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校对)第10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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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从市场上回来时,我常在内城城墙边的山上停下来,眺望伏尔加河对岸太阳落山的景色,眺望火红色的河流在天边的流动;大地上可爱的河流时而变成红色,时而又变为蓝色。在这样的时刻,整个地球好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装着囚犯的驳船,它像猪一样,被一只无形的轮船拖着,懒洋洋地不知拖到什么地方去。
但我想得更多的还是地球之宏大,是我从书本上知道的那些城市和过不同生活的外国。在外国作家的书中,人们的生活被描写得比我们周围那种徐缓而单调地沸腾的生活要干净一些,可爱一些,没有那么多艰辛。这就减轻了我的恐惧,激起我对另一种生活可能性的执着的幻想。
我总觉得,我会碰上一个纯朴的英明的人,他将带领我走上一条宽广的光明之路。
有一天,我坐在内城墙下一条长凳子上。雅科夫舅舅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没有发现他是怎样走过来的,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尽管我们几年来都是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但很少谋面,偶尔见着,也只是一会儿。
“嗨,你长高了。”他推了我一下,开玩笑似的说。接着我们就像相互认识很久却仍是陌生的人那样谈了起来。
我从外祖母那里知道雅科夫舅舅这些年来已经完全破产,全部家当都已吃光花光了。他当过一所地方监狱的副看守,但是结果很糟糕。正看守生病期间,雅科夫竟在自己家里给囚犯举办欢乐宴会。此事败露后,他被革了职,交法庭审判,被指控夜里放犯人上街“游玩”;虽然没有犯人逃跑,可是有一个犯人去掐一个助祭时,被当场捉住了。此案侦查了很长时间,不过没有正式开堂审理。犯人们和看守们都巧妙地为好心的舅舅开脱,挽救了他。现在他失去了工作,靠儿子养着;儿子在当时有名的鲁卡维什尼科夫教堂唱诗班里唱歌。关于他的儿子,他说得颇为奇怪:
“他在我面前变得严肃了,摆起架子来了!他是个独唱歌手。要是我没有及时把茶炊烧好,或者没有把衣裳刷干净,他就会大发脾气!他是一个很认真的小伙子,也很爱整洁……”
舅舅本人老了很多,浑身很脏,头发脱落,精神委顿,他的快活的卷发也十分稀疏了,耳朵竖了起来,眼白上和刮了胡子的脸颊的光滑的皮肤上,现出了稠密的红色血丝网。他说话虽然很风趣,但嘴里好像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妨碍着他舌头的转动,尽管他的牙齿还是完整的。
有机会同这样一个善于快活地生活并且见多识广的人交谈,我很高兴。他唱过的那些活泼可笑的歌曲,我现在仍然记得清楚。记忆中又响起了外祖父说他的那些话:
“在唱歌方面,他是大卫王;在做事方面,他却是恶毒的押沙龙230。”
人行道上,从我们身边走过的都是些衣冠整洁的人,穿戴华丽的太太小姐、公务员、官吏。舅舅穿一件破烂的秋外套,戴着皱瘪的便帽,脚上是一双棕红色的皮靴,缩着身子,好像为自己的破旧衣服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我们走进波查市峡谷一个小酒馆里,在面朝市场的窗口下占了个位子。
“还记得当时你们唱的歌吗?
一个乞丐去晾晒包脚布,
另一个乞丐就把它偷走……”
我在背诵这两句歌词时,忽然首次发现它们有讽刺的含义,于是我觉得,这个快乐的舅舅是一个既凶恶又聪明的人。
但他一边把伏特加倒进杯里,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我活这么久了,也胡闹过一阵子,不算多!这歌也不是我的,是一个神学校的教师编写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死了吧?我忘记了。我和他相处得很友好,他是个单身汉,喝酒太多,死了,是冻死的。在我的记忆中,因喝酒而死的人有多少啊——数不清了!你不喝酒吧?别喝,以后再说。你常去看外祖父吗?他是个不快活的老头子,好像要发疯了。”
我问起他关于囚犯的事情。
“你也听说了?”他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嗓子问道。
“囚犯又怎么啦?我可不是他们的法官。我认为,他们同样也是人,所以我就说:弟兄们,让大家和睦相处吧,快活地生活吧!我还说,有这么一首诗:
命运阻碍不了我们欢乐!
