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棺陵兽(精校)第12部分在线阅读
到了吃饭的时候,全家人每吃一口糙米饭,便抬头看一眼咸鱼,只看这一眼就能立刻咸到心窝子里去,然后赶紧往嘴里扒两口饭,这一年到头的菜钱算是省下了。直至大年三十的晚上,才把这挂了整整一年的咸鱼摘下来,拿水拔去盐分,由全家老少分而食之,年初一早上人人咳得都像是要变“盐巴虎”①。
此事在旧社会并非罕见,只因这些守财奴们,深知钱财来得实在太不容易,每一个大子儿都是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抠出来的,所以除了暴发户,大多数富户都极其吝啬,把钱财二字看得大过了天。他们多认为钱财最是具有灵性,唯有对其珍惜备至,钱财才会甘心跟着他走。倘若是拿钱不放在心上,这手接来那手去,必然要触怒了财神老爷,岂肯再把钱送到他这里来?故此不吝不富,只要是吝啬的人家,一定都是富户。
像铁公鸡这等人,就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人家,整日里算计着怎样有进无出,却应了“有命赚钱没福消受”那句老话了,只要是有利可图,把自家老父切开来卖也心甘情愿,怎会把家仆铁忠的话放在心上。
铁忠祖上世代为仆,以往对主家吩咐下来的事情,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他劝了铁公鸡两回无果,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正不知所措之际,掌柜的又招呼他晚上干活,只好硬着头皮前去。二人在密室里把美人盂剔剥了,碎骨拿到炉中烧化,只把尸皮尸肉,还有那女尸脑壳装到一个皮口袋里,趁着无人知觉,翻墙离开药铺。铁公鸡先前拿几副假药买通了一伙巡城的团勇,打开了灵州城的水门溜出来,在月黑风高中一路赶奔荒葬岭。
铁公鸡对此地道路不熟,但他也知道山谷里全是野狗,不敢贸然进去,取了个白灯笼打在手中,站在山前等了良久,就见山谷里出来一只秃尾老狗。这狗似乎是个领路的“线伙子”,望了望山前的两个人,便转过身摇头摆尾地往里去了。
铁公鸡赶紧让铁忠背起装满尸块的皮囊,跟着秃尾狗进了山谷,越行越深,最后到了一个洞窟跟前,只见有条全身白毛的哈巴狗,趴在地上守着一口钱箱,里面全是金条银锭,不仅有咱们国朝的纹银,更有许多海外才有的“金洋钱”。
铁掌柜还是初次到这荒葬岭来交易,只听牵线的说“白爷”要看货,他还道和以前一样是与某人做生意,谁知山谷中不见半个人影,莫非此狗便是白爷?铁公鸡心想我管你是人是狗,有钱即是爷了,于是当着白毛哈巴狗的面把皮囊打开,取出美人盂的头颅摆在地上。
那白毛哈巴狗到近前来嗅了几嗅,便用狗爪子从箱中拨了两根金条出来。铁公鸡连连作揖:“谢白爷打赏。”然后走上两步把金条捡起来揣在怀中。
铁忠老汉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真是可煞①作怪了,世间哪会有这等事!不禁担心是遇着山里的妖物了,忙扯着铁掌柜的衣袖,劝他拿了钱就赶紧回去。谁知铁公鸡见了钱就动火,况且看这山中无人,只有条白毛哈巴狗看着一大箱金银,尤其是那些金洋钱,金灿灿的好不晃人眼目,一股贪念在肚肠里辗转了几番,就涌上来再也按捺不住,有心把钱箱子据为己有。
铁公鸡刚捡了一石头在手,想要绕到背后砸死那白狗,却突然间从山上跃下一头巨犬,竟有驴子般大,背上生满了血斑,裹着一阵阴风扑将下来。它将铁公鸡放翻在地,就如同是“出林恶虎啖羔羊,半空皂雕追紫燕”一般,哪容铁公鸡有半分挣扎,眨眼间便已从胸膛里掏出血淋淋一颗人心。
