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校对)第135部分在线阅读
几个数尺见方的箱子内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银锭和银馃子,这是城内几家粮店送来的这个月的分成。
徐云生蹉跎半生,一直屡试不中,其各种往来花销、路费等等也是不小的数额,家里已是日渐拮据,家人对他中举已是不抱希望。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年过五旬后的徐云生突然走了狗屎运,先是于崇祯六年乡试中举,并于次年会试上榜,虽是名次排在大后面,但最后也落了个同进士出身。
由于河南各地屡遭流贼肆虐,所以河南各府县成了新科进士们畏之如虎之地,徐云生则是大胆请任,最终谋得了信阳州知州一职后走马上任,至今已历三年有余。
幸运的是地处偏远、靠近湖广的信阳州并未遭受严重的兵灾,这三年间其治下甚为安定,这就给徐云生大胆捞钱提供了有利时机。
他自知年岁已长、朝中无人,想在仕途上再进一步已是很难做到,那自己这么多年辛苦劳累、饱读圣贤书是为了什么?
既然当不了大官,那就捞钱吧,总得给后代子孙留下点财富吧?
三年来他通过各种手段,与州同知、通判等人沆瀣一气大肆敛财,然后再令人送回老家隐藏起来。
自崇祯九年起,随着各地旱情越来越厉害,粮价也随之节节攀升,这让徐云生等人看到了发财的机会,经过上下串通后,官仓内的粮食便被堂而皇之的摆在粮店内公开出售。
徐云生等人还以赈济灾民为借口,向巡抚衙门、布政使司伸手讨要钱粮,这些上面拨付的银钱物资不出意外都落入他们的囊中。
“老爷,这个月比上月多了足有二百两呀!老爷答应的金钗、金钿这回该给奴家买了吧?”
刚满十八岁的小妾娇声道。
徐云生宠溺的捏了一下小妾的鼻头,笑呵呵的道:“买买买!明日你便去买回来!老爷最是疼你咧!呵呵呵!”
小妾笑嘻嘻的道:“老爷最好了!奴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跟了老爷!”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接话道:“你的福气怕是今日便了了!不然就得跟着你家老爷去地下享福喽!”
二人适才沉浸于盘点银两带来的极度快感,根本未曾注意到外面有人靠近的声音。
徐云生闻言大怒,厉声喝道:“哪个该死的奴婢如此大胆!信不信本官将你投进大牢里!”
吱呀声响中,并未从里面销上的房门被人推开,王志安迈步而入,赵升与张顺紧跟在后。
徐云生看见进来的三个陌生男子后,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起身戟指最前面的王志安喝问道:“尔是何人?可知本官是谁?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擅闯本官私宅?来人!将这几人打将出去!”
赵升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腰牌冲着徐云生晃了一晃,沉声道:“我等乃锦衣缇骑!徐云生,你的案子发了!”
十余日后王志安上呈的文书摆在了乾清宫的御案上,正在与阁老重臣们商议如何应对山西等地旱灾的朱由检拿起后看了起来,骆养性呈上文书后便躲在了司礼监大铛们的一侧。
片刻之后,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个白瓷描金镂空茶盏落在殿中的金砖上摔得粉碎,一众大臣、大铛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骆养性早就知道皇帝会发怒,当他看完王志安的文书时,心中也是气愤不已,恨不得一刀将这些狗贼的鸡巴割下后再塞进他们的嘴中。
“无耻之尤!罪该万死!枉读圣贤书!你们读书人就是如此替朕抚育万民不成?此等畜生,简直比流贼还要恶毒残忍!经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读书人的良心呢?”
朱由检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双目圆睁,指着殿内的众臣大声呵斥道,面上的神情也是狰狞无比。
皇帝的这一举动让殿内众人相顾失色,内廷大裆们赶紧跪倒在地,外臣们则是面面相觑。
虽然几年前皇帝性情颇为急躁易怒,有时也会出言呵斥大臣,但从未有如此有辱斯文的粗鲁之举。
自崇祯八年后,随着天下局势的逐渐好转,皇帝更是变得温和宽厚起来,众臣已经习惯了不笑不说话的天子了。
到底何事让皇帝如此愤怒?
温体仁出列施礼后正色道:“圣上息怒!老臣敢问何事竟让圣上发此无名之火?还请圣上予以示下!”
李邦华昂然出列施礼道:“老臣敢情圣上自重!适才圣上恶语加之读书人身上,实是大大不妥!还请圣上收回适才所言!”
朱由检身旁的王承恩怒目看向李邦华。
“大伴,把文书给诸位饱读诗书的臣子们拿去!让他们看看所谓的读书人是何德行!”
