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校对)第48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8/57

侯爵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他是那种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极力不动感情的人。可是,在流血和残杀的气氛中待了这么久,现在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他无法抑制心情的激动。在完全陷于绝境之时彻底获救,在接近坟墓之时获得了绝对的安全,在摆脱死亡之后重获新生,即使对朗德纳克这样一个人,也不能不说是一个震动;这样的情形他虽然已经历过不少,但他沉着的心灵还是免不了短暂的冲动。他暗暗感到高兴,但很快抑制住这种近乎高兴的冲动,摸出手表,听了听滴答的响声。现在几点钟了?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现在才10点钟。一个人在刚刚经历一段几乎丧失了一切的人生曲折之后,往往会惊异于那些如此充实的时刻居然不比其他时刻更长。最后警告的那一炮是在快日落的时候发射的,拉杜格是在半个钟头之后,即七八点钟天黑的时候,开始遭到突击队的进攻。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8点钟开始,10点钟就结束了。整个这篇史诗仅仅经历了一百二十分钟。有时一些突变真是快如闪电。事变的短暂令人惊异。
但仔细一想,令人惊异的恰恰是相反的一面:那么少的人对付那么多的人,居然抵抗了两个钟头,真是异乎寻常!它的确不算短,也还没有结束,这场十九个人抗击四千多人的战斗。
然而该离开此地了,阿尔马洛大概已经走远了,侯爵认为没有必要在这里逗留更长时间。他把手表放回上衣口袋,但不是原来那个口袋,因为他刚才发现,在那个口袋里,手表与羿马蛑交给他的铁门钥匙放在一起,表蒙子可能被钥匙撞坏。他准备进入森林。他正要向左拐,突然觉得有一道朦胧的光一直照到了他身边。
他回转身,透过荆棘丛望去,看见山沟里一大片火光,红色的火光把他面前的荆棘丛映得非常清晰,连每一根细小的枝条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距离山沟只有几步路。他向山沟走去,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暴露在那亮光之中。不管是怎么回事,那事情毕竟与他无关。他又按照阿尔马洛给他指示的方向,朝森林走去。
当他深深地钻进并隐蔽在荆棘丛里的时候,突然听见头顶一声可怕的叫喊;这叫喊仿佛就是从山沟上面的高地边缘传来的。侯爵抬起头,停住了脚步。
————————————————————
(1)
埃斯库洛斯(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悲剧的鼻祖。
(2)
品达罗斯(约公元前518—约前438),古希腊诗人,所写颂诗是公元前5世纪希腊合唱抒情诗的高峰。
(3)
古罗马宗教崇奉的女战神。
第五章 魔鬼心里的上帝
一 找到了,又失去了
米什尔·弗雷夏望见那座被夕阳映红的城堡时,她离城堡还有一法里多。她连迈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但面对这一法里多路程一点也没有犹豫。女人固然脆弱,但母亲是坚强的。她走过来了。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降临了,不一会儿已是夜色深沉。她不停地走着,听见远处某座看不见的钟楼敲响了8点钟,又敲响了9点钟。那大概是帕里涅的钟楼。她不时停住脚步,倾听某种一下一下的沉闷的声音,这大概是夜里某种无法说清的响声。
她笔直朝前走,流血的双脚踏着荒原上尖利的荆棘。她循着远处那座城堡发出来的微弱的亮光走;那光凸现出城堡的轮廓,使黑暗中的那座城堡笼罩着神秘的光辉。随着响声越来越清晰,那光也越来越强烈。后来它消失了。
