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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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借此机会炫耀一下自己的烹饪技术,便说:要包饺子,这点儿肉可是太次太少了。
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生气了,她冲着我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弄得我两耳充血、满脸通红。她把几根胡萝卜往桌子上一扔,便离开厨房出去了。尼古拉给我使了个眼色,替他妈妈解释道:
“情绪不佳……”
他在板凳上坐下来对我说,一般的女人比男人更容易生气,这是女人的天性,好像有位瑞士的有声望的学者做过不可争辩的论证。英国人约翰·斯图尔特·穆勒233也谈论过这个问题。
尼古拉很乐于教导我,一旦有适当的机会,就给我灌输一切对生活必不可少的知识。我如饥似渴地听着他的话。后来我竟把富科234、拉罗什富科235和拉罗什查克林236混为一个人了,我也记不清是谁砍了谁的头:是拉瓦锡237砍了迪穆里埃238的头,还是相反?这位好青年真心实意地要“让我成人”,他深信不疑地承诺要做到这点。可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别的条件来认真教我。青年人的轻佻和利己主义使他看不见母亲是如何竭尽全力,如何千方百计地操持着家务的;他那位既迟钝又沉默寡言的中学生弟弟就更没有什么感觉了。而我对厨房里的这一套经济和化学的复杂戏法则早已十分精通。我很清楚地知道女主人的那种心机,她每天都得对付填饱自己两个孩子的肚子,还要喂养我这个其貌不扬、举止粗野的浪荡青年。不用说,分给我的每一块面包,都像是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我开始去找点活干,打一清早我就到外面去了,免得留在家里吃饭。遇到坏天气,我就躲到那块荒地上的地窖里,在那里闻够了死猫死狗的臭味,听着那狂风暴雨式的吼声。这时我才很快地醒悟到,上大学——不过是幻想罢了。当初我要是去了波斯,也许更聪明一些,于是我幻想着自己变成了一个白胡子的魔法家,他发明了一种方法,能使麦粒变得苹果那么大,土豆长到一普特重。总之,我为大地,为这个不仅我一个人被弄得地狱般的走投无路的大地,幻想出了不少有益于人民福祉的好事情。
我已经学会了幻想许多非同寻常的冒险故事和伟大的英雄行为。这对我度过生活中困难的日子很有帮助,因为这种困难的日子实在太多了!我在这种幻想中得到了越来越多的磨炼。我从不等待有外来的帮助,从不期望有偶然的幸运,我的意志逐渐地变得越来越坚强了。生活条件越是艰难,我就感到自己越发坚定,甚至越发聪明。我很早就懂得,人是在不断地同其周围环境的抗争中成长起来的。
为了不挨饿,我常常来到伏尔加河上、码头上,这里容易找到一份能挣到十五到二十戈比的活。在这里,我混在搬运工、流浪汉、混混儿中间,感觉到自己像一块生铁投进了火红的煤火中一样,每天都给我增加了许多尖锐的强烈的印象。在这里,人们在我面前像旋风一样转来转去,有露骨地贪婪的人,有生性粗野的人,我喜欢他们对生活采取激愤的态度,喜欢他们对世界上的一切加以敌视和嘲笑,而对自己却持无忧无虑、毫不在乎的态度。所有这一切亲身的直接感受使我更接近他们了,使我更愿意融入到他们那带刺激的圈子里去。我过去读过勃莱特·哈特239的作品和大量“低俗”的小说,这更激起我对这个阶层人民的同情。
职业小偷巴什金过去是师范学院的一名学生,现在却是一个受尽折磨的肺结核病人,他雄辩地劝导我说:
“你怎么像个姑娘似的腼腆呢?难道你害怕失掉贞节吗?对姑娘来说,贞节是她们的全部财产,而对于你呢,只是一副枷锁罢了。公牛倒挺老实,那是因为它吃饱草料了。”
巴什金一头火红的头发,脸刮得像一个演员,矮小的身体像小猫一样灵活而柔软。他以一个教导者和保护者的姿态对待我,而我也觉得,他是诚心诚意地希望我能获得成功,得到幸福。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读过不少好书,尤其喜欢《基督山伯爵》240。
“这本书里既有目标也有热情。”他说。
他喜欢女色,谈起女人来便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兴奋不已。从其衰弱的身体里产生一种痉挛,在这种痉挛里有一种病态的东西,令人感到恶心。不过我很留心地听着他说话,我觉得他的话很优美。
“娘儿们,娘儿们!”他唱歌似的说道,黄色的脸皮上泛起了红晕,一双黑眼睛闪着叹赏的亮光,“为了娘儿们我什么都可以去干。女人就像魔鬼一样,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罪孽!再没有什么比跟女人恋爱更美的事了!”
