要亲自监督饷银的发放,二是要当众宣读崇祯的圣旨,以示朝廷对这位女英雄的尊重之意,这是崇祯特意给傅宗龙写信叮嘱过的。
天启三年的时候,秦良玉曾经给天启上书,痛斥地方官员、官军大将妒其战功,因其性别而轻视怠慢之举。天启于是下诏文武大臣必须以礼招待秦良玉,不得有任何猜忌轻视的行为。
谢充待傅宗龙端起茶碗喝水之际,开口道:“抚台大人,时辰也已不早,这发饷之事是不是……?”
他实在是不想跟傅宗龙叙谈了。这位巡抚大人生性严厉冷峻,言谈间不苟言笑。两人叙话本该说说本地风土人情以及官场趣闻,而这位大人则是询问起重庆府岁入几何,民间佃租几分,士绅是否有盘剥过甚之举等等难以回答的问题。这哪里是叙谈,直接就是御史问话了。
傅宗龙放下茶碗,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大步向衙外走去,谢充和秦良玉急忙起身跟上。
来到衙前,傅宗龙负手站在台阶上,望着广场上攒动的人头和个人脸上的欣喜之情,暗自点头:士气可用,民心可用,圣上此举确实能大获人心。
谢充向前一步,抬起双手向下压了一压,旁边的数名重庆府衙役立即亮开嗓子大喊道:“肃静!肃静!大人有话要讲!”
连喊数声之后,各种喧嚣叫嚷声逐渐停止,许多正在追逐打闹的孩童也安静下来,热闹无比的广场上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偶尔有几声婴儿的啼哭声响起。
谢充满意的点点头,侧身肃手说道:“抚台大人请!”
傅宗龙威严的目光扫视一下广场上的众人后,沉声说道:“有圣旨!石柱宣抚使秦良玉以下跪听!”
年逾六旬的秦良玉健步来到台下早已摆好的香案前,转身向着台阶上的傅宗龙跪下,马祥麟跪在其后,广场上的民众以及书吏衙役也都纷纷跪倒在地。虽然他们不知道是何事情,但长官既然跪下,他们自然就会跟随。
傅宗龙伸手入怀,掏出一卷明黄色带有祥云图案的卷轴,缓缓展开后,开始一句一顿的大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得国之正,无过皇明。蒙元暴虐,率兽食人。太祖以布衣之身奋起抗之,天下汉儿群起应之。期间无数英烈抛颅撒血,终使蒙元仓皇南顾,我华夏衣冠始得复原。今之女真建奴,本系通古斯之脉,终日与野兽混伍,其性与兽无异。久匿于白山黑水之间,觊觎华夏大好河山。自天启起,趁官军疲弱,屡次狼顾中原,噬我大明血肉,其欲效靼虏之心渐显。幸有石柱白杆,万里赴死辽东,川人血性,天下得见。中有马氏秦某者,以妇人之姿,俾睨天下豪杰,毁家纾难,率至亲数度赴援,此壮举世人尽为之叹服也。如此巾帼其名岂能不为天下知乎?白杆之牺牲岂能不恤乎?今特晋秦某奉天诰命夫人、左都督、四川总兵。已故原石柱宣抚使马加晋左都督衔,立祠祭祀。朝廷拨银二十万两,以慰白杆之忠心,钦此。”
跪伏在地上的秦良玉身体微微抖动,眼眶中泪水大滴大滴的落在地上。十余年的为国征战付出,万余石柱子弟流血牺牲,今日终于得到朝廷的认可,那些失去亲人的孤儿寡母终于得到补偿,自己的丈夫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圣人之恩无以为报,就让我石柱子弟用热血回报之!
傅宗龙收起圣旨沉声道:“秦夫人请起,圣上特赐山文甲一套与你,嘱本官交待秦夫人,保重此身,待大明四海平定后,请夫人赴京陛见!”
秦良玉庄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子大声道:“蒙圣上如此厚待,臣秦良玉定不负圣恩,舍此残躯为圣上效力!”