米什尔·弗雷夏行走的那块辽阔的高地,除了野草,就是欧石楠,见不到一座房屋,见不到一棵树。那高地不知不觉地渐渐升高,一眼望不到边;它的边缘,像一条又长又直又硬的线,紧贴着星光照耀的黑沉沉的地平线。支持她往上爬的力量,是她的眼睛始终看见前面那座城堡。
那座城堡在她眼里慢慢地越来越大。
我们刚才说过,那来自城堡的沉闷轰响和暗淡的光亮是时断时续的,一会儿没有了,一会儿又有了,对这位落难的母亲来说,真好像一个莫名其妙的、揪心的谜。
突然,一切都没有了,声音和光亮统统消失了。一时间,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种瘆人的寂静。
就在这时,米什尔·弗雷夏到达了高地的边缘。
她看见脚下一条山沟,底部消失在灰暗浓重的夜色中;离高地顶部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些交错的轮子、斜壁和射击孔,那就是炮台;而在她前面,炮台上已点燃的引信,依稀映照出一座庞大的建筑物;那座建筑物仿佛是黑暗筑成的,比笼罩它的夜色还要黑。
那座建筑物包括一座桥,桥洞隐设在山沟里,桥上面好像耸立着一座小堡;桥和小堡都紧靠着一座高耸的黑黢黢的圆形建筑,那就是这位母亲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赶来寻找的城堡。
从城堡的天窗可以看见里面有灯光晃来晃去;从里面传出阵阵嘈杂声,可以想见里面有许多人,其中有几个人影甚至跑到了顶部的露台上。
炮台旁边就是兵营,米什尔·弗雷夏看得见哨兵,但她在黑暗中,又有灌木丛掩护,没有被发现。
她走到了高地边缘,离桥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了。深深的山沟把她和桥隔开了。黑暗中,她分辨出桥堡有三层楼。
她不知道待了多长时间,她思想上已经没有时间概念,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隔着深深的山沟,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座黑黢黢的建筑。这是什么建筑?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就是拉杜格吗?一种说不清的期待心情使她感到一阵晕眩,而这种期待既像是终点又像是起点。她暗暗问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她观察着,倾听着。
突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她和她所看的东西之间,升起了一片烟幕。那烟刺激得她的双眼难以睁开。她刚闭上眼睛,却觉得眼前又红又亮,便连忙又将眼睛睁开。
她眼前再也不是一片漆黑,而是如同白昼,可是这是灾难性的白昼,是大火映出的白昼:她眼前爆发了一场火灾。
黑烟变成了深红色,里面有一大团火焰;那火焰时现时隐,像闪电和蛇一样可怕地扭动着。
那团火焰像舌头从一张巨口似的东西里舔出来,那张巨口实际上是一扇烈火熊熊的窗户,是桥上小堡最下面一层的窗户。窗户的铁栏杆已经烧得通红。整个建筑物只看得见这扇窗户。浓烟笼罩了一切,甚至笼罩了高地,只隐约看得见火光映照的山沟黑沉沉的边缘。
米什尔·弗雷夏惊呆地望着。浓烟似云雾,云雾似梦幻,她再也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她应该逃走呢,还是应该留下?她几乎觉得自己脱离了现实世界。
一阵风吹过,撕裂了烟幕;罅隙中,那座遭灾的城堡突然显现出来了,主塔、桥和小堡,整个儿突兀在眼前,看得一清二楚,那样耀眼,那样吓人,从上到下被大火映得金光灿烂。在通亮的、灾难的火光中,米什尔·弗雷夏什么都看得见了。
建在桥上的小堡最下一层正在燃烧。
上面两层还没有烧着,但看上去仿佛已经放在一个火炉里了。米什尔·弗雷夏站在高地边缘,透过火焰和烟雾,模模糊糊可以看得见屋子里面。所有的窗户都是敞开的。