可怜铁公鸡巴前算后,一辈子省吃俭用,忧烦操劳,使尽了心机,最后却落得个如此下场,真不知他“到头把命丧,辛苦为谁甜”?铁忠老汉在旁看得呆了,他曾多次在城里处决死囚的法场上,亲眼见过这头巨犬,被民间百姓呼为神獒,心里着了慌,只顾着逃命,不料一脚踩空,翻着跟头落进剑炉石屋。
铁忠滚落进来就把腿摔断了,身上被石头划得鲜血直流,侥幸钻进剑炉,挡住了狭窄的炉膛口,才得以留下性命。他打更寻夜的时候,身上会带些干粮和水,便借此维持,勉强活到现在,已是寸步难行,堪堪废命。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肯定是活不了多久了,临蹬腿闭眼之前没别的挂念,只恳求张小辫儿行个方便,务必给铁掌柜家里人带个讯回去,好让他们知道掌柜的没了,连尸首也被狗子们啃净了,赶紧请和尚法师给做回水陆道场超度亡魂,再置办个衣冠冢,免得让主家做了孤魂野鬼。
铁忠老汉双眼目光渐渐涣散,等他断断续续地交代完了,已然是气若游丝,终于一口气转不过来,当着张小辫儿的面呜呼哀哉了。
张小辫儿暗自心惊,没想到松鹤堂药铺的铁掌柜,竟和造畜的妖邪之辈有勾结,另外林中老鬼可没交代荒葬岭中有个什么看守钱箱的白毛哈巴狗,那擒杀神獒的勾当到底行得行不得?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对着铁忠的尸体拜了两拜:“铁老军你如果在天有灵,可得保佑张三爷平安回去,否则你和铁掌柜可就含恨沉冤,死得不明不白了。”
就在这时,忽听山谷中大群野狗一阵狂吠,声音由远而近,来得好快。张小辫儿心知有异,急忙吹灭了火筒子,顺着剑炉炉壁爬到石屋高处,借着月色偷眼观看山中动静。只见那群荒葬岭中的野狗们,不知是从哪片坟茔堆里撵出一窝狐狸,共是三大一小,其中一条老狐狸,把个小狐狸叼在嘴里,正自没命地狂奔逃命。据说世间万物,除人之外,唯有狐狸最灵,故有狐魅之称;纵然是机警迅捷的猎犬,也难以轻易捕捉到它们,谁知竟会被野狗们追得走投无路,直投荒葬岭山谷中的绝路逃来。
正是:“说出事迹惊天地,道破行踪震古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八章
狐玉
且说张小辫儿同那黑猫躲在剑炉石殿上,探出脑袋来,偷眼窥探荒葬岭中的动静。此时天上的星星差不多都出齐了,借着清冷的星辉月光,只见大群野狗在狂吠声中,正将一窝狐狸赶入绝路。
山中成群结伙的野狗们,专门在坟茔地里撞棺材扒坟,拖拽出尚未腐烂的死人尸体充饥,平时也会捕捉荒坟野地里的狐兔来吃。母狐狸身上有条臭腺,遇到危险时会和黄鼠狼一样放出臭气,被称作“狐烟”。
这股烟色浓绿,不似黄鼠狼的屁那么恶臭,却有迷乱神志的作用。狗鼻子最灵敏,一旦将狐烟吸到鼻子里,轻则五感俱废,在狂奔中一脑袋撞在石头上,不免头破血流、骨断筋折;重则立刻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已,最后心丧神迷,变成一条疯狗。
狐狸精善能迷人的传说,并不完全都是空穴来风的迷信观念,荒葬岭的野狗们似乎深知狐性,在后边赶得虽急,却始终把那窝狐狸放出一段距离,不给它们有机会放出狐烟,只是将其撵至山谷深处,待到对方筋疲力尽了,才会蜂拥上来一举成擒。
这窝狐狸中为首的是条老狐,看起来已有百年之寿,全身通红似火,前额上有一块白斑,乍一看就好像长了三只眼睛。它嘴里叼着条小狐狸,带着另外两狐一路狂奔,屡屡使出诡计,想要摆脱野狗的追击,奈何这是老天爷降下大劫相逼,始终未能得逞,眼瞅着气力衰竭,前边又被石壁拦住了去路,自知气数已尽,只好停下来闭目待死。
