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佳婿(校对)第2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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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连累,你问问葛太师,朝中那些家伙真的就满足于只治罪你一个首恶?你别忘了,初议的就是你们八个全数斩首,但凡有份参与此事的人全都充军!皇上都直接处置了一个皇子,那是何等尊贵的金枝玉叶,没有足够的人填进去怎么够对等?”
  老咸鱼一番话吼完,就立时略过若有所思的葛雍,诚恳地对张寿说:“张博士,你不是说那橡胶树很可能要种十年八年才能割胶的吗?一般富户也好,百姓也好,谁能受得了这许多年清苦?可云河他们若是死里逃生,自然可以任劳任怨……”
  “好了,你不用说了。”
  张寿刚刚只是想看看,老咸鱼到底还有什么招,当听到人搬出海南岛种树这个强大的理由之后,他终于确定,这条又老又皱的戏精老咸鱼,确实是个人才。
  哪怕之前这家伙把来自美洲的大陆棉种成那个鬼样子,又把橡胶树种到只剩下一棵将死之树,而且事实证明人其实压根没多少农学才能,但是,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这年头的海南岛,还顺便想要趁机解决冼云河的生死问题,脑袋真是转得够快。
  要知道,这年头的海南岛,也就是琼州府,隶属于广东布政司,虽说已经远远不是宋时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了,但也绝对不算发达,在广州下辖的众多府中,琼州府虽则下辖三州十县之多,但论人口,论经济,总体而言全都是倒数的。
  如今的广东布政司,人口两百余万,其中人口最多的就是广州府,其次是潮州府和惠州府这样的沿海州县。而且更诡异的是,相比太祖开国初年的三百万人口,整个广州的人口历经上百年,竟是不升反降,英宗初年只剩下一百八十万,如今才缓慢回升到两百余万。
  而福建比广东的情况更严重,明初是将近四百万,英宗初年降到二百万出头,等到了永辰十年再次统计户籍人口的时候……呵呵,又少了二十万,只剩下一百八十万了!
  虽然地方官们一口咬定是人口出生率低,死亡率高,但当知道这一情况之后,张寿哪怕是用脚趾头想,也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在这种扬帆出海很方便的地方,如果是有田宅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没有,却又不得不承受沉重的赋役,那么……当然是下南洋跑他娘的!
  至于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更容易解释了——任何时候都少不了隐户,那些为了逃避人头税的人,不惜直接把自己的户籍黑掉,至于今后……在连现在生存都保障不了的人,有几个人有那样的精力去思考未来?
  也正因为如此,老咸鱼和藏海如果当初就算是想要在广东福建等地找地方种树,就算当地官府和地方势力没那么强大,不至于在你有所收获之后来摘桃子,在这些地方要找到充足而又可靠的人手来干活,依旧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此时此刻,打断了老咸鱼这番话后,张寿哂然一笑道:“你刚刚说的是发配冼云河他们八个人去琼州府种树,还是把跟着他起事的几百号人都算上了?”
  葛雍眼神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张寿自行发挥。
  “云河你闭嘴,人家没问你!”老咸鱼敏锐地察觉到冼云河似乎有话要说,先把人给喝住了,随即就赔笑道,“刚刚张博士你不是说,只诛首恶,余皆不问吗?既如此,让数百号人背井离乡,这岂不是株连太过了?将他们八个人发配万里之遥,不应该够了吗?”
  瞥见冼云河面色涨得通红,张寿这才打量着强作镇定的老咸鱼:“幸亏你刚刚不是说,要把那几百号人全都发去琼州府种树。如果为了自己外甥,就不惜让数百号人背井离乡,只恤一人,不惜无辜,这种做派和大皇子有什么两样?”
  老咸鱼顿时大为庆幸。他其实是很想说如果那几百人要充军辽东,还不如去琼州府——至少比起那天寒地冻的地方,琼州府这种地方固然炎热,可热总比冷要好捱的多。
  幸亏他仔细想了想张寿和葛雍刚刚的口气,因而没说错话。
  直到这时候,葛雍才慢吞吞地说:“毕竟是大皇子有错在先,冼云河等八人充军,余下不问,如果没有大皇子被丢进宗正寺,这倒是息事宁人的办法。但现在恐怕不行,就如同首辅江阁老说得一样,此次行宫被占,各方面都是有人要负责的。”
  张寿见老咸鱼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他这才适时说道:“莹莹她大哥之前判的那五人斩刑,再加上昨日刚刚落地的两颗脑袋,也不能抵过?”
