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99部分在线阅读
“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照常忙着经管农事,”列文回答,“你可以住得久一些吗?我们早就盼望着你了。”
“住两个星期的光景。在莫斯科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
说了这些话,两弟兄的目光相遇了,而列文,尽管他总是希望,现在更热烈地希望和他哥哥亲近,特别是和他开诚布公,但是望着他的时候却觉得局促不安。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心里寻思着有什么话题可以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感到兴趣,可以使他不谈塞尔维亚战争和斯拉夫的问题,那些问题在提到他在莫斯科的工作时就暗示到了,列文问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著作来。
“喂,有评论你的著作的书评吗?”他问。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出这问题的用意,微笑了笑。
“谁对这问题也没有兴趣,而最不感兴趣的是我。”他说。“您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要下雨了。”他补充说,用遮阳伞指着飘浮在白杨树梢上的白云。
这些话就足以在两兄弟之间建立起那种倒不一定是敌对的、但却是冷淡的关系,这种关系本来是列文那样渴望避免的。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跟前。
“您居然想起到这里来,这有多好啊!”他对他说。
“我老早就想来。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我们等着看吧。您看过斯宾塞的著作吗?”
“不,没有看完,”列文说,“不过,我现在也不需要了。”
“怎么回事?这可真有意思!为什么不需要了?”
“哦,我终于相信,我所关心的问题在他和他那一派人那里是得不到解答的。现在……”
但是卡塔瓦索夫脸上的宁静愉快的表情突然使他感到惊异,他十分惋惜的是,他的心情显然被这场谈话扰乱了,想起他的决心,就不再谈了。
“不过,我们以后再谈吧。”他补充说。“如果我们要去养蜂场,就到这边来,沿着这条小路。”他对全体的人说。
沿着狭窄的小径,他们走到一块小小的没有刈割的草场上,草场的一边满是颜色鲜艳茂密的三色紫罗兰,其中夹杂着一丛丛高高的暗绿色的黑藜芦,列文请客人们坐在小白杨树林的浓荫里,让他们坐在特地为那些到养蜂场来、但是害怕蜜蜂的客人们准备下的条凳和树桩上,他自己就到小屋里去为大人和孩子们取面包、黄瓜和新鲜蜂蜜。
尽量动作从容一些,倾听着越来越频繁地从他身边嗡嗡飞过去的蜜蜂,他沿着小路走到小屋那里。就在入口,一只蜜蜂被他的胡子缠住了,发出嗡嗡的叫声,但是他小心地把它放出去。走进阴凉的门廊,从墙壁的木钉上摘下面罩戴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他走进围着篱笆的养蜂场,那里,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间竖立着行列整齐的、用树皮绳索绑在柱子上的老蜂房,每一个他都很熟悉,它们各有各的记录;而沿着篱笆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入口,使人眼花缭乱地老在一个地方飞着和盘旋着,有一群蜜蜂和雄蜂在游戏,其中的工蜂总是朝着一个方向,飞到繁花盛开的菩提树林中或是飞回蜂房,去采花蜜或者带回花蜜。
他耳朵里不断地听到各种各样的嗡嗡声,时而是一只忙着工作迅速飞过去的工蜂的声音,时而是一只嗡嗡叫着的懒散的雄蜂的声音,时而又是一只担任守卫的、保护财产不让敌人侵犯、准备蜇人的蜜蜂的声音。篱笆那边有个老人正在做桶箍,没有注意到列文。列文停在养蜂场中间,没有招呼他。
他高兴有一个孤独的机会,使他能摆脱现实,平静下来,现实已经使他的情绪低落了。
他想起他又对伊万发了脾气,对他哥哥表现了冷淡的态度,而且又轻率地和卡塔瓦索夫讲话。
“难道这只是刹那间的心情,一点痕迹都不留就过去了吗?”他想。
但是同时,当他又恢复了那种心情的时候,他高兴地感觉到他心中起了一种新奇的重要变化。现实只不过暂时遮蔽了他所得到的精神上的平静;但是那种平静仍旧完整地留在他的心里。
正如同那些蜜蜂一样,绕着他盘旋,威胁着他,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不能享受充分生理上的宁静,强迫他退缩着躲避它们,同样地,自从他上了马车就缠扰着他的操心事也剥夺了他精神上的自由;但是那也只是在操心的时候才有那种情形。就像尽管有蜜蜂,他的体力仍然毫无损伤一样,他新近领悟到的精神力量也同样是毫无损伤的。
十五
“科斯佳,你知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谁同车来的?”多莉说,她给孩子们分了黄瓜和蜂蜜,“和弗龙斯基!他到塞尔维亚去呢。”
“是的,而且还不是一个人,他自己出钱带去一个骑兵连!”卡塔瓦索夫说。
“这倒像他的作风。”列文说。“难道真的还有志愿兵们去吗?”他望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眼,补充说。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回答,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从盛着楔形白蜂巢的碗里把一只落在流动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挑出来。
“我也这么想!要是您看见昨天车站上的那种情景就好了!”卡塔瓦索夫说,大声地嚼着一根黄瓜。
“哦,这该如何看法呢?看在基督分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您解释给我听听,这些志愿兵都到哪里去,他们在和谁打仗呢?”老公爵说,显然是在继续谈列文不在的时候谈开的话题。
“和土耳其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镇静地微笑着,他把那只被蜂蜜弄得身上发黑、爪子无力地乱动着的蜜蜂挑出来,把它从刀子上移到一片坚实的白杨树叶上。
“但是谁向土耳其人宣战了?是伊万·伊万诺维奇·拉戈佐夫和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以及施塔尔夫人吗?”