野狗们见群狐已然是插翅难飞了,便在山谷里将它们紧紧围住,只是龇牙咧嘴不住狂吠,却并不急于上前撕咬,就如同猫捉耗子一样,先要三擒三纵,在吃掉之前尽情耍弄猎物。
几只大小狐狸被吓得全身发抖,悲悲切切流下眼泪,而那三眼老狐似乎不甘心引颈就戮,从口中吐出一枚红丸,晶莹圆润,如珠似玉。此狐以前曾机缘巧遇,在深山中服食过一株千年灵芝,又躲进坟地里藏了多年,每晚对月吐纳炼气,竟然得了狐玉在身,此物实有起死回生之效。它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便想以玉换命。
有道是犬有犬宝、牛有牛黄,老狐体内的石子便是狐玉了。那些野狗子虽然俱是乌合之众,却也识得狐玉实乃珍异之物,吞到肚子里少说都能添几十年的寿数,真是个个眼馋,正想拥上前去争抢,就听深夜里一声牛鸣般的嗥叫。嗥声激烈昂扬,势动苍穹,不禁吓得大群野狗们全身颤了三颤,哆哆嗦嗦地夹着尾巴齐向后退。
只见一头体大如驴的巨犬,一道黑烟似的从山上下到谷中,正是荒葬岭里的神獒。这鞑子犬纵身一跃,就到了三眼老狐面前,一口吞了狐玉,转身就把两条大狐狸当场按住咬死,掏出两颗心肝来吃了,就着死狐腔子中还热乎,又咕咚咕咚饮起了鲜血。
此时三眼老狐在旁看个满眼,身上又被溅了许多鲜血,吓得体如筛糠,直到猛然醒悟过来,那神獒已经饶了自己和小狐狸的性命。它死中得活,赶紧叼起它的狐子狐孙,头也不回地狂逃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等那神獒喝够了狐血,才把两具狐尸留给其余的野狗享用。不过僧多粥少,不消片刻,野狗们便把两条死狐狸,连皮带毛啃了个干干净净,其余没吃饱的也不敢抱怨,只好再去附近的坟场里刨死人逮兔子。
那神獒两眼目光如炬,一边用舌头舔着自己嘴角上挂着的狐血,一边阔步向剑炉走来。这炉间尚有许多铸剑时所留的精铁,它常将此地作为巢穴,以养体内暴戾之气。
张小辫儿躲在剑炉石殿的房顶上把经过看了满眼,不觉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这鞑子犬在漠北草原上,是可以搏杀豺狼虎豹凶兽的,怎敢把它看成等闲之辈,但眼见神獒进了剑炉石屋,果然与林中老鬼所言一致,暗道:“正是张三爷的时运来了,这恶犬今夜既然进了此地,就算是三头六臂背生双翅,也定让你有来无回。”当即横心竖胆,同那黑猫两个伏在石梁上,蹑足潜踪,悄悄地向石殿后面爬去。
神獒吃了两条狐狸的心肝,又吞了老狐的玉丹,那都是至热之物,不免觉得胸腹间燥火大动,要回破石殿里寻个避风的所在歇息一阵。它是何等敏锐,不消抬头去看,已知殿顶石梁间有些异常动静,占风辨气便已知道,多半是两个过路的野猫,尚且不够给自己塞牙缝儿,便也不去理会,径直来到后殿,伏在天字炉前静卧。
张小辫儿在石梁上躜行了一阵,也来到后殿屋顶。这里石墙半塌,天空中皎洁如水的月光,从殿顶豁口处漏将下来,映得银霜满地。借着月光一看,那神獒就卧在炉旁的一座石台上歇息,它头顶的屋梁上悬着三个青铜灯盏,每一个都有脸盆般大小,上面扣着铜盖,分别饰有星斗纹路,铜质久经风吹雨打,都已显得斑驳苍绿不堪。
这三个灯盏可非比寻常,名为星星盏,乃是战国时期的青铜古物,是当年给诸侯王铸剑的时候,用来保存剑炉中火种的铜灯。要造锋利绝伦的宝剑,除了要有手段高超的铸剑匠师,以及深山中五金之精的材料之外,还必须有天火烧炉,而不能随便用人世间的凡火,非得如此,剑成后才能蕴有龙吟虎啸般的凛然剑气。