  “不能。”葛雍知道张寿这话并不仅仅是说给自己听的,便干脆利落地说,“京城禁锢了一个大皇子,沧州杀了两个闲汉,接下来还要杀五个无良大户,长芦县令许澄也非死不可。可与此同时,一群起事的乱民却没有一个人死,传扬出去,不是纵容也是纵容。更何况……”
  老太师扫了一眼依旧长跪于地,脸色却已经恢复正常的冼云河,这才轻声说道:“把锐骑营那一百人剥光衣衫丢在地底石室当中囚禁,这已经做过头了。如今官心不安也就罢了,要紧的是,拱卫京城的禁军军心,也会为之浮动。”
  尽管刚刚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办法,但此时此刻,老咸鱼终于心灰意冷了。
  他是绝顶聪明的人,看出来张寿并不想要他那外甥的命,葛雍这样年纪一大把早已不管事的元老太师,也对杀人没什么兴趣,可如今的情势,却不是他们师生二人能决定的。
  那其他七个人姑且不提,冼云河恐怕非死不可!谁让这个该死的小子亲手策划了挟持大皇子,而后又带人占了行宫,剥了禁军的衣衫,夺了他们的武器……他要是早点知道,阻止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子就好了!
  “多谢葛太师能打开天窗说亮话,让我回头能死个明白,也多谢张博士能替我说话。我早就自忖必死,就怕我一死却牵连更多的人,如今若是只要死我一个,就能保其他那么多人活命,我已经知足了。”
  冼云河非常坦然地俯身下拜,随即低声说道:“我出生之后,原本小康的家里早已经每况愈下,虽说我读过书,但既没有科举出仕的钱,也没有那份才能,少年时又不顾母亲反对跟着舅舅出海,后来才迫于母命不得不留在沧州谋生。”
  “但定下的亲事在母亲死后就被人悔婚,我也无心成家,就连做事也不过是仅仅为了混口饭吃,一直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每天不知为何而生,更不知道将来为何而死。”
  “而这次被大皇子和那些大户烧掉房子逼到绝路上的时候,虽然死里逃生,可我却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所以他来安慰我的时候,我装作一时失意,把他给骗走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但这一次,我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家。”
  “我用尽了自己的所有能耐,想尽了所有可能的办法,只想做成这件事,没有想过太多后果。因为在开始做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多半会没命。所以,无论下场如何,那是我咎由自取,怪不了别人。但是,如果连累了别人,我就算死也心中不安。”
  老咸鱼已经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两眼通红,泪流满面的样子。而葛雍活了大半辈子,早已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冼云河甚至不能算是求仁得仁中的佼佼者。但即便如此,这样坦然等死的态度,他依旧不禁动容。
  而张寿……他固然不会圣母到将沧州发生的事全都归结于自己身上,可他从不觉得冼云河就真的该死。但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另一回事。然而,正在他思量自己那办法是否可行的时候,却只听耳畔传来了葛雍的声音。
  “朱大郎那边,需要他杀的人不少,所以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他,你也需要承担一点责任。冼云河还有那另外七个人的生死,就交给你了。”
  张寿错愕地看着葛雍,确定老师并不是开玩笑,他默然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事情既然因我而起,那么我确实应该承担……老咸鱼,把你外甥送回去,然后随我回县衙。”
  老咸鱼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强迫自己镇定。
  他转过身来,二话不说大步走到冼云河跟前,一把将人拽了起来。等到扶着人回到了那狭窄的柴房,他才恶狠狠地说:“想当个昂首挺胸坦然就戮的英雄?门都没有!你给我等着!”
  没等老咸鱼出去,冼云河就闪电似的抓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舅舅,不要做傻事!小花生就和我儿子差不多,你如果有三长两短,让他怎么办?”
  见人一下子完全泄了气,他才故意轻松地说:“再说,我还等着你娶一个贤惠的舅母,给我娘和我留个上香祭拜的人呢!回去吧,我一条命换一个皇子落马,一个狗官杀头,外加一群奸商大户或死或流或挨打,已经是赚翻了!”