朱由检语带嘲讽的吩咐道。
王承恩躬身从御案上拿起文书,迈步走下御阶向温体仁行去,路过李邦华身边时,鼻子里哼了一声,李邦华神色坦然,丝毫不惧。
温体仁接过王承恩递来的文书快速浏览起来,面上的表情时而愤怒时而惨然,看完之后他一语不发,将文书交于王应熊手中。
王志安在文书中将信阳州一事原原本本的叙述一遍,并且将自己带人拿下知州、州同知、通判之事向皇帝请罪。毕竟他只是个锦衣卫百户,在没有刑科驾帖的情况下擅自捉拿朝廷从五品、正六品、从六品的官员与法不合。
很快殿内众人将文书传看一遍后,王承恩将文书拿回放到了御案之上。
温体仁带头跪倒在地,一众文臣也先后跪俯在他的身后。
“老臣自读书之日起,便以为生民立命作为此生最大之抱负!臣也相信,前贤之名言,亦是天下多数读书人终身为之奋进之权责!但老臣亦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天下读书人何止千万,其中难免有禽兽显现!今信阳知州徐某等人行此恶劣之事,实为我辈之耻也!臣请圣上依律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温体仁面色沉重的禀道。
“臣附议!”
“老臣附议!”
“臣请圣上对此僚施以极刑!”
“臣心中羞愧欲死!恨不得亲自手执利刃将此贼碎尸万段!”
第二百零八章
惩处
朱由检已经坐回到龙椅上,刚才暴怒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但一想起王志安文书中提到的,在信阳城荒郊找到了大小一千余具逃荒灾民的尸骨时,他的心情依旧非常糟糕。
在朱由检看来,不管是高迎祥、张献忠之流也好,建州女真也罢,他们本身就是生性残忍的土匪,对任何生命都视若草芥一般,所以他们用残忍的手段和武力任意剥夺无辜之人的性命。从严格意义上讲,杀人放火本来就是土匪的职业,十几年来,直接或间接死在流贼手上的百姓早已无法计数。朱由检曾天真的认为,只要等到流贼覆灭之后,在朝廷措施得力的情形下,绝对不可能再有大面积的平民伤亡事件出现了。
但朱由检还是高估了某些衣冠禽兽的道德操守。一些官员或文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满嘴的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信阳州官府这些败类,平素也是号称上承天道、下抚万民,谁会想到他们居然为了一己私利,公然置其治下之民生死于不顾,这种蔑视平民性命的行为比流贼更加让人痛恨。
“诸臣工起身吧!现今北地数省旱灾严重,无数老弱妇孺需仰仗官府保命!面对天灾,只有朝廷和地方官府才有能力让众多灾民活下去!朕唯愿信阳之事只是偶发,否则朕还如何相信官员之良心品行?如何有信心实现天下大治?”
朱由检语气里透着浓浓的萧索之意。
穿越过来后,他一直耗尽心思去改变现世的一些陈规陋习,努力让更多百姓的生活得到改善,虽然在很多方面已是初见成效,但都比不上信阳之事对他精神上的打击。那些灾民们临死之前,心里是否会对他这个君王有着无比怨毒的咒骂呢?
他现在对自己能否改变大明充满了疑虑,内心变得不自信起来。
他知道大明的庸懒散官员居多,所以才竭力想从制度上改变这一状况,可他从未想到还有徐云生这种残民以肥的官员存在。看来严格的监督制度必须尽快推行下去了,那样会最大程度防止此类悲剧的再次发生。
殿内众人相继起身归列,温体仁奏道:“信阳之事实乃人间惨剧,徐某等人罪该万死!锦衣百户王某处置此事虽有越权之嫌,但事急从权,观其行亦是出自公心,不然的话恐怕让人心痛之事还会持续生发!老臣以为其无罪有功!此事还请圣上尽快决断,使天下牧民官引以为戒才好!老臣亦恳请圣上抖擞精神,勿经此小挫而颓靡下去,臣等自会用尽全副精力,辅助圣君恢复我大明昔日之荣光!”
“臣等附议首辅之言!”
“老奴恳请圣上勿要忧思过甚,以龙体为重!”