但取天火的时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要等到有雷电劈中了千年古树,才能借到真正的天火火种。石殿中吊挂着的星星盏,正是当时用于储存天火的铜灯。
历经了千年沧桑,到得今时今日,那铜灯里的火早已熄灭了,但盏内的灯油还在。这星星盏分为三个部分,一是青铜灯体,二是灯芯,三是铜灯里面的灯油。灯芯是个捻子,大部分都浸在灯油中,此时灰尘久积,星星盏上盖满了尘土,早将灯口封堵住了。
张小辫儿伏在梁上看了一阵,就伸手去捉那黑猫,想要按林中老鬼之计擒杀神獒,由于他身上着了猫仙爷的行头,黑猫自然视它为同类,还以为是要作耍,“喵呜”叫了一声,嗖地从石梁蹿上了屋顶。
张小辫儿一手抓了个空,暗骂一声“贼猫,逃得恁般快”。他想上屋顶上把黑猫捉回来,但身在极高的石梁上,望望下边都觉得眼晕,勉强挪到此处,已觉得手脚酸麻,更何况人不比猫,怎敢在梁柱屋顶间任意登高攀爬。
眼下在荒葬岭的剑炉当中,要是没有这只月影乌瞳金丝猫,张小辫儿便难以成事。他看了一眼梁下,咽了一口唾沫,大着胆子在石梁上站起身来,想将那黑猫重新捉下来,奈何胳膊没那么长,踮着脚尖虚空抓了几下也够不到。
张小辫儿心下大急,额头上冷汗更多,只好低声央求道:“猫二爷,这可不是胡闹的地方,你快快下来,休要坏了三爷的大计……”
可那黑猫蹲在屋顶的缺口旁,一边用舌头舔着猫爪子,一面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显得好不悠闲,两只黄金般的猫眼在月光下精光四射,似乎是有意与张小辫儿作耍,任你死求活告,就是不肯下来。
张小辫儿在梁上动作稍大了些,他比不得真猫来去无声,不免扫落了许多灰尘,从上边落下殿中。那神獒正伏在石台上养神,耳听那两只野猫在殿顶闹得动静越来越厉害,又被许多灰土落在了头顶,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它们,可是腹中的狐丹是大补之物,一团燥热尚未化去,神情有些疲倦,始终昏昏欲睡,又自恃身份,不屑于亲自去捉两只野猫,所以暗自隐忍不发,低吼声中龇了龇獠牙以示警告,便继续打起盹儿来。
这一下险些将张小辫儿吓得魂魄出窍,急忙蜷作一团刺猬般伏在梁上,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只剩下心里怦怦怦一通狂跳。他深知这鞑子犬神异非凡,天罗地网都罩不住它,只要使其感觉到稍微有一点儿不对劲,自己立刻就会被其撕成碎片。
那黑猫本就胆小,也被吓得不轻,全身猫毛倒竖,当即就想开溜儿,张小辫儿暗自叫苦不迭,唯恐它就此逃了,赶紧从怀中摸出一个鱼肉馒头,将手举在半空,想引那馋猫下来。
全身漆黑的月影乌瞳金丝猫与别的猫在习性上没什么两样,除了胆小好奇之外,最喜欢偷鱼吃腥,见了鱼肉馒头,顿时从嘴角淌下一串口水,两只黄金色的猫瞳盯在鱼肉馒头上看得直了。
张小辫儿见这伎俩得逞,暗骂了一声“死馋猫,回头给你好看”,就把手中的馒头向下晃了一晃。谁知那黑猫是从骨子里惧怕鞑子犬,虽然目光紧跟着鱼肉馒头来回移动,却硬是不肯把身子向下挪动分毫。张小辫儿不免更是心急,又把举着鱼肉馒头的手向高处抬了抬,不料他在梁上伏得久了,使得全身血脉不畅,就觉得指头尖一麻,竟将馒头失手掉落,不偏不斜,恰好落到神獒的脑袋上砸了一个正着,惹得那鞑子犬嗷的一声恶吼,狂怒之下翻身跃起,像支离弦的快箭般,猛朝着石梁上扑来。张小辫儿惊得面如土色,暗叫:“糟糕!张三爷今天晚上要归位!”