  老咸鱼气得挥掌就想打人,可手抬到半空中,还是颓然落下,最终一言不发扭头就走。而当他跟着葛雍和张寿出了行宫上了马车时,却是再没了说话的力气。
  直到回到县衙,张寿送了葛雍到客房安置之后,却叫了他去房中,听到张寿开口说出来的话,已经完全灰心丧气的老咸鱼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将信将疑地盯着张寿,见人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他登时天人交战,足足良久方才叹了一口气。
  “如果能成……那今后张博士你但有差遣,我便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他不觉得自己还剩下什么足够张寿冒险的价值,因为就他如今能提供的所有东西,也比不上张寿要做的那件事风险巨大!在赫赫有名的葛太师已经那般明示无可设法的情况下,张寿如果真敢那么做,他还怕什么?
第三百六十七章
无影脚
  连日以来,长芦县衙门前的八字墙,都是沧州百姓最爱聚集的地方。和从前那些常常数十日也不更新,直到风吹雨打日晒之后褪色脱落的各种告示相比,如今的八字墙一日至少一更新,甚至还有官府差役或是小吏在旁边高声诵读,谁都乐意过来看一看或听一听最新消息。
  于是,一大清早长芦县衙门前就聚集了十几个人——有的是附近店铺的店主,趁着刚开张还没客人来凑个热闹,有的是住在附近的百姓,早起赶来听听消息就打算去上工。当两个差役终于拿了几卷布告出来张贴时,立刻就有心急且识字的凑了上前。
  眼见第一张布告贴好,不等那宣读的差役开口,他就眯缝眼睛边看边读道:“今日头条,明威将军将于辰正提审长芦县令许澄及县衙属官属吏及差役若干……”
  他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一股兴奋油然而生。之前外头还传说许澄等官吏要押回京城待审,多半会雷声大雨点小,贬官去职了事,没想到居然会放在沧州审理!反应过来的他慌忙对身边人说道:“太好了,朱将军要审许澄那个狗官!”
  这个消息倏忽间从里传到外,以至于当差役偷懒地略过了第一张已经传遍众人耳中的告示,开始宣读第二张告示的时候,不少人根本没注意听。
  “国子监张博士,将提审纺工冼云河等八人。”
  直到有人意识到这消息同样非同小可,因此嚷嚷了开来,人们方才不禁面面相觑。之前是各家大户,闲汉恶霸,现在居然就轮到官吏和乱民了?果然不愧是快刀斩乱麻,速度好快!
  那么,冷厉无情的明威将军来审许澄等人,温煦和气的张博士来审冼云河等人,这是不是就预示着最后的结果?
  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工坊并未全部复工,大多数纺工和棉农都已经随着消息聚集而来,围在县衙门前,希望能第一时间见证许澄的最终下场。不但是他们,之前遭遇重创的各家大户,也都多少派来了人。有的是管事听差,而有的却是自己亲临。
  比方说,蒋大少就不顾还没养好伤的屁股,趴在马车里亲自来了。然而,他那马车才刚刚沿着墙根停好不多久,闭目养神的他突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打死许澄那个狗官!”
  “许狗官,想当初你唆使那些差役用乱棍打走我们这些告状人的时候,你也有今天!”
  “明威将军公正严明,一定会还沧州百姓一个公道!”
  蒋大少几乎是一个激灵翻身爬起,也顾不得仍然有些火辣辣的屁股,慌忙掀开窗帘就探头望去。就只见许澄竟是坐在槛车中被送到县衙,槛车上赫然可见不少烂菜皮烂果子,他甚至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分明是一路被人砸过来的。
  尽管也深恨这个没担待的家伙——因为如果长芦县令是个强项令的话,那么,大皇子说不定早就灰溜溜地滚蛋了,他爹和他们三兄弟也不会这么倒霉——然而,蒋大少到底还知道,作为曾经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蒋家和其他各家一个比一个惨,许澄当然不能免罪。
  他不自觉地揉着臀部,想到当日那顿打就觉得恐惧,一时忍不住低声骂道:“往日你打过多少人,今天也活该你被打回来!”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外间车夫低声说道:“大少爷,你未免想得太容易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许澄到底是杏榜提名的进士,不管什么罪名,都不至于要挨一顿打。”
  蒋大少顿时不高兴了。什么叫刑不上大夫——他们三兄弟合起来挨了四十,他爹一个人就挨了四十,这许澄凭什么就因为考了个进士就可以逃脱?就凭这位长芦县令在沧州数年间倒行逆施,挨上百八十杖是至少的!