三层楼的窗户都很高大,米什尔·弗雷夏透过窗户望去,看见沿墙摆满了柜子,里面似乎都装满了书,而在一扇窗前的地板上,有一小堆什么东西,昏暗中模模糊糊的分辨不清,仿佛是一个鸟窠,又像是一窝雏鸡,似乎还不时地在动呢。
她仔细打量那堆东西。
那一小堆黑乎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有时,她觉得那像一堆活的东西。可是,她正在发烧,从早晨起就没吃东西,不停地走路,人已经精疲力竭,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幻觉。不过,她本能地不相信这是幻觉,两眼越来越凝望着那堆黑黑的东西,没法挪开;那堆东西大概是没有生命的,表面上一动不动,躺在着火那层楼的上一层楼的地板上。
突然,那火仿佛具有意志,从下面伸出一个火舌,舔向那株枯萎的爬山虎,爬山虎恰好覆盖着米什尔·弗雷夏凝望的那面墙壁。火焰仿佛刚刚发现了那张干枯的蔓枝交织的网。一团火星贪婪地扑上去,像点燃了的火药,以可怕的速度沿着蔓枝向上蹿去。一眨眼工夫,火焰就蹿上了三层楼,于是从上面把二层楼的里面照亮了。一阵强烈的火光蓦然清晰地映出了三个熟睡的孩子。
那是一堆可爱的小生命,胳膊和腿交错地搭在一起,闭着眼睛,金发下面的小脸上浮着微笑。
母亲认出那是她的孩子。
她可怕地叫喊了一声。
这种难以言状的痛苦的叫喊只有母亲才喊得出来。它比任何叫喊都更凶猛,也更令人感动。一个女人发出这样的喊声,人们还以为是一只母狼在嗥叫;一只母狼在嗥叫,人们还以为是一个女人在叫喊。
米什尔·弗雷夏的这声叫喊就是一声嗥叫。正如荷马说的赫卡柏
(1)
在狂吠一样。
朗德纳克侯爵听见的就是这声叫喊。
我们看见他停住了脚步。
侯爵正在阿尔马洛带他逃出来的那条小径的路口和山沟之间。透过头顶交错的灌木枝,他看见桥正在燃烧,拉杜格被火光映得通红。他拨开两根树枝,看见在头顶上的另一边,正在燃烧的桥堡对面的高地边缘,如同白昼的火光映照出一张惊恐而悲伤的面孔,一个俯身山沟的女人。
叫喊就是那个女人发出来的。
那张脸不再是米什尔·弗雷夏,而是戈耳工
(2)
。最不幸的人也是最可怕的人。那个农妇变成了复仇女神。这个平凡的、无知的、没有觉悟的普通乡村妇女,由于绝望突然变得像史诗中的英雄一样高大。巨大的痛苦会使人的心灵变得像巨人一样。这位母亲代表着母性;一切集中体现人性的东西都是非凡的。她站在那里,站在山沟的边缘,面对这熊熊烈火,面对这滔天罪行,像一尊可怖的天神。她像野兽一样号叫,像天神一样捶胸顿足,她那张发出诅咒的面孔,像一张烈焰腾腾的面具。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里的闪光无比威严;她的目光闪电般在大火上掠来掠去。
侯爵倾听着。那声音落在他头顶上;他听到的是含混不清、令人心碎、难以描述的号啕,而不是喊叫。
“啊!天哪!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救命呀!救火啊!救火!救火啊!你们原来是土匪!那边有人吗?我的孩子要烧死了!唉!有这样的事!乔治特!我的孩子们!胖子阿兰,勒内-让!啊,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我的孩子放在那里的?他们是睡着的。我疯啦!这是不可能的事。救人啊!”
这时,拉杜格里面和高地上突然乱纷纷的。整个兵营的人都跑到刚爆发的大火四周。围攻的军队经历了枪林弹雨之后,又遇到了火灾。郭文、西穆尔登、盖尚下着命令。怎么办?山沟里那条水极浅的小溪只能打几桶水。大家越来越焦虑。整个高地边缘站满了人,个个惊慌失措地望着。
眼前的景象可怕极了。
人们望着大火,束手无策。
