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校对)第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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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西普没有说话,于是泥瓦工又补充说:
“他们没有事干,便去干预别人的事!跟娘儿们晚上没事聚在一起闲扯一样。再见吧,该睡觉了……”
他在开着的门边映出来的一块蓝色方框里站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奥西普,你是怎么想的?”
“算了,睡觉吧……”
什希林就在他坐着的地方侧着身躺下来。福明则睡在我身旁一堆柔软的干草上。整个村子都入睡了。远远地传来火车的声音——车轮的轰隆声和缓冲器的响声。工棚里则发出各种不同的鼾声。我心里有点不痛快,原本期待着会有一些交谈,可是什么也没有……
忽然,奥西普小声而清晰地说起话来:
“孩子们,你们不要相信这些东西;你们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把自己的智慧积累起来,自己就会比别人加倍聪明!福马,你睡着了吗?”
“没有。”福马高兴地回答说。
“怪不得!你们俩都是识字的人,你们就读吧,但你们什么也别相信。他们可以把什么都印出来,这种事全操在他们的手里!”
他从板床上垂下两条腿,双手靠在板床边上,向我们俯过身来,继续说:
“书——应如何去理解呢?书是专门揭发人们的事情的。这就是书。它说,你看吧,这个人是怎样的;木工或其他人又是怎样的,可是却把贵族写成另一种人!书——可不是随便写的,而是要保护某些人的什么东西的……”
福马用一种沉厚的声音说:
“彼得杀了工头是对的!”
“好了,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杀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哥利,不过你得丢开这个念头。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今天我是老板,明天便是伙计……”
“奥西普叔叔,我不是说你……”
“说谁都一样……”
“你是公正的人。”
“你等一下,我来告诉你那本书写作的目的。”奥西普打断了福马的气冲冲的话,“这是一本很狡猾的书。瞧,你看,那里是没有庄稼汉的贵族和没有贵族的庄稼汉!现在你再看:贵族的情况很坏,可庄稼汉的也不好;贵族衰弱了,变傻了,庄稼汉则成了吹牛家、酒鬼、病人、受委屈的人!瞧,都成什么样了?还说,过去给贵族当农奴还好一些:贵族可以躲在庄稼汉的后面,庄稼汉可以受贵族的庇护。这样一来,大家都有饭吃,都获得平安……我不想争辩,不错,有老爷在,生活是要安稳一些。庄稼人太穷对贵族老爷并不有利。庄稼人富了却不聪明,这对贵族老爷来说最好。这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我明白这个。要知道我自己就当过贵族老爷家将近四十年的奴隶。我亲身所受的皮肉之苦就是最好的说明。”
我想起了自杀身亡的马车夫彼得。关于贵族老爷他也说过同样的话。而奥西普的想法却与那个恶老头的思想相吻合,这使我感到很不愉快。
奥西普碰了碰我的腿,继续说:
“我们应该了解书籍和各种各样的作品,任何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做任何事情的,看似白干,那是外表。书也不是无缘无故地写出来的,它是要搅乱人的头脑的。一切事情都要靠智慧去做,没有智慧,哪怕就是砍柴或编织树皮鞋你也干不好……”
他说了很长时间,躺着又起来,在黑夜的寂静中娓娓地道出其聪慧的种种俏皮话:
“有人说:贵族老爷和庄稼汉是心性不同的两种人。这种说法也是不对的。我们同贵族老爷是同一种人,只是我们处在最底层罢了。当然贵族老爷有书读,能获得知识,而我呢,是被锤子砸出来的。老爷的屁股要白一些——这就是全部差别。不,小伙子们,世界该按新的方式生活了!这些作品都应该扔掉,搁一边去!让每个人都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他是谁?他也是人。可是现在怎么样呢?难道上帝多向他要了两戈比铜币吗?不,在赋税方面,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终于黎明把天上的星星全部熄灭,早晨到来了,奥西普对我说:
“你看见了吧,我多能编呀!我所说的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孩子们,你们可别相信我。这些都是由于我睡不着觉随便胡说的,不是严肃的东西。躺着躺着,就想出了一些逗乐的话来:‘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野上飞到山上,从这一田埂飞到另一田埂,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上帝的指令下来,乌鸦便死了,干硬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也没有……好,我们睡觉吧,很快就该起床了……”
十八
像当时的司炉雅科夫一样,奥西普在我的心目中也变得高大了,遮住了所有的其他人。他身上有一种与司炉工很相似的东西,但同时他又让我联想起外祖父、经学家彼得·瓦西里耶夫和厨师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牢记在我记忆中的所有的人,同时他自己又在我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记,就像铜锈腐蚀铜钟一样。可以明显地看得出,他有两种思想状态:白天,在人群中间劳动的时候,他的活跃的、简单的思想是比较务实的,比较容易理解的,可是在休息时或晚上同我一起进城去找那个卖煎饼的女朋友时以及晚上睡不着觉时,他的思想就不同了。在夜间他有一种特别的思想,这种思想就像街灯的灯光一样,是多方面的,它们都很亮,可就是不知道哪方面才是它的真面貌,也不知道这些思想的哪一面才是奥西普最接近和最珍贵的。
他好像比以前我见过的一切人都聪明得多。我围着他转,和围着司炉雅科夫转的心情是一样的——想了解这个人。可是他很滑头,绕来绕去,难于捉摸。真实的他藏在哪里呢?他身上什么东西才是可信的呢?
我记得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藏在哪里?你去找吧,现在就去找呀!”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还有比自尊心更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最迫切需要的是弄明白这个老头子。
虽然难于捉摸,但他很坚定,好像再活一百年他还会是这个样子。在惊人的动摇分子中间,他仍能坚定地保持自己的本色。经学家也同样给我这种坚定的印象,但他的这种印象让人有点难受,而奥西普的坚定却不同,它更使我感到愉快。
人们的摇摆性过于引人注目。他们那种从这一立场跳到另一立场的变戏法似的跳跃,我已司空见惯,所以对这些无法解释的跳跃也就见怪不怪了,它已悄悄地熄灭了我对人们的热切兴趣,搅乱了我对他们的爱。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们工作的地方,飞速地驶来一辆散了架的四轮马车,车座上坐着满脸阴沉的喝醉了的马车夫,他留着大胡子,没戴帽子,嘴唇破裂,直打酒嗝。醉醺醺的格里哥利·什希林四肢摊开在马车里躺着,一个肥胖的红脸的姑娘挽住他的胳膊。姑娘戴着一顶草帽,上面系着红绸子和樱桃珠子,手里撑一把洋伞,赤脚穿着橡皮套鞋。她挥动着洋伞,摇晃着身子,大笑大嚷道:
“鬼东西!市场不开市,还休息,可是他却把我带到市场上来!”
精神颓丧、衣冠不整的格里哥利从马车上爬下来,坐在地上,含着眼泪对我们这些观众宣称:
“我下跪了——我犯了大罪!我脑袋一热,就犯下了罪,成了这样子!叶菲穆什卡说:格里沙,格里沙……他说得对。诸位,你们就饶恕我吧!我要请大家吃饭。他说得对,我们只活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姑娘们大喊大笑,跺着双脚,把套鞋都跺掉了。马车夫则阴郁地喊道:
“快上车,我们要往前开了!哈尔拉梅,我们走,马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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