他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可以毫不费力地为妓女们编造各种关于不幸爱情的委婉动人的小调。他编出的小调传遍了伏尔加河两岸的所有城市。下面一首流传极广的小调就是他编的:
我长得很丑,家里又穷,
我衣衫褴褛。
对于这样的姑娘,
谁也不会娶她做老婆……
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叫特鲁索夫,他待我也很好。他仪表优雅,穿着讲究,有一双演奏家一样纤巧的手。他在造舰厂工业区里开了一间小铺,上面挂着一块“钟表匠”的招牌,干的却是推销偷盗来的黑货。
“彼什科夫,你可别去沾偷窃这玩意儿的边!”他一边对我说,一边在庄重地抚弄他的银白色的胡子,眯缝着一双狡猾而又大胆的眼睛,“我看得出来,你会走别的路,你是一个有心智的人。”
“什么叫——有心智的人?”
“那是说,这种人对什么都不嫉妒,只有好奇心……”
这对我来说,并不正确。其实我对许多事情都嫉妒过。巴什金能用特殊的唱诗般的声调说话的能力,能运用出人意料的比喻和语调的方法,我就很嫉妒。我记得他在讲一个爱情故事时,是这样开头的: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像树洞里的猫头鹰那样,坐在斯维雅日斯克这个贫穷城镇的客店里。那是在秋天,十月份,连绵不断地下着雨,秋风吹拂,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鞑靼人拖着嗓门在唱歌似的,那歌没完没了:噢——噢——呜——呜——呜……”
“……忽然,她回来了,那么轻盈、鲜艳,宛若旭日东升的云彩,而眼睛里呢——那灵魂的纯洁是虚假的。‘亲爱的,’她用真诚的声音说,‘我没有对不起你吧!’我知道她是在撒谎,却又信以为真!——理性上我很清楚,而感情上却总是不相信她在撒谎。”
在讲故事时,他的身体有节奏地摇晃着,微微闭起眼睛,并常用轻轻的手势触摸一下自己的心房。
他的声音低沉、浑浊,而他的话却是明确的,就像是夜莺在唱歌。
我也嫉妒特鲁索夫。这个人非常有趣地讲述了西伯利亚、希瓦、布哈拉等地方的故事,非常尖刻地嘲笑了大主教们的生活。有一次他还神秘地讲了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故事。
“这个沙皇当皇帝很能干。”
小说里常常有这么一种“坏人”,这种人在小说结尾时却出乎读者的意料,变成一个宽宏大量的英雄。我觉得,特鲁索夫就好像是这种人。
碰到闷热的夜晚,人们就渡过喀山河,到草地上和灌木林里去,在那里边吃,边喝,边谈自己的事情,多半是谈生活的艰辛啦,人际关系中稀奇古怪的纠葛啦,谈得特别多的还是关于女人的问题。他们谈论女人时带有一种怨恨,一种忧伤,有时也很能感动人,而且总带着某种窥视黑暗的心情,在这种黑暗里充满着令人害怕的意料不到的东西。有两三个夜晚,我和他们一起,躺在星光晦暗的黑天底下,在长满柳树的闷热的洼地里。由于这里靠近伏尔加河,空气潮湿,黑夜中船上的桅灯就像金色的蜘蛛向四面八方爬动,在黑压压的一片岩石河岸上,闪现着一团团火球和火网。这是富有的乌斯郎村的酒店和村民住宅窗户里发出的亮光。轮船的蹼轮拍打着河水,发出沉闷的声音。在一排驳船上,水手们狼嚎似的喊叫着,什么地方有人用铁锤在敲打铁板,还悲凉地拉长声音在唱歌,排解着某人灵魂的郁闷,却给人们心头蒙上一层淡淡的愁思。
令人更为忧伤的是听这些人轻声慢语的谈话——他们思考着生活,谈论各自的心事,却几乎谁也没有听谁的。他们在灌木丛里或是躺着,或是坐着,吸着烟,不时地、不急不躁地喝着伏特加酒、啤酒,回忆着各种往事。
“我曾经碰到过这么一件事。”在黑暗中有一个趴在地上的人说。
可听完他的故事后,大家都一致地说:
“这是常有的事,常有这种事……”
“有过”,“常有”,“司空见惯”——听着这些话,我觉得,好像今晚大家都已经活到了生命的尽头——一切都有过了,再不会有什么了!