就算它要对我施加压迫,
我们也要为欢笑而活着,
傻瓜才不想这样的生活……”
他笑了笑,从窗口望着渐渐变黑的峡谷,那边摆满了各种货摊。他捋了捋胡子,继续说:
“他们当然很高兴,因为在牢房里是十分苦闷的。瞧吧,点名完了,他们马上就到我这里来,有吃,有喝;有时是我请客,有时是他们出钱,于是,俄罗斯母亲呀!摇起来,玩起来吧!我喜欢唱歌、跳舞,他们当中还有许多优秀的歌手和舞蹈家,出色得令人惊讶!他们有些人戴着镣铐,而戴镣铐是跳不了舞的,所以我允许他们把镣铐下了,这是真的。其实他们不要铁匠帮助,自己也可以把镣铐取下来。他们都是很灵巧的人,灵巧得出奇!至于说我放他们进城去打劫,那完全是胡说八道,最终也没有证据……”
他不说话了,从窗口望着峡谷,那边卖旧货的商贩们开始收摊了,响起了门栓的声音、锈铁环碰得叮当响,几块木板掉在地上,发出砰砰声。后来他欢快地向我眨眨眼,继续小声说:
“如果说实话,倒确实有一个人常在晚上外出,不过他不是戴镣铐的重犯,而是尼日尼城本地的一个小偷,他有一个情妇,就住在不远的彼乔尔村。还有是助祭的那件事也弄错了,他们把助祭当成了商人。那是在冬天的一个夜晚,刮起了暴风雪,大家都穿着皮大衣,在忙乱中,谁还能分清谁是商人谁是助祭呢?”
这事我觉得很可笑。他也笑了起来,说道:
“可不是吗,鬼才分得清呢!”
这时舅舅出人意料地奇怪地有点生气起来,推开餐具,嫌恶地皱起脸皮,点着香烟,低声地嘟哝道:
“相互偷窃,然后又相互抓人,关进牢里,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这关我屁事?呸,我才瞧不起他们呢……我有自己的灵魂!”
我眼前好像立即出现了头发蓬松的司炉工,他也是常说“瞧不起”这个词。此人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舅舅柔声地问我。
“你同情那些犯人吗?”
“他们很容易叫人同情。多么好的小伙子,简直叫人惊奇!有时你看着他们,就会想:虽然我是他们的上司,其实就连做他们的鞋垫也不配!这些鬼东西,多么聪明、伶俐……”
酒和回忆重又使他兴奋起来。他一只胳膊肘靠在窗台上,挥动着夹着烟头的焦黄的手指,神气活现地说:
“有一个犯人,是独眼龙,他既是雕刻师,也是钟表匠,因为造假币被判了刑;他曾经逃跑过。你听听他怎么说的吧!他就是一团火!简直就像独唱家在歌唱。他说:‘请你们解释解释:为什么官家可以印钞票,而我就不可以呢?请解释吧!’谁也无法给他解释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我也不能够。可我还是他的上司呢!另一个,是莫斯科有名的小偷,他很文静,讲究打扮,有洁癖,说话也彬彬有礼。他说:‘人们干活,干得头脑发昏。我可不愿意这样。’他又说,以前我也这样干过,干呀,干呀!累成了一个傻瓜,花一个戈比去喝酒,花两个戈比去玩牌,再花五戈比去讨个女人的亲热。最后还是挨饿受穷。不,他说,我才不玩这种把戏呢……”
雅科夫舅舅身体俯在桌子上,醉脸红到了头顶,他兴奋得连小耳朵都在发抖了,还在继续说:
“老弟,他们不是傻瓜,他们的判断是对的。就让这一切烦心事统统见鬼去吧!比方说,我是怎样生活的?想起来都感到害臊。一切都是瞬间的,偶然的;痛苦是自己的,快乐却是偷来的!时而是父亲喊:你敢!时而是老婆嚷:不可以!有时我真害怕为了一个卢布而掉了脑袋。瞧,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现在老了,就给自己的儿子当佣人了!有什么好掩饰的呢?老弟,我恭顺地侍候他,他却对我随便呵叱,摆老爷架子。他叫我父亲,我听起好像在叫仆人!怎么,难道我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吗?一生忙忙碌碌,就是为了做儿子的仆人?就算不是为这个,那又是为什么活着呢?我得到过许多乐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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