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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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姑娘出门后,母亲走到窗前,含笑眺望着她的这位同志的背影,见她正敏捷地移动着小巧的双脚,顺着大路走去。她如春花一般鲜艳,像蝴蝶一样轻盈。
“同志!”当女客人从她的眼帘中消失后,母亲说,“啊,可爱的姑娘!愿上帝赐给你一个一辈子对你忠实的同志!”
母亲常常发现,从城里来的所有人身上都有一种孩子般的气质,这时她便宽厚地露出微笑。但是使她又惊又喜而且感慨莫名的是他们的信仰。特别使她感动的,是他们的淳朴善良和无私的献身精神。
在她心中,不知不觉地形成一个不变的看法——意识到自己对于新的生活是一个有用的人。以前,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对什么人有用,但现在已经清楚地看到,许多人需要她,这种新的感觉给她带来愉快,使她稍稍昂起头来……
她一直准时把一批批传单带进工厂,她把这看作是自己义不容辞的大事。在暗探们的眼中,她是习见的人物,不值得太多的注意。她曾几次遭到搜查,但是每次搜查,都是在工厂出现传单的第二天。她在身上没有带东西的时候,往往故意引起暗探和守卫的疑心,他们抓住她,搜遍她的全身,她装出受冤屈的样子,和他们争吵,最后还羞辱他们一番,才走开,心里为自己的机智十分自豪。她很喜欢这样与暗探们开玩笑。
工厂不愿重新雇用维索夫希科夫,他失了业,只好去给一个木材商打工。他的工作是在工人区附近搬运圆木、木板和劈柴,母亲几乎天天与他相遇,只见他赶着两匹黑马,拉着一辆笨重的大车。他的马常常撞着对面来的人和大车,在他的周围,怒骂声像黄蜂似的萦绕着,恶狠狠的呵斥声划破了空气。
每一次,当同志们聚集在安德烈那里听他朗读新到的国外出版的报纸或小册子时,尼古拉也来参加。他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听上一两个小时。读完后,青年们总要争论很久,但维索夫希科夫从来不插嘴。他待得比大家都久,只剩下他和安德烈两个人时,才向安德烈提出一个阴郁的问题:
“谁的罪过最大?”
“您要明白,私有制的始作俑者,罪莫大焉。历史上第一个说出‘这些财产归我个人所有’的人,是罪魁祸首。但是这个人几千年前就死了,所以我们实在犯不着再为他生气!”霍霍尔用玩笑的口吻说。
“你说得不对,一定有罪人——他们就在你的眼皮底下。我对你说过——我们应当对全部生活进行翻天覆地的改造,像翻耕生满杂草的田地一样,要毫不留情!”
“对啦,我记得,有一回考勤员伊萨在工厂里与人谈话时说到了你们!”母亲想起来了。
“伊萨?”尼古拉沉默了一会儿,问。
“是的,是个为非作歹的人,监视所有的人,到处盘问探听,也开始在我们这条街上活动,还朝我们窗子里偷看……”
“偷看?”尼古拉重复了一遍。
母亲已经在床上躺下了,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她明白不该说这些话,因为霍霍尔急忙以调和的口吻说:
“他要到处走动偷看,就随他去吧!他有空闲时间——他就要散步嘛……”
“不,等一等!”尼古拉喑哑地说,“他就是罪人!”
“他的罪是什么?”霍霍尔急忙问道,“因为他愚蠢吗?”
维索夫希科夫没有回答就走了。
尼古拉走后,母亲忧心忡忡地说:
“我很怕他!”
“是啊!”霍霍尔慢慢地拖长声音说,“这是个愤世嫉俗的小伙子。大妈,以后您不要再对他提起伊萨,那个伊萨确实是个暗探。”
“这有什么奇怪?他的教父就是宪兵。”母亲说。
“说不定尼古拉会用棍棒揍他一顿。”霍霍尔提心吊胆地说,“像尼古拉这样的人,要是受到了屈辱,忍无可忍的时候,会酿成怎样的后果呢?他们会让空中鲜血飞溅,会让大地淹没在血泊中,像肥皂一样冒着血色的泡沫……”
“太可怕了,安德留沙!”母亲低声惊呼道。
二十二
在一个假日,母亲从小铺购物回来,她推开家门,站在门槛上,突然,一阵狂喜使她全身颤动,好像从头到脚被夏天的暖雨浇了一般,原来屋里有巴维尔坚强有力的声音。
“瞧,妈妈回来了!”霍霍尔喊了一声。
母亲看到,巴维尔刷地转过身来,她还看到,此刻儿子脸上流露出来的依恋感情,足以使她感到无比慰藉和巨大的希望。
“你到底回来了……回到家了!”因为太意外,她茫然失措地喃喃地说,坐了下来。
他向母亲俯下身来,脸色苍白,眼角闪着晶莹的泪花,嘴唇不住地哆嗦。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也是一声不响地望着儿子。
霍霍尔轻轻地吹着口哨,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低着头,一直走到院子里去了。
“谢谢,妈妈!”巴维尔用深沉的低音说,他的抖动的手指紧紧攥住她的手。“谢谢,亲爱的妈妈!”
儿子的表情和声音使母亲深受感动,快活得不得了,她用手抚摩着儿子的脑袋,抑制住急促的心跳,小声说:
“基督保佑你!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为我们的伟大事业助了一臂之力,所以谢谢你!”他说,“一个人要是能够称自己的母亲在精神上也是亲生母亲,这是何等稀罕的幸福啊!”
