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旗(校对)第60部分在线阅读
夜尚未深,只是这个时代的人缺少娱乐活动,总是早早就睡下了。
小广场一片寂静,听不清楚什么声音,只是许多人聚集在那里,倒让刘永福好奇万分。
不多时,杨著恩也起来了:“细柳营不是私下想把咱们干掉吧?”
他是个口直心快的性子,一开口便后悔了:“我这张嘴真臭,凭人家这手本领,干掉我还用费这么波折干什么?”
他倒是直爽,直接出了门,找到了两个巡逻的细柳营士兵:“你们这么多聚在广场干什么?”
那两个细柳营士兵当即笑道:“是杨管带啊。那是我们管带是给大伙儿上课啊。”
“上什么课?”杨著恩当即问道:“这么夜了还不睡?”
一个士兵扳着手指算了算:“今天晚上当是讲中国衰亡战史,明天讲拿破仑战史……”
那边吴凤典也出来了:“这么夜你们也能撑得住,明天还得早起吧。”
“撑得住!”答话的士兵乐了:“怎么会撑不住,我们细柳营规定,每天晚上一定要学习两个钟点,不管多大的风雨,都是这个规矩。”
那边刘永福和刘成良也都出来了,他们好奇地问道:“你们有这个规矩?”
“此等惊天变局,我等自当与时俱进,力求日日精进。”答话的是另一个士兵,倒有些文化,他拍了拍腰间的口袋:“咱也学了不少。”
黑旗军尽是老卒,因此也欠了些朝气,刘永福想到细柳营人人好学的景象,对此兴趣很大:“都学什么?”
“管带先讲战史,现在也偶尔讲些军学,大家都盼着他多讲点军学,好多学点东西。”
“就你们管带一个讲,也不嫌腻?”
“不腻不腻,越学越有劲头,今晚上不是我巡逻,我也要去听听。”
刘永福越来越来觉得这细柳营的可怕,不在于其器利械精,不在于其战力惊人,而在于这种朝气,他朝自己的义子扫了一眼:“成良看到没有,人家细柳营这劲头,你也得多学学。”
“知晓了,父亲。”
那边杨著恩是武监生出身,对讲课兴趣最大:“军学?都能讲些什么?你们管带今年才十几岁吧,你们怎么能信他所说的?”
那个士兵答得很老实:“管带那军略战史,都是东洋西洋书籍里学来的,那是他在海阳费万金购买,想那西人用兵天下无双,自然字字玉矶,他又通东洋西洋文字,将其译成中文,教与我等。”
他不由又赞了一句:“我等只学两日,便只觉受用一辈子。”
“真有此事?”杨著恩半信半疑:“别糊弄我,我也是武举出身。”
那个士兵有点火了:“爱信不信,管带每次讲课,都是到点即止,也不肯多讲一点,倒是杰肯上校和连锦城先生授课,会稍稍多讲些。”
他越是这么讲,杨著恩越发狐疑:“真有这么强?”
对方倒是想起柳宇讲课的情形:“绝无半句虚言!”
他详细回忆了当初讲课的情形:“管带讲课第一天,也不对我们对我们做什么,讲中国衰亡战史,只有二十多人去听,是在室内讲课,第二晚更少,第三晚只剩下他婆娘和七八个人……”
“只是第五晚,大家都听出味来,只听得既是屈辱又是热血沸腾,又在其中得了无数教益,居然挤了一屋子,第六晚,屋子挤不下了,换到城煌庙讲课,大家自发请管带定下规则,凡不来听课的,以后不能提拔。”
“可是再过两晚,庙里也塞不下这许多人,只能放在露天讲课。”这个士兵有些不平:“可有些课程,我这个当小兵说是没资格第一时间听课,都是他们老人听过后一遍,然后再集中传授的。”
他这话说后,那刘永福兴致已经高涨到控制不住的程度,他便问了一句:“我们可不可以过去听一听?”
那个士兵倒是见过刘永福:“您是我们的统领,怎么不可以?”