殿内众人尽皆察觉到皇帝情绪的低落,纷纷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出言劝解和安慰着朱由检,这让他内心的消沉之意消解了很多。
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带着后世那种以平等的姿态对待他人的思想,时常会忘记自己现在已是天下之主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悲观情绪会让众臣内心惶恐不安。
看来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缺少那种视天下苍生皆为蝼蚁的冷血特质。
不过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朱由检也知道很难改变。他只希望自己的精神意志力变得更加强大,面对任何事情时都会保持理智和克制,能够以冷静的头脑去做出正确的判断和抉择。
想到这里,朱由检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他沉声道:“信阳州事件性质极其恶劣!犯事官吏人等须得从严惩处!知州徐某以下尽皆于当地闹市斩首弃市!其家产全部充公!家人流三千里,永世为贱籍,遇赦不赦!内阁将此事拟旨昭告天下!”
温体仁出列施礼接旨。
本来朱由检想下旨将犯事官吏处以腰斩的,但考虑到腰斩太过残忍,想了想后还是改为了斩首。
朱由检接过王承恩端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回味甘冽的新茶将他心头最后一丝烦躁荡涤殆尽,昂扬的斗志重新燃了起来。
他接着道:“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副都御使分别带队赴河南、山东重灾区巡视,一旦发现地方官府有人行阳奉阴违、懒散懈怠之事,无论其官职大小,一律全部开革!敢为其请托说情者同罪!若是发现有人贪墨赈灾钱粮者,即刻斩首示众!李卿、施卿,朕望两位卿家勿要计较个人声誉与得失,一切以朝廷及百姓利益为先,使受灾民众大部能平安渡过现下之难关!”
李邦华与施邦曜皆是神色庄重的跪倒在地行大礼后接旨领命。
朱由检深知打井修渠都需要时间和钱粮,也需要专业人才指导施工。有些水资源极度贫乏的地区更需要打深达十几丈甚至数十丈的深井,那样的工程需要耗费大量人财物力,并且效果并不显著。
但北方数省的旱灾还会持续数年,在这个科技不发达的世代,水利工程施工周期过长的缺点暴露无遗。
这就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朝廷要拿出天文数字的粮食来养活这些饥民,以便打井修渠完工后才能使田地有所产出。这是非常不现实的事情,那样做的话会彻底把大明财政拖垮,结果却是得不偿失。
郑家的船队现在虽然不停的从暹罗、交趾等地采买大米后运来京师,但船队一来一回之间也需要很长的时间,你总不能要求郑家停下生意不做,专门给你当运输船队吧?那样等于直接从郑家的口袋里掏钱了,泱泱大国岂能如此毫无风范?再说郑芝龙也不见得会答应。
待李邦华和施邦曜归列后,朱由检继续开口道:“据朕所知情形来看,目下受灾各行省府县中以陕西诸项举措最为得当,施行也最为彻底,因而其受到旱灾影响也最小,这一切皆得益于孙卿施政有方、地方官吏不辞辛劳、以民为本之操守。加之陕西连年动荡下,人口数量急剧减少,故而陕西已初具自保之像,照此情形看,几年后陕西境内将会初现安定之局。此实为朝廷消除了一大隐忧,孙卿功不可没!”
对于能力极强又忠诚无畏的孙传庭,朱由检时不时的便会当着众臣面前赞许几句,目的就是警告众臣,这是朕属意之人,你们别没事找事给他上眼药。
见大部分大臣都点头附和后,朱由检接着道:“此前朕已下旨,令山东各受灾府县官府,将境内灾民往运河两岸以及济宁府之微山、昭阳、南阳、独山等湖区迁移。盖因上述之地河流湖泊密布,地力肥沃,无论是打井还是引湖河之水灌溉尽皆十分便捷,耗费钱粮比干旱之地亦是少了许多,长久经营下去,成为鱼米之乡并非奢望。工部已遣都水司官员前往规划布置,选择雨季时不会被大水漫灌之地修建村落、开荒屯田。只要措施得力,地方官府指挥得当,数年后,山东灾民亦可得一良田佳所。”
工部尚书范景文奏道:“据都水司郎中马某奏报,经都水司所遣官吏人等亲身考察,以及查阅地方县志后得知,单是济宁府南四湖周边未肯荒地便有数十万顷之多。开荒后经几年轮种,大部即可成为上田,其产出足可养活数百万人口。当地农户兼有农闲之时捕鱼养虾之获,将之售卖与他人也可,自家食用也罢,也算是一笔不小的外财。”
朱由检点头道:“工部差事做的甚合朕意,范卿要从部内多多发掘可用之材,只要其确有真材实学,朝廷自会予以超擢,这样便会使得人尽其才,更能使范卿落得伯乐之美誉,范卿切记!”
范景文乐滋滋的施礼接旨。工部就像个夜壶,不管是皇帝、内阁、内廷,还是重臣勋贵,有事就拿过来用,用完了就扔犄角旮旯去,出了事还要有人担责,典型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