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校对)第4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4/109


“女人的聪明不在脑子里……”
听到她们这样没羞没臊地谈论自己,我既觉得奇怪又有点难为情。我知道水兵们、士兵们、挖土工人是怎样谈论女人的,也见过他们总是相互吹牛,吹嘘自己骗女人的手段如何巧妙,与女人交往如何才能持久。我觉得他们对待“娘儿们”的态度含有敌意,他们在谈及自己的胜利时,往往都带有自我吹嘘的成分,他们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工彼此没有谈及自己的风流韵事,不过她们在谈论男人时,我也能听到一种嘲讽的含有敌意的东西。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这句话或许是对的。
“不论你如何绕来绕去,也不论你跟谁相好,到头来你还得回到女人身边去,你是跑不掉的。”有一次娜塔利娅这么说。有个老太婆用感冒似的声音对她喊道:
“除此之外,还能到哪里去呢?连那些修道士、隐士都离开上帝,到我们这儿来了……”
这些话我是在山沟底下,在洁净的冬雪都掩盖不住的肮脏的破棚里,在如泣如诉的溪水声和捣击湿淋淋的破衣衫的响声中听到的。她们不知羞臊地恶意地谈论所有种族和民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这些谈话使我产生了一种胆怯的厌恶感,使我在思想和感情上都远离了周围那些令人厌烦的“浪漫故事”。从此我对“浪漫故事”的理解便与肮脏的下流故事牢牢地联系在一起了。
不过在山沟里待在洗衣女工中间,在厨房里跟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跟挖土工人在一起,终究要比待在家里有趣得多,在家里老是重复刻板、单调的语言、概念和那些事情,只能让人感到难受、无聊。老板一家子就是吃、病、睡觉,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不是准备吃,就是准备睡,跳不出这个圈子。他们谈论罪恶,谈论死亡;他们非常怕死。他们就像磨盘周围的谷粒,争先恐后地拥挤着,时刻等待着自己被磨成粉末。
空闲时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但很少能做到,那些勤务兵经常要走过来,谈论他们院子里的事情。
最常来柴棚里找我的是叶尔莫兴和西多罗夫。前者是一个瘦长的驼子,卡卢加人,他全身布满了又粗又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一双浑浊的眼睛。他又懒又愚笨,动作迟缓不灵活,不过见到女人他就像牛一样发出哞哞的叫声,身体向前倾,好像要倒在女人脚下似的。他能很快地把厨娘和女佣弄到手,速度之快,让全院子的人感到惊讶。他有熊一般的力气,大家都怕他。西多罗夫则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图拉人,老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话小声细语,咳嗽也小心谨慎,一双眼睛闪着怯懦的亮光。他非常喜欢朝黑暗的角落里瞧,无论是小声说什么话,还是静静地坐着,他都总是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
“也许会跑出一个耗子来……我喜欢耗子,这些耗子老是悄悄地跑来跑去……”
我常替勤务兵代写寄往农村的家信和情书,我很乐意做这种事,不过在这些人中我最喜欢替西多罗夫写信,他每星期六都要给他在图拉的妹妹写一封信。
他请我到他厨房里去,跟我并排坐在桌子旁边,两只手使劲地揉着他刚理了发的头,凑近我耳边小声地说:
“好,写吧,开头还是老样子:我最亲爱的妹妹,祝你健康长寿!接着你写:一卢布收到了,只是你没有必要给我寄钱,谢谢你。我什么也不要,我们过得很好。其实我们的生活并不好,像狗一样。不过这一点你不要写。你就写:很好吧!她还小,只有十四岁,干吗要她知道呢?现在就你自己写吧,按照别人教你的写吧……”
他从右边把整个身体压过来,一股热气和臭气吹到我的耳边,小声地不停地对我说:
“叫他不要让小伙子们抱她,摸她的乳房,千万不要!你写:如果有人对你说亲蜜的活,你千万不要相信他,那是他想骗你,糟蹋你……”
他极力想要憋住咳嗽,灰色的脸涨得通红,两腮鼓起,眼睛里流出了眼泪,他无法安定地坐下来,推了我一下。
“你别妨碍我!”