  至于杀了许澄这种事,他却根本没有奢望。那好歹也是七品县令,不是那么好杀的。戏文里什么八府巡按拿着尚方宝剑一路平推,杀贪官杀污吏杀恶霸劣绅,那是唱戏,当不得真。
  许澄做梦都没想到,坐槛车之后竟然不是上京,而是被送到长芦县衙。昨天他确实动过自尽的念头,然而,杜衡亲自过来,摆事实讲道理,让他醒悟到贸然求死的下场之后,他就打消了这念头。
  且不说官员自尽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死成了也会连累家眷,死不成自己还要倒霉到极点,就说他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同乡同年之类的人脉。这些人兴许未必能帮他脱罪,可保他一条命应该不难吧?他又没杀人放火,不过是贪了一点钱,何至于就要死?
  既然如此,一时羞辱算什么,捱过去就是了!
  想到这里,当许澄被人左右挟住胳膊踏入县衙大堂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做好了忍辱负重的准备。可是,看到那熟悉的环境时,他仍然觉得心情异常低落,难过得差点掉下泪来。
  曾经在这里,他高踞堂上,惊堂木一拍,下头告状的也好,被告的也好,全都只能乖乖地跪在下面听候他发落,他想打谁的板子就打谁的板子,想如何发落就如何发落。
  那种掌控生杀大权的快感,是一辈子都在京城兜兜转转,伺候上司结好同僚,从未有机会主政一方的人无法体会的。
  可此时此刻,他虽说不曾刑具加身,却是待罪堂下的犯人,即便不用下跪……
  许澄刚刚想着幸好自己还不用下跪,膝弯却突然挨了重重一脚,紧跟着,他就情不自禁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须臾就回过神来,立时又惊又怒地叫道:“我乃是进士出身的县令,朱廷芳,你凭什么审我,凭什么让我下跪!”
  旁听的张寿忍不住呵呵一笑,心想死到临头了还要摆架子,果然是读书人的优越感作祟。他再看看葛雍,就只见老太师果然也是眉头紧皱,一脸看不惯的样子。相比他们那仅仅是讥诮的反应,朱廷芳的应对就直截了当得多。
  “你早就不是进士出身的长芦县令了,因为你已经被朝廷革职为民,追夺出身。也就是说,你从前在科场取得的所有功名,无论秀才、举人、进士,全都被褫夺得一干二净,一个不剩!以民见官,你敢不跪?”
  那随着话语声砰然响起的惊堂木,许澄只觉得心情巨震,竟是一下子瘫软在地。那么多官员,因为一时政治斗争失利,又或者贪赃枉法以及其他各种罪名,被革职为民的人多了去了,然而,追夺出身却是最严重的一种。可以说,国朝以来,遭到如此严惩的人屈指可数!
  为什么他会遭到这样的对待?从前又不是没有牧守官员激变良民……
  朱廷芳却不理会自怨自艾的许澄,声音冷淡地说道:“你身为牧守,在任多年间,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侵吞粮库,夺人家产……”
  一口气罗列出了许澄十余项罪名后,他便示意一旁的孙主簿道:“将许澄详细罪状,以及证人证言和物证等等一一念出来,让葛太师和张博士都好好听听。”
  见孙主簿趾高气昂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就开始高声宣读他的罪状,许澄听着听着,便察觉到了不对劲,顿时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个往常在他面前不得不赔小心的家伙如今却看着他跪在脚下,他虽说气恨交加,可这口气却还忍得下,但对方念的这些却非同小可。
  因为那上头并没有涉及到他和大皇子沆瀣一气的诸多细节,只是把他在沧州这些年的诸多劣迹都汇集了起来,看似罪名一大堆,但其实却有避重就轻之嫌。然而,他赫然听见,不止这堂上,远处那县衙门口,似乎也有个大嗓门在对着百姓朗读他的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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