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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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好是出于理智!不用理智是不能生活的。哪里用了理智,哪里的事情就办得好。感情是我们的坏谋士。凭感情行事,准要倒霉!我真想放火把神父的房子烧掉,叫他别再多管闲事。”
村里的神父是个凶恶的小老头,有一副田鼠般的嘴脸,他干涉了潘科夫父子之间的争吵,弄得潘科夫非常不愉快。
起初潘科夫对我也不大友好,甚至近乎仇视,摆出一副主子的架势吆喝我,但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虽然我觉得他对我还有一种隐蔽的不信任。其实我看见他也有点不舒服。
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我们在一间圆木墙壁的干净的小屋里度过的那几个夜晚。窗子用护窗板关得严严实实,在墙角的一张桌子上点着一盏灯,灯前坐着一个脑门很高、剃着光头、留着大胡子的人。他正在说话:
“生活的真谛就在于人脱离兽性越来越远了……”
有三个庄稼人在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们全都眉清目秀,通达聪慧。伊佐特总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在聆听一种来自远方的,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库库什金则不停地转动着身子,好像有蚊虫咬他似的。潘科夫是一边捋着自己浅色的胡子,一边默默地在思考:
“就是说,人民终归是要分成不同阶层的……”
潘科夫从不对自己的雇工库库什金说粗话,而且注意地听库库什金这位幻想家编造的种种有趣的故事。这一点我很喜欢。
谈话结束了。我回到自己阁楼里,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望着已经沉睡的村庄和田野,那里笼罩着死一般的静寂。星光穿透了黑夜的雾霭,显得离大地更近却离我更远了。夜的沉寂有力地压缩着我的心脏,思想却飞到了无边无际的远方。于是我看到成千上万的村庄也和我们住的村庄一样,默默地紧贴着辽阔的地面。周围无声无息,一片死寂。
旷野中的雾气温暖地包围着我,我的心好像被千百条看不见的水蛭吸吮着,渐渐地感到睡意逼近,有一种莫名的焦急不安。在这大地上我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啊……
我所看到的农村毫无乐趣。我曾多次听说,而且书上也是这样写的:农村里的人比城市里的人生活得更健康更诚恳。可是我看到的庄稼人却成天没完没了地干苦活,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很不健康,被苦活折磨得筋疲力尽,几乎没有一点儿欢乐。城里的手艺人和工人虽然也干活不少,但生活得愉快一些,没有像这些愁眉苦脸的人那样,成天令人厌烦地抱怨生活。现在的这种理智贫乏的生活是不称心的。显然,村子里的人都像瞎子一样在摸索着生活,他们怕这怕那,互相不信任,有点像狼一样。
我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如此固执地不喜欢霍霍尔、潘科夫以及所有想把生活过得有理智的“我们的”人。
我清楚地看到城里人的各种优点:他们渴望幸福,大胆追求理性,抱有多种多样的目标和任务。在这些夜晚,我常常想起两位市民:
弗·卡卢金和兹·涅别依,
钟表业技师,代理各种仪器、外科手术工具、缝纫机及各种类型的八音盒等。
这块招牌挂在一家小铺子的窄门上。门的两旁是布满灰尘的窗口,弗·卡卢金就坐在其中一只窗口旁边。他是一个秃子,在其黄色秃顶上长着一个疮,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他身体圆滚滚的,长得很结实,几乎不停地笑着,用一个镊子在拨弄着钟表的机器,时而张开那躲在灰白胡子下的小圆嘴,唱起歌来。在另一个窗口则坐着兹·涅别依,他一头卷发,黑脸,一只又大又歪的鼻子和两只像李子一样的大眼睛,还有一撮小胡子。他又干又瘦,像个魔鬼。他也在拆修或安装一些精致的小机器,时而也突然用男低音哼几声:
特拉——达——达姆,达姆,达姆!
在他们的背后杂乱地堆放着一些箱子、机器,还有一些轮子、八音盒和地球仪,货架上则到处摆放着不同样式的金属物,墙上许多钟表在不停地摆动。我真想留下来整天都看着这些人是如何工作的,但是我的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光线,他们摆出一副很难看的脸,向我挥手,叫我走开。我离开时还羡慕地想:
“一个人要是什么都会做该多么幸福啊!”
我很尊敬这些人,并且相信他们通晓一切机器和工具,能修理世界上的一切东西。这才算是人呢!
可是我不喜欢农村。庄稼人是难于理解的,农妇们则特别爱抱怨病痛,她们总是说“心头憋闷”“胸口难受”“肚子绞痛”。每逢节日她们坐在自己的农舍旁或伏尔加河岸上,最多和最乐意谈的就是这些话题。她们都非常容易发脾气,疯狂地相互对骂。为了一个不值钱的破瓦罐,几家人竟可以拿起棍棒大打出手,把老婆子的胳膊打断,把小伙子的脑壳砸破。这样的斗殴几乎每星期都要发生。
小伙子们公开调戏姑娘们,下流无耻。他们在田间捉住姑娘们,掀起她们的裙子,用裙摆包住她们的头,再用椴树皮牢牢系住,管这个叫“处女开花”。这些从腰部以下完全裸露的姑娘们尖叫着,咒骂着。可是她们好像也很喜欢这种游戏,因为看得出来,她们在解开自己被系住的裙摆时,故意放慢动作。在教堂里做通宵弥撒时,小伙子们就用手去拧姑娘们的屁股蛋,好像他们只是为此才到教堂里来的。每到星期天,神父都在宣教台上说:
“这些畜生,难道你们就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吗?”