“不要紧,你写吧!……尤其那些老爷们,更不要相信,他们是蒙骗姑娘的老手,他们会说好听的话,什么话都会说,一旦你相信了他,他就会把你送到妓院里去。你如果攒下了钱,就交给神父,他要是好人,定会帮你存起来。不过最好还是把钱埋在地里,谁也看不见,只是要把埋钱的地方记住。”
听他这种被气窗铁皮叶子的吱吱声压住了的低语是很不好受的。我转身看着被煤烟熏黑了的炉口,看着布满苍蝇屎的餐具,厨房也脏得难以置信,臭虫成堆,到处散发出呛人的焦油、煤油和煤烟的气味。炉灶上、木柴上蟑螂在爬动,真让人心灵沮丧。我可怜这个士兵及其妹妹,难过得几乎落泪。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难道这就是生活得好吗?
我不再听西多罗夫的低语,而自己写,写生活的无聊和难受。他却叹口气对我说:
“你写了很多,谢谢你!现在她会懂得该害怕什么了……”
“什么也不要害怕!”我生气地说,虽然我自己也害怕许多东西。
士兵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说:
“怪物,怎么能不怕呢?那些老爷呢?上帝呢?……这种人还少吗?”
收到妹妹的信后,他就不安地请求我:
“快,请你给我念一念……”
他就这样逼着我把那写得潦草不清、简短和空洞得令人遗憾的信连念三遍。
他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但是对待女人,他也和所有人一样,像狗一般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观察过他们与女人的关系,亲眼看到这些关系从开始到结束的发展过程快速和肮脏得令人惊讶。我看见,西多罗夫用抱怨自己军人生活的手法去引起女人的善良感情,用甜蜜的谎言把她们迷倒,得手后便把自己的胜利讲给叶尔莫兴听,厌恶地皱起眉头,啐着唾沫,就像是喝了苦药似的。这种行为刺痛了我的心,我非常生气地问这个士兵:为什么大家都要去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又去玩弄她们,再把她转给另一个人,并且常常打她们?
他只是静静笑一笑说:
“你不要去关心这些事情,这都不是好事,这是罪过!你还小,对你来说太早了……”
有一次我得到一个更明确的答案,让我永远忘不了。
“你以为女人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咳嗽着说,“她都知道!她是自愿受骗的。在这种事情上大家都在撒谎,就是这么回事!全都很可耻,谁也不爱谁,不过是玩玩罢了!这是真正不要脸的事。等着瞧吧,将来你自己会晓得的!这只能在晚上,要是白天,就得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在柴房里,真的。干这种事,上帝要把你撵出天堂的。所有干这种事的人都要倒霉……”
他说得这么好,这么郁闷,并带有悔恨的意味。这使我对他的浪漫故事多少有点谅解,我对他比对叶尔莫兴更友好一些。我恨叶尔莫兴,千方百计地嘲笑他,激怒他,这一点我做到了。于是他常常在院子里追我,想报复我,可是由于他十分笨拙,所以很少得逞。
“这种事是禁止的。”西多罗夫说。
说到禁止,这事我知道,但说人们会为此倒霉,我却不相信。我是看到有些人不幸,但我也常观察到那些情人们眼中异乎寻常的表情,感觉到一种恋人们特有的幸福。看到这种心灵的欢乐,总是令人愉快的。
不过在我的记忆里,生活到底是越来越枯燥,越来越严厉了,它好像永远在我每天所看到的那种形式和关系里牢牢地凝固了,感觉不到,除每天不可避免地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之外,还可能有什么更好的东西。
但是有一次这些士兵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使我非常感动。
院子中的一所住宅里住着一个本城最好的裁缝铺的裁缝,他不是俄罗斯人,很文静、谦虚,他的妻子个儿矮小,没有孩子,她一天到晚都在看书。在嘈杂的院子里,到处都是酒鬼。这两口子无声无息地在这里住着,毫不引人注目,从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从不外出,只有在节日才去看看戏。
丈夫从早晨一直到晚上很晚都在上班,妻子像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每星期上图书馆两次。我常常看到,她摇晃着像个跛子那样迈着小步走在堤坝上,像中学生那样,用皮带捆着书,一双小手戴着手套,显得朴素、欢快、清新、洁净。她长着一张鸟一样的脸,眼珠子转得很快。她全身都很漂亮,就像一个摆在梳妆台上的瓷娃娃。士兵们都说,她右边缺少了一根肋骨,所以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很奇怪。不过我倒喜欢她这个样子,这样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同院子里的其他太太——军官太太们区分开来。军官太太们虽然嗓门很高、服装华丽,臀部垫得高高的,却仍然显得陈旧,好像她们在黑暗的杂物间里,在各种无用的废物堆中待的时间太长了,并且被人遗忘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4/109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