“你带路,我便去听一听!若是真有你讲的这么好,我让你们管带拉你一把。”
那个士兵却不为所动:“不必了,我们细柳营自有用人的规程。”
实际露天广场只有一两百步的距离,不多时就已经到了。
第四十章
授业(中)
“在桥的正中央,冒着枪林弹雨,他们的一位官长骑着马站在前面;他挥舞着黄旗表示挑战,尽管隆隆的炮声盖过一切,可是他还在高声呼喊着。在这位英勇的官长的周围,桥栏的大理石块四散飞舞,我们的炮弹造成了成批的杀伤……”
“桥头站着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鞑靼人,他看起来象是总司令的旗手。他手执一面写有黑字的大黄旗,并且把这面旗帜不时指向所有的方向。此乃僧王之旗,所有官长的眼睛都注视着它,因为它正在向全体中国军队下达着命令。”
“此刻,敌人已告全面撤退,而且战场上,全军精锐亲自所保卫的那座桥也业已堆满尸体,然而这个鞑靼人尽管已孑然一身,却仍挺立在那里,可能正在传达僧王的最后命令……”
“子弹、炮弹在他的周围呼呼作响,飞啸而过,而他却依然镇静不动。孟托班将军情不自禁地说,在我看来,这个人确有过人之勇。有几个士兵冲向前去,想把他活捉。而在这时候,好像为了使我们有时间能把这英勇身影留在脑海里而有半小时没去碰他的炮弹,却正打中了他,把他击倒在地……”
“于是大旗也向一旁倒去,随着它的旗杆而去的是一只紧紧抓住它的痉挛的手……”
不用拿着亲手写成的书稿,柳宇几乎用自己的灵魂来咏叹这段血的历史。
这是八里桥。
自从第一次读过这段文字,他就记住了那面倒下的大旗,那只紧紧抓住旗杆痉挛的手。
每一个人,都在铭记着这段历史。
“请记住,八里桥之役,吾国集三万天下精兵,中有近万马队,挡英法夷兵六千,竟是中国近世战史间最不堪提起的一役。”
“今天重提旧史,是以我等需以史为鉴,绝不让这样的历史重演。”
“法夷戏言,此一大役,法兵不过十二人战死耳,我营与法人必有一战,自不满足于杀法夷十二人,甚至一百二十人,一千二百人都不够,八里桥的债,细柳营当替国人索之。”
刘永福对于法国人的认识,并不象柳宇认识得那么深刻。
他少年时父母双亡,家境赤贫,为谋生辗转于两江之间,加入义师也只是为求饱肚,对于洋人只不过道听途说,后来割据红河上游,法人堵布益率队前来探险,刘永福也曾给予方便。
怎料想法人立时翻脸不认人,派安邺破河内克四省,企图将黑旗军逐出北圻,这才迫使刘永福于纸桥阵斩安邺,在此之后,法国人更视刘永福占据安南的眼中钉,步步紧逼,无时无刻不想把黑旗军逐出红河。
对于黑旗军来说,红河是命脉所系,他们一年从这条河上征收五万两军饷以供养部队,失去红河便是失去了一切,刀架到脖子上了,他不得不准备与法国人干上一场。
可是今天听柳宇娓娓道来,讲张家湾,讲八里桥,讲圆明园,用一个中国人的灵魂讲这段血的历史,他的热血也沸腾了。
他磨拳擦拳,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弹片呼啸的战场,他期盼着能仰天长啸,诉说着这满腔的热血。
杨著恩、吴凤典、刘成良都是这样的念头,但是露天的广场寂静得可怕。
每一个人都寂静,他们的眼睛带着杀气,他的灵魂在擅抖,但是除了用铅笔记笔记的沙沙声,每一个人在沉默着。
他们沉默着等待着爆发,改写这个屈辱的历史。
柳宇并不知道,刘永福也在倾听着自己的述说,他只是想把自己懂得的一些东西传授下去。
他的中国革命史这门课一向学得很好,后来研究战史,又融入了许多自己的想法。
比起锋利的洋枪来说,扣动板机的人更为重要,他要让拿枪的人懂得为什么要开枪。
在这个时空,如果他成功了,自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如果失败,他也愿意和那个不知名的旗手一样,在战斗的最后一刻紧握战旗死在最后一发子弹之下,但至少要留下些东西。
这时代的中国人,还没有从沉睡中清醒过来,麻木得可怕,甲午战败一年以后,日本人到沙市开拓租界,结果发现这里的地方官员根本不知道一年前中日交兵的故事,在他们眼中,世界始终还是他们眼中的世界。
华夏子孙,你当有愤怒的权力,你当为祖国而战。
细柳营会有爆发愤怒的一刻。
哀兵必胜!
他继续讲述着这段历史,不知不觉间,《中国衰亡战史》已经到了尽头,讲过了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剩下便是可以改变的现实:“细柳营将士,越南久为我国藩属,法人籍保护之名,行吞并之实,想并此进占两广川滇,但是我想我细柳营不答应。”
“黑旗军也不会答应!”刘永福现在有若一只真正的猛虎一样:“我黑旗军上下一体,决不容法人得逞。”
柳宇这才从听众中看到了刘永福和他的管带们,他放下书稿:“我想,我们联起手,可以改变这个历史。”
“不!是改变这个现实,张家湾、八里桥、圆明园的债,我们会替天下人索回来。”
别看刘永福平时貌不惊人,现在柳宇才明白了他确实是个格具人格魅力的领袖:“我黑旗军有三千健卒,有四百快枪,再加上柳管带,只需齐心一致,自可蒸蒸日上,又何惧法夷!”
他象征性地看了刘成良和吴凤典一眼,说了一句:“你们和荩臣,日后必在柳管带之下。”
第四十章
授业(下)
刘永福这话一开口,气氛顿时急转直下,很有些难堪的味道。
吴凤典和刘成良相互看了一眼,倒有保持着一种礼仪式的笑容,柳宇不知道开口,倒是江凝雪说话了:“我夫君过了年关才十四岁,现在有些成就,长大了却未必。”
刘永福却是胸有成竹,他说道:“不!我刘某识人还算是有一手的,就依你丈夫开始所请,待平定河阳之后,我让左营仍回山西归你调度,一切粮饷皆由你负责,不可让凤典受了委屈……”
他稍稍沉吟了一会:“自然是会大用的。”
柳宇心中苦笑,刘永福可是把他放上火上烤,象黑旗军这些营官管带,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无数火海中厮杀的老将,纵便是两世为人,仍觉得这事极是难办。
即便是刘永福自己,真正能调度自如的营头,也不过刘成良与吴凤典两个营头,外加他的两哨亲兵,现在他把最嫡系的吴凤典塞到山西来,一个闪失,便会引发这些营官管带的敌对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