场下的民众虽然听不懂圣旨中说的到底是什么,但最后二十万两银子听懂了,众人磕头后站起身来。
随着几人开始拍掌跳跃,渐渐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广场。一些笑着跳着的白杆兵,突然想到了长眠于辽东的父兄,忍不住抽泣起来,他们永远见不到这一天了,今天的饷银正是父兄们用生命换来的。
二十万两饷银用了整整一天才发放完毕。不管是已故还是现役,每个登记在册的白杆兵都有二十两饷银发下。这二十两银子既是饷银,也算抚恤银。
崇祯自然知道些许银钱对于流血牺牲的白杆兵来讲远远不够,但一是若从京师长途押运饷银到数千里外的四川的话,耗时耗力,还不安全,只能以四川本地赋税替代。二是财政问题虽然得到缓解,但还不足以实额支付川军的月饷及抚恤,只能暂时先发些这些,等解决完盐商问题后就能有足够的银钱来承担了。
但二十两银子对于并不富裕的石柱土司的民众来讲,已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省着点花的话,足以让一个五口之家花用好几年,对于皇帝的恩典,众人都是感恩戴德。
第二日,傅宗龙回返成都府,五千白杆兵则在修整几日后集结,在秦良玉的率领下,北上汉中府。
陕西巡抚孙传庭曾给朝廷上本,希望川军能派兵坐镇汉中,防止凤翔府一带的流贼自汉中入川,兵部遂下文调白杆兵前往川陕交界的要地汉中驻防。
第一百三十二章
西进
郧阳府东南的舞阳河是汉水的一条支流,由于数月来并未降雨,原先宽阔的河道变得仅有数长宽,湍急的河水也已成了涓涓流淌的小溪。
此时舞阳河南岸人头攒动,到处是人喊马嘶声,从寿州败退的高迎祥部正在集结渡河。
高迎祥在寿州遭到四路官军数万人马的围攻,最后在辽东骑兵发动冲锋之际侥幸逃脱后,便一路向西狂奔,马不停蹄的穿过汝阳、南阳两府,到达郧阳府附近。
一路上收拢残兵败将,然后一直往西逃窜。到达郧阳府附近方才停下歇息数日。之后清点人数,一万多精骑只剩下不到三千,步卒不到万人,整个队伍士气十分低落。
高迎祥看到苦心经营多年的队伍,由鼎盛时期的数十万各路人马,落到现今只剩点零头,不禁悲从中来,在深夜无人时忍不住潸然泪下,原本豪情万丈的情绪也是一落千丈。
思前想后,高迎祥不由对张献忠恨之入骨。
他们是贼,官军剿贼,被官军大败无可厚非,尤其是败在天下闻名的卢阎王手中,这个传出去并不丢人。因为卢阎王太能打了,手下的河北兵也是百战精兵,更兼有辽东骑兵助阵,还有那只守城的不知名的兵马,好像朝廷算准了他要打寿州后,调集了大明最精锐的人马来围攻他一般。
一切都怪那个该死的黄虎!日他奶奶的!怪他有意延误战机,导致一个小小的寿州竟然数日也未攻下。
种种迹象表明,守城的官军是在黄虎两次攻城未果时才赶到的,其他几路官军也是数日后方才抵达寿州。
要是黄虎接令后当日破城,那股前来增援的官军说不定也成了他们的盘中餐,然后闯营一路北向,卢阎王只能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吃土,哪来的此次大败!
要是一切如常,他高迎祥说不定已经坐在开封的周王府里饮酒作乐了!
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黄虎,这个杂碎!莫不是他与官军早有勾连不成?
他从自己的大营离开的当晚,献营人声鼎沸,当时真以为是献营内讧。现在想来,那个杂碎当夜就带着精锐离开了!
自己还是大意了!近几年屡败官军,各路人马争相来投,手下有数万人马的大头领见到自己都要尊称一句“闯王”,一切一切都太顺了!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以为京城那张椅子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坐坐了,现在想来,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大梦一样!
难道就这样算了嘛?不!他高迎祥从一个马贩子,混到现在统领天下数十万人马的义军首领,其间经历过数次失败,但每次不都熬过去了吗?队伍从最初的数百骑,扩展到最盛时的一万多骑。
现在不就是败了一次吗?不过是败的有点惨而已,但也比刚起家时强出太多。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现在首要的便是要打回陕北老家,招兵买马,不用多久,闯营的大名会再次让官军胆寒!