她默默无言,敞开心扉,贪婪地倾听着儿子的话,一边欣赏着儿子的相貌——他站在母亲面前,是那样魁伟英俊、可亲可爱。
“妈妈!我看得出来——很多事叫你烦透了心,你的日子很不好过。我原以为——你永远不会和我们站在一条战线上,不会接受我们的思想,只会默默地忍受,好像你前半辈子那样。那时候我是很难受的!”
“得感谢安德留沙,他教我懂得了许多事情。”她插了一句。
“你的情况,他全和我谈了。”巴维尔笑着说。
“叶戈尔也教我,我和他是同乡。安德留沙连读书识字都教我呢……”
母亲哧哧地笑了。她的那颗慈母的心,在甜蜜地紧缩,这时,她真称得上是沉浸在欢乐之中。但是,这时却有一种近乎自私和谨小慎微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使她想看到儿子像往常一样平心静气、无忧无虑。儿子回到她的身边,她心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此刻她心里太轻松了,她希望这种有生以来初次体验到的大欢喜,能像它突然降临时那样,真切而鲜明地,永远留在她的心里。
“我回到这附近遇见的第一个人,是西佐夫老头,”巴维尔讲道,“他看见我,就主动从街对面走过来跟我打招呼,问寒问暖。他说:‘费多尔在那里表现好吗?’我说:‘在监牢里怎么才叫表现好呢?’他说:‘就是他在牢里有没有说对同志们不利的话?’于是我告诉他,费多尔表现很好,为人正直,又很机灵。于是他摸着胡子,傲然地说:‘我们西佐夫一家,绝对不会有没出息的子孙的!’”
“他是个有头脑的老人!”霍霍尔点头称赞说,“我们常跟他聊天,他洞明事理,称得上正人君子。费佳大概就会放出来吧?”
“我估计,所有人都会放出来的!除了伊萨提供的小报告外,他们什么也没有掌握,可伊萨可能说出些什么呢?”
吃饭的时候,安德烈讲了雷宾的情况。他叙述完后,巴维尔很惋惜地说:
“要是我在家,我是不会放他走的。他带着什么东西出走的呢?是满腔的愤慨和一脑袋的糊涂思想。”
他们又开始用母亲无法听懂的话争论起来了。
母亲专心听着他们辩论,知道巴维尔不喜欢农民,而霍霍尔却为他们说话,证明对农民也得予以教导。
二十三
春天到了,积雪融化了,白天,房檐的雪水淅淅沥沥,滴个不停,夜里,温度骤降,屋檐停止滴水,挂着一条条的冰柱,发出朦胧的闪光。太阳愈来愈频繁地透过云层,出现在天空中。
有人已着手准备庆祝五一节。
工厂和工人区经常飞舞着解说五一节意义的传单,连平素没有接触过这些宣传品的青年,看了传单也说:
“这倒是应当庆祝的!”
费佳·马津成天兴高采烈。他消瘦得厉害,活像一只关在笼里的云雀,举止言谈急躁而又激动。那个沉默寡言、少年老成、在城里做工的亚科夫·索莫夫整天和他在一起。萨莫伊洛夫由于蹲监狱而头发变得更红了,他和瓦西里·古谢夫、布金、德拉古诺夫和其他几个人主张携带武器游行,但是巴维尔、霍霍尔及索莫夫等几个人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娜塔莎来了,原来她在另一个城市里也坐了牢,但是,这并没有使她有什么变化。母亲发现,只要她来了,霍霍尔便变快活了,他放肆地开玩笑,或者用些轻松的话挖苦人,来博取她的欢笑。
萨申卡也常常跑来,总是皱着眉头,总是很忙。
有一次,巴维尔送她到过道,没有把门带上。母亲听见他们在急速地谈话。
“是你在前面打旗?”姑娘轻声问道。
“是我。”
“已经定了?”
“对。这是我的权利。”
“又得去蹲监狱了?!”
巴维尔沉默无语。
“您能不能……”她欲言又止。
“什么?”巴维尔问。
“让给别人……”
“不行!”巴维尔高声说。
“您仔细斟酌一下吧,您已享有很高的威望,大家都爱戴您……您和纳霍德卡是这儿数一数二的人物,你们如果保持人身自由,可以做更多的工作——您仔细斟酌一下吧,为这事他们会把您流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服很长的刑期!”
从这个姑娘的话中,母亲听出她最熟悉的感情——忧虑和恐惧。萨申卡的话,像一连串大滴的冰水,浇在母亲的心头。
“不,我的决心已定!”巴维尔说,“无论为了什么我都不会退避的。”
“连我求您也不行?”
巴维尔忽然用一种非常严厉的口气很快说:
“您不应该说这种话。您这是怎么啦?您不应该这样!”
“我是人。”她低语着。
“是个好人。”巴维尔也低语着,可是声音有点异样,好像透不过气来。“是我敬重的人。所以……所以不能说这种话……”
“再见!”姑娘说。
听着她鞋后跟碰地的叮咚声,母亲知道她几乎奔跑般急急走了。巴维尔一直送她到院子里。
一种无比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情绪攫住了母亲的心。他们谈话的内容,母亲还不十分明白,但是,她已经感到不久就要有不幸的事情降临。
“他打算去干什么呢?”母亲心里猜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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