这种感觉使我疏远了巴什金和特鲁索夫,不过我仍旧喜欢他们。就我的经历而言,如果我跟他们走在一起,那也是十分自然的。当我想出人头地想上大学读书的希望受到挫折后,我就更想去接近他们了。当我饥饿、愤恨和苦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不仅去反对“神圣的私有财产制度”,而且去干其他犯罪行为。不过,年轻人的浪漫主义并没有让我离开我注定要走的道路。除了人道主义的勃莱特·哈特的作品和一些“低俗”小说外,我还读了不少严肃正派的书籍,它们唤醒我去追求那种虽然不大清楚,却比我所看到的一切更有意义的东西。
与此同时,我也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获得了一些新的印象。在叶甫列伊诺夫房子旁边那块荒地上,常常聚集着许多中学生玩击木游戏241,其中有一个叫古利·普列特尼约夫的学生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他皮肤有点儿黑,青蓝色的头发像日本人,脸上有许多小黑斑,像是抹上了火药末似的。他总是那么快活,玩得很灵巧,谈话也很俏皮,好像全身长满了各种天才的幼芽。他就像所有有才干的俄罗斯人一样,光靠这些天生的资源过日子,再不想去努力和发展了。他具有敏锐的听觉和极好的音乐鉴赏力,喜欢音乐,能像艺术家一样弹一手古斯理琴、三弦琴和手风琴,却不肯进一步地掌握更高级更困难的乐器。他很穷,穿得很坏;不过他那又皱又破的衬衣、布满补丁的裤子、磨穿了孔的破皮鞋跟他的豪勇的性格,跟他那结实身体的灵活动作和粗犷作风,倒是很相配的。
他就像是一个长期卧床刚刚爬起来的病人,或者像一个昨天刚被释放出狱的囚犯,对他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很新鲜、很愉快,使他感到分外高兴,他简直就像花炮似的从地上直蹿起来。
他听到我的生活如此困难和险恶,便建议我和他一起住,并劝我准备到农村去当教师。于是我便住进了这个奇怪而又有趣的贫民窟——“马鲁索夫卡”。也许有多少代喀山大学生都熟悉这个地方。这是坐落在雷布诺里亚德大街上的一所破旧房子。它好像是那些饥饿的大学生、妓女和被生活抛弃了的幽灵从房主那里夺过来的战利品。普列特尼约夫住在通往阁楼去的楼梯下面,那里放着他一张床,走廊尽头靠窗户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具。三个房间的门都通向走廊。有两个房间住着妓女。第三个房间住的是一个宗教学校的毕业生,他是患肺痨病的数学家,个子很高,很瘦,样子有点可怕,全身长满红黄色的硬毛,用肮脏的破布勉强遮住身体,透过破布的窟窿露出可怕的青紫色的皮肤和肋骨的骨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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