想到这里,高迎祥霍地起身,大手一挥,大声下令:“渡河!”
高迎祥不知道的是,让他恨之入骨的张献忠,此时早已在离此地百里外的襄阳山区扎下了根脚,打算就地经营,等势力壮大后就会率兵入川,准备在到处有天险与世外隔绝的四川,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秦良玉率领五千白杆兵,经过数百里的艰苦跋涉,从崎岖狭窄的山路一路向北,穿过夔州、保宁两府,历经月余之后终于抵达陕西汉中府。
这一路距离并不是很遥远,但行军条件十分恶劣。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虽然白杆兵惯于爬山登崖,但由于队伍中无人到过陕西,所以每到一处都要用银钱雇佣当地向导带路,以免大军迷失方向。
幸好旱灾暂时还未波及到川北地区,大河小溪水量充沛。大军一路沿河行军,饮水没有成为行军的障碍。
早已得到孙传庭指令的汉中知府焦润生,派员引领白杆兵至城东的大营后,顺便邀请秦良玉、马祥麟等川军主将到城中赴宴,以示亲近之情,但被秦良玉婉言谢绝,焦润生打心里瞧不起身为女性的秦良玉,见她如此,也就没再相邀。
秦良玉自知部下喜爱饮酒耍钱,军纪略微散漫一些,平时是在家乡倒也无关紧要,但这次前来陕西乃是客兵,一旦招惹出事端来怕是不好庇护。再加上皇帝刚刚下旨褒奖川军,这时候出事那不成了打皇帝的脸吗?于是她严令部下将领约束士卒,营门处加派岗哨,所有士卒一律不得出营。
接连数日,白杆兵除了两日一次操训外都是无所事事,汉中府每三日送来一次粮草,也无敌情送达。
秦良玉遣探马四处哨探,都回报未见大股贼寇活动迹象,附近百里之内只有数只小股山寇存在。
为防士气日久懈怠,秦良玉向焦润生通告后,将白杆兵分为每五百人一组,由各自的哨管带队,轮番外出剿贼,汉中府自是乐见其成。
没用几日,汉中周边的匪患为之一清,当地百姓俱是拍手称快,众多县乡士绅以为是官府派兵剿贼,纷纷赶至汉中府,对焦润生剿贼有功表达谢意并送上厚礼。焦润生躺着便收到大礼,欣喜之余遂上奏巡抚衙门表功,并表示在他的英明决策和正确指挥下,客军才取得了如此好的战绩。
就在焦润生暗自高兴之时,突然接到汉阴县告急文书,闯贼高迎祥率部西来,现已攻克兴安县并大肆抢掠,正在向汉阴进发,汉阴知县遂连夜遣人赶赴汉中、西安寻求救兵。并直言流贼人马足有数万,求救信送达之时,汉阴怕是已被攻陷。送信的目的是让巡抚大人和汉中及早预防,自己定当与城俱亡,绝不失了朝廷的颜面以及文人的气节等等。
焦润生接报大惊失色,兴安离汉阴不过数十里的距离,流贼一日可达。而汉阴离汉中也只有三百里左右,汉阴县送信的差役骑马跑了两天才到达汉中,也就说不出意外的话,此时的汉阴已经陷落了,城里的百姓是何情形不知,知县、主簿等官员肯定是全家赴难了。
三百里两天能到已经是很快了。马的体力也是有限的,高速奔驰二十几里就要休息,不然体力根本跟不上,这还是在营养供给充足的条件下下。普通马基本就是那种快步小跑的速度,而非战场上骑兵冲锋时那种马速最高峰,那种冲锋距离往往很短,爆发过后战马需要充分的歇息和养分。那些所谓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宝马,只存在于神话故事中。
焦润生顾不上物伤其类的哀伤,立即吩咐官轿伺候,这时候顾不上自持身份了,赶紧去川军大营商议对策才是正道。