这正是:“凭君胸中有妙策,难防今夜祸一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第九章
铜盏油
话说张小辫儿躲在石梁上,正想设法把黑猫从房顶上引下来,不料却失手将鱼肉馒头掉了下去,惹得那鞑子犬狂怒起来,卷着一股阴风,从地下腾身蹿到半空,要把梁上的野猫扑下来撕成碎片。
那神獒的来势凌厉迅猛,张小辫儿大惊失色,他想躲都来不及了,只好闭目等死。谁知就在鞑子犬还未扑至石梁的一瞬间,却听得殿顶轰隆一声,塌下一堆碎砖败瓦,一股烟尘陡然而起。
原来是那黑猫蹲在屋顶上,看张小辫儿手中的鱼肉馒头看得入了眼,身子向下探得太过,竟是踏在虚空之处,碰掉了几块碎砖和一片灰尘,它也翻着筋斗滑落下来。
鞑子犬见机奇快,它身在半空,忽见灰尘碎瓦自上落下,便凌空一个转折闪在一旁,硕大的身躯飘叶般落在地上,随即仰起头来观看殿顶动静,月影之下双目如电,凶芒毕露,显得怒不可遏。
张小辫儿本以为自己这会儿早见阎王爷去了,没想到没被神獒咬中,反倒是身上落了许多灰尘,急忙屏住呼吸,挥动手臂驱赶烟尘,这时就听得殿中铜链晃动,睁开眼睛往下一张,只见那黑猫并没有直接从屋顶摔到地下,它仗着身体轻灵敏捷,两只前爪扒在星星盏边缘上,两条猫腿凭空乱蹬,把青铜星星盏坠得似秋千般来回打晃。
星星盏铜灯被锁链悬吊在半空,那黑猫好不容易才攀到了灯盖上,它战战兢兢探头向下一望,见鞑子犬虎视眈眈地抬头盯着上边,吓得立刻又把脑袋缩了回去。黑猫将身子蜷缩在悬空的铜灯盏上无路可逃,饶是它善于攀墙爬树,也没得施展。
此时一人一猫一犬,一个躲在石梁上胆战心惊,一个趴在铜灯上心惊胆战,还有一个守在殿内怒目瞪视,恰好分处在剑炉石殿的上、中、下三处,却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只剩下星星盏铜灯嘎吱吱地来回摇晃。
张小辫儿和黑猫没敢动,多是因为心中惊骇欲死,而那鞑子犬一动不动,却显得格外异常,一反它平日里嗜血贪杀的常性,这又是为何?
原来事有蹊跷,那储存天火的铜灯盏被黑猫一阵扑抓,积压在上面的灰尘掉了大片,立时从灯口里传出一阵异香。犬类嗅觉灵敏,一嗅之下就发觉大不寻常,铜灯里的灯油胜过香油百倍,不免一时疑心起来。
张小辫儿借着月色看得清楚,暗道一声猫仙爷爷显灵了,张三爷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常言道“时来弱草胜春花,运至泥土变黄金”,看来时运一到挡都挡不住,也该着是这神獒杀业太重,命中注定要丧身于此,接下来就看月影乌瞳金丝猫在油灯上如何施展了。
只见那黑猫想蹿上石梁逃掉,奈何无从攀爬,它想跃下地面,却见那神獒不住盯着它龇牙低吼,不由得心慌意乱,又怕又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片刻也立脚不住,只好在星星盏上不住打转。
最后它看到三个铜灯盏在半空一字排开,最边上那盏铜灯旁边,紧临着一堵有缺口的破墙,正可从中逃出剑炉。可星星盏之间离得甚远,无法直接蹿跃过去。
有道是狗急了跳墙、猫急了上房,这时候只求生路,哪还管他行得行不得,黑猫在铜灯上用力摇晃,只盼着离另一个星星盏越近越好。它使出了全力,摇得油灯剧烈地来回摆动。
折腾得正欢,忽听底下的鞑子犬好似牛鸣般低嚎了一声,惊得那黑猫的四个猫爪子一齐发软,顿时趴在摇晃不定的铜灯上,岂料晃得太过厉害,身子一打滑就往灯下滚落,黑猫“喵呜呜”一声惨叫,索性扒住了灯口边缘。它唯恐掉下去被神獒咬死,竖着猫尾巴,几个猫爪子向上蹬,这一来不要紧,坠得那铜灯不再摇晃了,反倒是在半空打了个斜,铜盏中的灯油立刻从中淌出。
那千年灯油细腻香滑,为世间罕有,引得鞑子犬不由自主地张开嘴伸出长舌,在星星盏下接着灯油来舔。它当晚活吃了狐狸心肝,一团燥火正炽,舔了几口灯油,不仅满口留香,更觉滑爽舒畅了许多。
这时那黑猫的猫爪子碰到灯油,顿时从铜盏上滑脱了,直直落向地面。神獒正吃得兴起,却突然断了供给,不免心中发怒,也不等黑猫落地,就在半空里一口将它衔住,牙关上不曾用力,一甩头便又把黑猫抛上星星盏,瞪目低吼,逼迫那黑猫再依前法施为。