“乌克兰人对于宗教好像比这里的人更富有诗意些。”罗马斯说,“我看到,这里的人们信上帝只是出于恐惧和贪欲的粗野本能。知道吗,那种对上帝的真诚的爱、对美和力量的敬畏在这里的人的心里是没有的。也许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的人比较容易从宗教中解放出来。告诉您吧,宗教是一种最有害的偏见。”
这里的小伙子爱吹牛,但都是胆小鬼。他们已经有三次夜里在大街上碰见我,试图殴打我,但他们都没有成功。只有一次他们用棍子打着了我的腿。当然,我没有把这种小动作告诉罗马斯,不过他发现我的脚有点儿跛,便猜出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嘿,您终于也得到了一份礼物?我跟您说了要当心!”
虽然他劝告过我不要夜间出去散步,可我有时还是通过菜园来到伏尔加河岸上,坐在白柳树下,隔着透明的夜幕往下朝河岸后面的草地上眺望。伏尔加河庄严而缓慢的流水被隐没了的太阳的光辉厚厚地染上一层金黄色,这种光辉是由没有生气的月亮反映出来的。我不喜欢月亮,因为月亮上好像有一种险恶的东西引起我的悲愁,就像吠月的犬一样,直想放声号叫。当我知道,月亮不会发光,它是死的,月亮上没有也不可能有生命的存在时,我非常高兴。在这之前,我想象月亮上住的都是铜铸的人,他们是由三角铁一样的东西构成的,走起路来像只两脚规,发出的声音则像斋戒日教堂的钟声一样,洪亮得吓人。月亮上的一切都是铜的,不论植物还是动物都不断地发出嗡嗡的响声,威胁着大地,同谋加害于大地。当我听说月球上面是空空的时,我感到很高兴。不过我总还是希望有一个大流星能落在月球上,有力的碰撞能使月亮发出光来,并以自己的光照亮地球。
我眺望着伏尔加河的流水,它晃动着一条锦缎般的光带,在黑暗中一个遥远的地方出现,消失在岩石河岸的黑影里。我觉得,我的思想变得更活跃更敏锐了,有一种用语言难于形容的、与白天的感受迥然不同的轻快的思绪。伏尔加河的巨大水流几乎是无声无息的。在黑黑的宽大的河道上,一艘轮船像长着火红羽毛的怪鸟,慢慢地滑行,身后发出像是沉重的翅膀拍击的轻轻的响声。在长满水草的堤岸下面,从堤岸沿水面延伸开去是一束耀眼的红光。这是渔民在打灯捕鱼。不过也可以这样作想:这是许多繁星中从天上落在河里的一颗无家可归的星星,它像一朵火花漂流在水面上。
过去从书本上读到的东西,如今在我脑子里发展成了一种奇怪的幻想。想象力不断地编织着一幅幅无比美丽的图画,我也好像追随着伏尔加河在轻柔的夜空中漂流。
伊佐特来找我,在黑夜中他好像显得更高大更令人喜欢了。
“你又到这里来了?”他问道,然后在我旁边坐下来,许久默不作声,聚精会神地双目望着河流和天空,用手捋着丝一般的金色胡子。然后谈他的幻想:
“将来我读完各种书了,学有所成了,我就走遍一切天涯海角,了解一切事理,去教育人民!是啊,老弟,能坦诚地跟人交换意见该多么好啊!哪怕是某些村妇,如果你跟她说心里话,她们也能听懂的。不久前,一个村妇坐在我船上问我:‘我们死后会怎样呢?我不相信有地狱,也不相信有天堂。’老弟,你看,她们也是……”
他没有找到适当的词汇,沉默了一下,最后补充说:
“活的灵魂……”
伊佐特是个夜猫子。他有很好的审美感,很善于像爱幻想的孩子那样,用平静的语言谈论美。他信上帝,但不怕上帝,他是按照教堂的圣像把上帝想象成一个高大的、仪表优雅的老人,一个善良、聪慧的世界之主,上帝之所以无法抗恶,仅仅是因为“他忙不过来,人口繁衍得太多了!不过,这也不要紧,他会把事情办好的,你就等着瞧吧!至于耶稣,我却弄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对我毫无用处。其实,有一个上帝就够了,干吗还要再来一个耶稣呢?据说,他是上帝的儿子。儿子又怎么样呢?我想,上帝是不会死的……”
伊佐特大多数时间都是默默地坐着想心事,只是偶尔叹口气说:
“是呀,原来是这样……”
“什么?”
“我这是在说自己……”
接着他又叹口气,望着浑浊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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