一身便袍的秦良玉在大帐内接待了焦润生。她对焦润生谈不上恶感,这种文人骨子里惯有的傲慢与偏见她见的太多了。自己奉命前来是为了剿贼,也不用顾及当地官员的脸色。况且自己已经是正一品的左都督,虽然是荣衔,但在品级上已经是武将中最高的,就算见到阁老也只需拱手见礼,而不必大礼参拜。
焦润生把汉阴的情况简要叙说一遍,秦良玉即刻吩咐拿地图来。
马祥麟将一副简陋的舆图放置在大案上,秦良玉俯身细细观瞧起来,焦润生连忙凑到近前。虽然他看不懂地图上标识的山川河流,但并不妨碍他装出很内行的样子。
就在秦良玉看着舆图思衬对策时,焦润生面带微笑的开口道:“秦将军,川军远来汉中短短十余日,周围匪患就为之一清!本官久闻白杆兵之大名,今日方知名不虚传呀!汉中周边乡绅百姓亦是对秦将军赞不绝口,都言将军可与古之木兰媲美!为答谢川军剿匪有功,本官将遣人送二十只肥羊、十头肥猪、米面两百石至军中,用以犒赏川军将士!另赠将军银五百两以示汉中士绅感谢之意,还请将军遣人查收!”
秦良玉抬头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道:“既然汉中百姓一片盛情,那本将便却之不恭了!还请焦大人代川军对汉中父老表示感谢之意!”
焦润生心中略感不满,心道:“难道你不知道我说的乡绅百姓都是托词不成?这都是本官拿出来的真金白银!虽然是从乡绅们送来的谢银中拿出来的!可那已经算我的家产了!”
他笑着拱手还礼道:“哪里哪里,秦将军太过客气!那接下来秦将军打算如何御敌?闯贼势大,据闻部下有数万之多!本官认为我军兵力稍显薄弱,不利与其野战!只要据守汉中府城,贼亦难以攻破!贼久攻不下,定会移往他处,到时将军就是大功一件!本官自会上本朝廷,言明将军之功!”
秦良玉笑道:“焦大人,你来看!”
焦润生低头顺着秦良玉的手指方向看去。
秦良玉手指点在石泉县的位置说道:“现下汉阴恐已不保,石泉距汉阴只有三十里上下!贼在兴安、汉阴饱掠之后,定会攻打石泉!石泉既破,贼西往汉中则再无阻碍!”
焦润生点头称是,但在他心里,只要保住汉中就可,别的他管不了。
秦良玉继续道:“据本将所知,贼军纪向来散漫,每破一城,必要劫掠淫乐数日!此时汉阴虽破,但石泉暂时无忧!本将会即刻出兵前往石泉,但愿能赶得上解石泉之围!”
焦润生立刻双手乱摆道:“秦将军莫要自误!汉中至石泉两百余里,川军大部俱是步卒,赶至石泉需得数日,石泉已是落入贼手!到时士卒疲惫,哪里是以逸待劳之流贼对手?何况兵力悬殊过甚,现下远赴石泉乃不智之举!本官觉得将军只要保住我汉中即可!其余力所未逮也!”
秦良玉没有理会焦润生,她沉声下令道:“祥麟,点兵聚将!半个时辰后全军向东进发!贻误者斩之!”
第一百三十三章
北上
陕西巡抚衙门的大堂内,堂下两侧站满了顶盔掼甲的将领,周遇吉作为新建秦军总兵站于右手第一位,兵部与锦衣卫派来的军纪官则站于左手一二位。
“巡抚大人到!”
随着一声威严的喊声,身穿大红仙鹤补服的官袍,腰挎玉带,足蹬厚底官靴,身形高大魁梧的孙传庭自堂后的屏风后转出,一身儒袍的谢仁星紧随其后。站定之后,孙传庭用犀利的目光扫视堂下众将一圈,原本堂上将领们互相交谈的嗡嗡声顿时停止,整个大堂瞬间鸦雀无声。
孙传庭满意的点点头,阔步行至大案后的交椅上坐下,谢仁星则是侍立在其侧后。
然后众将以周遇吉为首,依次高声唱名参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