火焰沿着那株着起来的爬山虎,已经烧到最高一层。那里是堆满干草的仓房,火苗立刻扑了进去。现在整个仓房着起来了。火焰腾跃着;欢快的火苗令人胆寒。仿佛有股邪恶的风在吹旺这场大火。可以说是凶神恶煞般的羿马蛑整个儿化成了夹带着火星的旋风,借着吞噬生命的烈火还活在世上,是他那歹毒的灵魂化作了这场火灾。火还没有烧到图书室,图书室的天花板很高,墙壁很厚,使得火烧进去的时刻来得晚一些,但是这个不可避免的时刻正在逼近。下一层的火舌已在舔着它,上一层的火焰已在抚摩它。死神已经在可怕地轻轻吻它。下面是个火坑,上面是个火罩。如果地板上烧穿一个洞,就会跌进熔炉之中;如果天花板烧穿一个洞,就会埋葬火炭之下。勒内-让、胖子阿兰和乔治特还没有醒,他们还是孩子,天真纯洁,睡得特别沉,烈焰和浓烟时而遮盖了窗户,时而使窗户显露出来,间隙之中可以看见那三个孩子躺在火窟之中,躺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之中,平静,可爱,一动不动,像三个自信的小耶稣睡在地狱之中。看见这三朵玫瑰落在火炉里,看见这三个摇篮锁在坟墓里,无论多么残暴的人都会落泪。
这时,那位母亲绞着手臂喊道:
“救火呀!我在喊救火!难道都是聋子吗?谁也不来!要把我几个孩子烧死啦。来呀,那边的人。我赶了多少天路,找到了他们却是这样!救火啊!救命啊!救这几个小天使!不消说他们是小天使!他们干了什么,这几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我挨过枪毙,他们又要被烧死!这种事是什么人干的?救命啊!救我的孩子!你们没听见我喊叫吗?就算我是只母狗,你们也应该有点怜悯之心!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们还睡着的呀!啊!乔治特!我看见她的小肚肚啦,这可爱的宝贝!勒内-让!胖子阿兰!这就是他们的名字。你们看得很清楚,我就是他们的母亲。眼前发生的事真是罪恶滔天。我没日没夜地赶过多少路。今天早晨我还跟一位大娘谈起过来着。救命啊!救命啊!救火!你们都是魔鬼!真正令人发指!最大的还不到五岁,最小的还不到两岁。我看见他们裸露的小腿啦。他们是睡着的,大慈大悲的圣母!上天之手把他们还给我,地狱之手又把他们夺走了。真想不到呀,我走了这么多路。我用奶水喂大的几个孩子,找不到他们,我感到很不幸。可怜可怜我吧。我要我的孩子,我不能没有我的孩子!可是,他们真的在火里。看看我可怜的双脚吧,整个儿血淋淋的。救人啊!这世界上有人,却让我几个可怜的孩子这样死去,这怎么可能!救人啊!抓凶手啊!谁见过这种事。啊!土匪!那座该死的房子是什么房子?他们把我的孩子拐去,就是为了烧死他们。苦难的耶稣!我要我的孩子。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死去!救人啊!救人啊!救人啊!啊!如果他们就这样死去,我非杀了上帝不可。”
当母亲这样令人心碎地哀求的时候,高地上和山沟里也有许多人在大声叫喊:
“梯子!”
“没有梯子!”
“水!”
“没有水!”
“那上面,堡垒三层有扇门。”
“是扇铁门。”
“砸开它!”
“砸不开。”
母亲绝望地叫喊得更厉害了:
“救火呀!救人呀!你们赶快呀!不然就杀死我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这可怕的火!要么把他们从火里救出来,要么把我扔到火里去!”
在她呼天喊地的间歇中,听得见大火静静地发出爆裂声。
侯爵摸摸口袋,摸到了铁门的钥匙。于是,他腰一弯,跨进他逃出来的拱门,踏着他刚刚出来的小径折了回去。
二 从石门到铁门
整个部队都赶来抢救,但都束手无策,急得都要疯了。四千多人无法搭救三个孩子,这就是当时的情势。
梯子的确没有,从雅凡内运来的梯子没有送到。火势有如火山口爆发,烧得越来越宽。要想用几乎干枯的小溪里的水来扑灭这场大火,那根本无济于事,等于把一杯水倒进火山口里。
西穆尔登、盖尚和拉杜下到了山沟里;郭文重新上到拉杜格三层有转石的那间大厅里,也就是有秘密出口和通向图书室的铁门那间大厅里。羿马蛑就是在那里点燃的导火线,火灾是从那里引发的。
郭文带上来十二个工兵。砸开铁门,只有这个办法了。铁门关得极紧。
他们开始用斧头劈,可是斧头劈断了。一个工兵说:
“钢碰在这扇铁门上简直像玻璃。”
事实上,这扇门是用熟铁锻造的,而且是用螺栓旋紧在一起的双层铁板,每层厚达三英寸。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8/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