那黑猫捡了条命,哪里还敢不从,急忙使出浑身解数,在星星盏上一阵折腾,将铜盏中的灯油一点点倾倒下来。神獒自在下面伸着舌头接住,不曾错过半滴,舔了好一个舒服畅快。
神獒虽然警觉狡猾,可哪里会想到野猫敢给自己下套,又加上正值心火大燥,所以难免一时大意了。它把灯油吃得口滑,也不问多少,只顾要吃,不料那灯油虽然非药非毒,却不能多吞,俗话说“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吃多了就得掉胯跑肚,即便是硕大凶恶的巨犬,蹿上三泡稀屎之后,也会全身绵软无力,变得还不如一只绵羊。
这神獒尚未来得及跑肚蹿稀,先自被油蒙住了心,东西南北多已认不得了。它隐隐觉得不妙,在地上打了两个转,越发糊涂了,晕晕沉沉地一头撞在墙上,能撞棺板的狗头坚硬无比,一脑袋便将破墙撞塌了半壁,就势卧地不起,嘴角拖着长长的馋涎,鼾声如牛,竟然昏睡起来。
张小辫儿躲在石梁上,看见鞑子犬倒地,忍不住心头一阵狂喜,但还不敢大意,随手摸到两块碎石,从高处投在它身上。那神獒满肚子灯油,心神昏聩迷惑,纵然是泰山崩在近前也浑然不觉了。
张小辫儿大喜,骂道:“饶是你这恶狗奸猾似鬼,也教你吃了张三爷的洗脚水。”随即从殿中石柱上溜下来,壮着胆子在鞑子犬身上踢了两脚,见果然睡得如同死狗一般了,嘿嘿一笑,叫声:“这是一报还一报,你就别怪张三爷心黑手狠了。”须知“容情趁早别下手,下手岂能再容情”,当下伸手从身上拽出寸青短刀,将神獒那颗狗头活生生切割了下来,用石灰掩洒,裹在几层厚油纸中,外边则用块破布卷了,打个扣子当包袱缚在背后。
张小辫儿刚想抽身离开,但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在天亮前做完,眼看时辰不早了,赶紧着手行事。他常在山野中走,识得许多野菜野草,他看剑炉附近生长着几丛七步断肠草,这是当地比较常见的一种毒草,就顺手摘了,再将没头的鞑子犬尸体切割剔剥,从肚肠内掏出了那枚狐丹,贴身而藏,随后连狗血都一发收拾了,都堆在地炉当中。
整个荒葬岭石殿分作三进,中间的地炉形如大鼎,底下有火眼火膛,山中又有的是枯树枝,他匆匆忙忙收了几捆,用火点了些干柴,从后殿取了些山泉,连同几丛七步断肠草,熬起了一大锅香肉汤。
虽然张小辫儿手脚利落,也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见那大锅中的肉汤,已经一阵阵冒了出来,知道大事已定,急忙带着黑猫躲回殿顶。
不多时,在荒葬岭附近游荡的大群野狗们,便被肉汤的香味引了过来。它们都知道石殿是神獒的巢穴,山中野狗无不忌惮它神威凶猛,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但肉香愈来愈浓,更是教它们难以抵挡。
终于有两条贪嘴不要命的野狗熬不住了,横下心来钻进了石殿,群狗见有带头的,哪还顾得了许多,立刻流着口水在后蜂拥而入,互相间你争我夺,把地炉中的肉汤吃了个涓滴无存,又各自抱了块肉骨头就地埋头乱啃。
七步断肠草的药性一发,凡是吃过肉喝过汤的野狗,顿时都被药翻在地,真好似“一块火烧着心肝,万把枪攒刺肚腹”,疼得遍地打滚,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死了个尽绝。
张小辫儿眼见大功告成,心里却是恍惚如梦。他以前偷鸡吊狗的事做多了,杀几条野狗的勾当自然并不放在意下,只是感叹林中老鬼真有未卜先知之能,看来张三爷时来运转的造化到了。可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今天只不过是百十条野狗,一想到自己今后飞黄腾达的峥嵘时节,还不知要连累多少人跟着舍身丧命,难免有些心虚,那就不知是福是祸了。
此时皓月西沉,东方将动,荒山野岭陷入了破晓前的黑暗,张小辫儿虽然心中忐忑未定,也只得尽快赶回灵州城,于是匆匆背上鞑子犬的狗头,拔草寻路离了山谷,堪堪快到城门了,天色也已亮了。忽听得一声炮响,只闻野地里杀声震天,就见有无数头裹红巾的太平军,正在一片片喊杀声中,铺天盖地般压向城墙,兵锋极盛,旗幡刀矛密密麻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