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校对)第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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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朗台老头使我鲜明地想到外祖父。很遗憾,这本书的篇幅太小了,但令人感到惊讶的是,里面却有那么多的真实。这是我生活中熟悉并且讨厌的真实。这本书把这种真实用全新的、温和的、心平气和的笔触表达了出来。所有我以前读过的书,除龚古尔的书之外,其人物都跟我老板一家人那样是些严厉地指责别人的人。
那些书往往是引起人们对罪犯的同情,而对善良人们的气恼。我们常常可以遗憾地看到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尽管费了许多脑筋,有很大的意志,却总是达不到自己的愿望。虽然这些善良的人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像石柱子一样牢牢地站在他的面前,虽然所有的罪恶奸计都不可避免地要在石柱子上碰得粉碎,然而石柱子并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要知道,一道墙,不论它有多么美丽,多么坚固,一旦你想要到这道墙后面的苹果树上去摘苹果的时候,你就不会再去欣赏这道墙了。所以我总觉得,最可贵、最生动的东西是藏在善行后面的什么地方的……
在龚古尔、格林武德、巴尔扎克等人的作品里没有恶人,也没有善人,有的只是一些奇迹般活生生的人。他们是不容怀疑的,他们所说和所做的正是他们所应该这么说这么做的,而不可能有另一种做法……
因此我很明白,“好的正经的”书,能给人带来多大的欢乐。但是如何才能找到这种书呢?裁缝太太这方面帮不了我的忙。
“这是一本好书啊!”她一边说,一边给我推荐阿尔森·古塞130的《沾满玫瑰、黄金和鲜血的双手》和贝洛131、波尔·德·科克132、波尔·菲瓦尔133的几部长篇小说。可是这些作品读起来使我心情紧张。
她喜欢马里亚特134、维尔纳135的长篇小说。我却觉得这些作品枯燥无味。施皮尔哈根136我也没兴趣。但我很喜欢奥尔巴赫137的短篇小说,苏138和雨果139的作品也不大吸引我了,我宁愿读瓦特·司各特140的东西。我想读像奇妙的巴尔扎克写的那些使人激动、令人高兴的书。瓷女人一类的东西我也越来越不喜欢了。
去见她的时候,我都穿上干净的衬衫,梳理了头发,尽量把模样儿打扮得好一些。要做到这一点也是很不容易的。不过我还是期待着她会发现这个模样,跟我说话更随便更友好一些,在她那洁净的永远欢快的脸上不要出现呆板的无神的微笑,可是她微笑着,用困乏的甜甜的声音问我:
“看完啦?喜欢吗?”
“不。”
她稍稍抬起细细的眉毛望着我,叹了口气,用熟悉的声音说:
“那是为什么呢?”
“这种书我已经看过了。”
“你说的是什么书?”
“描写爱情的……”
她皱了皱眉头,发出甜蜜的笑声。
“嗨,所有的书都写爱情呀!”
她坐在一把很大的圈椅里,两只脚不停地在毛皮便鞋里晃动,不时地打个哈欠,用一件天蓝色的罩衫裹住身体,伸出玫瑰色的手指,敲打着放在膝头上的书皮。
我真想问问她:
“您干吗不搬家呢,要知道,那些军官仍在给您写字条,取笑您呢……”
可是我没有勇气对她说。于是我拿了一本描写“爱情”的厚本书,心里带着愁闷的失落走了。
院子里关于这个女人的谈论更难听了,对她的讥笑也更恶毒了。听到这些肮脏的、显然是荒谬的闲言碎语,我非常生气,背地里我同情这个女人,为她担心,可是在她面前,当我看见她那双锐利的小眼睛、猫一样灵巧的小身体和那张总是快乐的脸时,我的同情和担心便烟消云散了。
到了春天,她突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过了几天,她的丈夫也搬走了。
房子空着,新房客尚未入住的时候,我去看了看:墙壁是光秃秃的,过去挂过画的地方,留下了四方形的旧迹,还留着一些弯曲的钉子和钉过钉子的孔。在油过漆的地板上,乱扔着各种五颜六色的碎布片、纸片、破药盒、空香水瓶,一枚大铜针在闪闪发亮。
我很难过,想再见一见这个矮小的裁缝太太,告诉她,我是多么感谢她……

还在裁缝太太搬走之前,我老板住所下面就住了一位黑眼睛的年轻夫人,带着她的小姑娘和母亲。她母亲是一位白头发的老太太,整天叼着一支琥珀烟嘴抽烟。夫人的模样儿很漂亮,爱发号施令,很骄傲。她说话的声音低沉、悦耳,看所有的人时都昂着头,稍稍眯着眼睛,好像人家离她很远,看不清楚似的。有一个黑皮肤的士兵丘菲亚耶夫每天都牵着那匹细腿的红毛马到她门口来,夫人穿着很长的银灰色的天鹅绒的连衣裙,戴一双喇叭形的白手套,穿一双黄色皮靴来到门口,一手提着裙子并拿一根柄上镶有紫色宝石的马鞭,另一只小手则亲切地抚摸着那匹龇着牙齿的马脸。马用火红的眼睛望着她,全身都在抖动,用蹄子轻轻地击打着被踩实了的土地。
“罗贝尔,罗——贝尔。”她小声地说,并用力地拍打着马儿弯曲得很好看的脖子。
然后她一只脚踩在丘菲亚耶夫的膝头上,灵巧地跳上马鞍,马便得意扬扬地跳舞似的在堤岸上跑起来。她坐在马鞍上轻松自由,就好像长在马鞍上了。
她真的很漂亮,那是一种罕见的美,这种美任何时候都会给人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人充满陶醉的快乐。望着她,我就在想:狄安娜·普瓦提埃141、玛尔戈王后142、拉·瓦尔埃尔143少女以及其他历史小说里的美女、女主人公,大概就是跟她一样美丽。
在她的周围总是围着一群驻扎在城里的师部的军官,每天晚上都在她家里弹钢琴、拉提琴、弹吉他、跳舞和唱歌。在她身边转得最勤的是那位短腿少将奥列索夫。他是一个矮胖子,红脸膛,灰头发,满身油污,很像轮船上的司机,他吉他弹得很好。他对这位夫人顺从得像一个忠实的奴仆。
夫人的五岁的小女孩长得胖胖的,卷头发,像妈妈一样,幸福而又漂亮。她那双很大的蓝眼睛总是用一种期待的目光严肃而又平静地张望着。在她身上有一种非孩提时的那种沉思。
小女孩的外婆从早到晚都跟着愁眉苦脸、沉默不语的丘菲亚耶夫和胖胖的斜视眼的女仆一起忙于家务。由于没有保姆,小女孩几乎没有人照看,整天就在大门口或对面的木头堆里玩耍。我常常晚上出来跟小女孩玩。
我很喜欢这小女孩,她也很快就跟我混熟了。我给她讲故事时,她就靠在我手臂上睡着了。每当她睡着后,我便抱她到她家里的床上去睡。不久便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每次睡觉前一定要我去向她告别。我去了,她就正经地伸出胖胖的小手说:
“明天见!外婆,该说什么话呀?”
“上帝保佑你。”外婆一边说,一边从嘴里和鼻子里吐出一团蓝灰色的烟来。
“上帝保佑你到明天,我要睡觉了。”小女孩重复说完之后就钻进缀有花边的被子里去了。
外婆提醒她说:
“不是到明天,而是永远!”
“难道明天不是永远有的吗?”
她喜欢“明天”这个词儿,把一切她喜欢的东西都搬到未来中去,把摘来的花,把折来的树枝都插在土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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