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校对)第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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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二十五卢布的赌,米什卡,可别输了!”
观众跟老板在耍嘴皮子,但没有一个人肯和他赌。
米什卡仍在不停地吃。他的脸也变得和火腿的颜色一样了。他那个软骨很大的尖鼻子抱怨地喘息着,看着很可怕,我觉得他马上就要叫起来,哭起来:
“饶了我吧……”
或许,肉会卡在他的喉咙里,一头栽在观众的脚下死了。
他终于全部吃完了,睁着一双醉眼,疲惫地哑着嗓子说:
“给点水喝吧……”
可是他的老板却看着表埋怨说:
“混蛋,超过了四分钟……”
观众嘲弄他说:
“可惜,没有人跟你打赌,否则你就输钱了!”
“不管怎样,小伙子还是很棒,像头猛兽!”
“不错,应把他送到马戏团去……”
“可是,上帝怎么能让人变得如此畸形呢!”
“走,我们还是喝茶去吧,好吗?”
于是他们像一群小船漂进酒馆去了。
我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使这些笨重得像生铁般的商人要去围住这么一个不幸的小伙子,为什么他的暴食病竟会使他们开心呢?
狭小的长廊里堆满了羊毛、羊皮、大麻、绳子、毡靴和马具,显得昏暗而且烦人。砖柱子把长廊的人行道隔了开来。这些又粗又难看的柱子,由于年代久远,沾满了街道的污泥。所有的砖块及它们间的缝隙或许我已默默地数过千百次了,它们的畸形的图纹就像一张沉重的网,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行人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过,马车和载货雪橇在街道上缓缓地行驶。街道后面有一所用红砖砌成的两层楼房的铺子,然后是一个广场,那里堆放着各种木箱、稻草、揉皱了的包装纸等。广场上覆盖着一层被人踩踏过的脏雪。
所有这一切,连同人和马一起,虽然都在活动,我却觉得他们没有走动,懒洋洋地在原地打转,好像有些看不见的链条把它们捆在一起似的。你会突然感到,这种生活几乎是无声的,是哑巴的世界。雪橇的滑木吱嘎地叫,店铺的大门砰砰作响,小贩们叫卖馅饼和甜饮料,但所有这些声音听起来都很不愉快,不自然,显得单调,很快就变得习以为常,不再被人注意了。
教堂里的钟声像送葬似的响着。这种令人沮丧的音响永远停留在耳朵里,好像从早到晚无休止地飘荡在市场的上空。它给一切思想感情盖上一个盖子,像铜垢一样沉重地压在一切印象的上面。
从脏雪覆盖的大地、房顶上灰色的积雪,到建筑物上肉红色的墙砖——处处都散发着冷漠而闷人的寂寞。这寂寞以其灰色的烟雾从烟囱里升起,飘进了灰蒙蒙的、低矮的空虚的天空中。马儿喷出的气,人类呼出的气都是寂寞的。寂寞有自己的气味——难闻的,说不出来的汗臭味、油腻味、麻油味、烤焦的馅饼和煤烟混合的气味。这种气味像一顶闷热的窄小的帽子压在人的头上,逐渐地钻进胸部,引起一种奇怪的醉意和阴暗的愿望:想闭上眼睛绝望地大叫起来,向什么地方奔去,一旦看到墙就使劲地让脑袋撞去。
我在仔细地观察那些商人的脸,那是吃得肥肥胖胖、充满油腻腻的浓稠血液,冻得通红、像睡着了似的呆然不动的脸。他们张开大嘴打哈欠,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冬天生意清淡,他们的眼睛里也没有了夏天那种使他们神气活现、增光添彩的紧张而又凶猛的神色了。笨重的皮大衣拘束了他们的行动,使他们弯腰拱背。这些商人们说话也懒洋洋的,一动气就吵架。我想,他们故意这样做,只是为了表明,他们彼此都还活着。
我很明白,他们被寂寞压倒了,打杀了。我给自己作这样的解释:他们玩这种残酷的不聪明的把戏只不过是对这种吞没一切的寂寞力量的一种无效抵抗罢了。
有时我跟彼得·瓦西里耶维奇也谈及这一点。虽然他老是嘲笑我,捉弄我,但他喜欢我有读书的爱好,所以他有时也允许我同他作有教益的严肃的谈话。
“我不喜欢像商人那样生活。”我说。
他把一绺胡子绕在他的长手指上,问我:
“你从哪里知道商人的生活呢?难道你经常到他们家去做客吗?这里是街道,小伙子,在街道上是不住人的,他们在街道上做买卖,否则会很快地走过去,又回家了!大家都穿着衣裳上街,你凭衣裳不能看出他们是什么人。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家里,在四面墙里面才袒露地生活着,而他在那里怎样地生活,你却不知道。”
“可是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家里,商人的思想不是都一样吗?”“谁能知道,你隔壁的商人有什么思想呢?”老头严厉地瞪圆了眼睛用很重的男低音说,“思想像虱子,是数不清它们的。这是老人们说的。也许这个人一回到家便跪在地上,大哭起来,祈祷上帝:‘饶恕我吧,上帝,我在你的神圣的日子里犯罪了!’对他来说,也许家就是修道院,他只跟上帝单独生活。就是这样。每只蜘蛛都知道自己的小角落,编织着自己的网,并了解自己的分量,让网能够支撑得住自己……”
他要说正经话时,声音就变得更低更粗了,好像是在宣告重要的秘密似的。
“你这是在发议论。对于你来说,发议论太早了,就你这样的年纪,生活不是靠脑子,而是靠眼睛!所以要多看看,记住,要少说话。智慧是做事用的,灵魂需要的是信念。你喜欢读书,这是好事,但是对一切都要有个度。有些人读书着了迷,弄到发疯的地步,结果不信上帝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长生不老的人,很难想象他会衰老,会变化。他喜欢讲述商人、强盗和造伪币的人的故事,讲他们是如何成为有名人物的。这种故事我在外祖父那里已听过许多,而外祖父比这个老头讲得更好,不过意思都是一样的:他们的财富都是以对人对上帝的犯罪而得到的。彼得·瓦西里耶夫182不怜惜人,可是在谈及上帝时,他却温情脉脉,叹着气,把眼睛藏了起来。
“他们就是这样欺骗上帝的。可是,老弟,耶稣却什么都看得见,他哭着说:我的人们,我的不幸的人们呀,地狱在等待着你们呢!”
有一次我斗胆地提醒他说:
“要知道,你也在欺骗乡下人哪……”
这句话没有使他生气。
“我这点事算什么呀?”他说,“不过是骗了三五个卢布罢了,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呢!”
他看见我在看书时,常从我手里把书抢过去,挑剔地考问我读过的东西,用怀疑、诧异的口气对掌柜说:
“你看,这小调皮,还真看得懂这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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