“没有人宣战过,但是人民同情他们受苦受难的邻邦,想要支援他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但是公爵不是在谈支援,”列文袒护他岳父说,“而是谈战争!他是说,个人不经政府许可是不能参战的。”
“科斯佳,当心,这里有一只蜜蜂!真的,我们要挨蜇了!”多莉说,挥走了一只黄蜂。
“不过那不是蜜蜂,是黄蜂。”列文说。
“哦,好了,依着您的理论呢?”卡塔瓦索夫微笑着对列文说,分明想挑他争论起来。
“为什么个人就没有权力呢?”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一方面,战争是那样没有人性、残酷而可怕,没有一个人,更不用说基督徒了,能够以个人的资格担负起开战的责任;只有负着这种责任,而且不可避免地卷入战争的政府才能够如此。另一方面,根据科学和常识,在国家大事上,特别是战争的事情上,公民得放弃个人的意志。”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准备好反驳的话,异口同声地讲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老弟,当政府不能实现公民的意志,那时社会就来宣告自己的意志,于是就发生了这种情形。”卡塔瓦索夫说。
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显然并不赞成这种回答。听了卡塔瓦索夫的话他皱了皱眉,说了一些不同的话。
“你这样说法毫无道理。这里根本没有宣战的问题,只不过是人道的、基督徒的感情的表现罢了。我们的同种和信奉同一宗教的弟兄们遭到屠杀。哦,假定他们不是我们的弟兄和同一教派的人,只是一些儿童、妇女和老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呀;大家的情绪激昂起来,俄罗斯人赶去支援,好制止这种恐怖行为。你想一想,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醉汉殴打妇女或者小孩,我想你不会停下来考虑有没有对这个人宣战,就会扑到他身上,去保护受欺负的人!”
“但是我不会打死那个人。”列文说。
“不,你会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要是我看见这种事情,我可能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行事;事先可很难说。但是在斯拉夫人受压迫的事情上却没有,而且也不能有这样的感情冲动。”
“对于你可能没有;但是对于别人却是有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不满意地皱着眉头,“在人们中间还流传着希腊正教徒在‘不圣洁的回教徒’的桎梏下受罪的传说。人们听到自己弟兄们的苦难,就发言了。”
“也许是这样,”列文搪塞说,“但是我看不出来。我自己也是人民,可是我却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我也没有,”公爵说,“我住在国外,并且看到报纸,可是我得承认,直到保加利亚惨案以前,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俄国人突然之间这样爱起他们的斯拉夫弟兄来,而我对他们却没有丝毫的感情。我非常伤心,认为我是一个怪物,再不然就是卡尔斯巴德的泉水在我身上发生了影响!但是回来以后我就放下心来,我看到只关心俄国,却不关心他们斯拉夫弟兄的,除了我还有别人。康斯坦丁就是一个!”
“在这种事情上,个人的意见算不了什么,”谢尔盖·伊万内奇说,“当全俄国——全体人民——表示了愿望的时候,那就不是个人意见的问题了。”
“不过请原谅,我没有看出这一点。人民也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公爵说。
“不,爸爸!……怎么不知道?上星期日在教堂里不是还讲过吗?”多莉说,她一直听着这场谈话。“请递给我一条毛巾,”她对带着微笑望着孩子们的老人说,“不可能所有的人都……”
“但是星期日教堂里讲过又有什么呢?牧师是奉命宣读的。他宣读了。他们却什么都不明白,像往常传道的时候那样叹着气,”公爵接着说下去,“后来有人对他们说,为了拯救灵魂,教堂要募捐,于是他们就每人掏出一个戈比献上去。但是为了什么,他们就不知道了!”
“人民不能不知道的;人民总是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的,像目前这种时候,这种意识就会表现出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肯定地说,瞥了那个养蜂的老人一眼。
这个好看的老人,长着花白胡子和浓密的银发,手里端着一碗蜂蜜动也不动地站着,挺着魁伟的身躯,和善而宁静地俯瞰着这些绅士,显然他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弄明白。
“事情就是这样。”他说,听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话他意味深长地摇了一下头。
“是的,你最好问问他。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什么也不想。”列文说。“你听说战争的事了吗,米哈伊雷奇?”他对那个老人说,“他们在教堂里讲了些什么?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应该为基督徒打仗吗?”
“何必要我们来想?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皇上都替我们考虑到了,一切事情他都会替我们想的。他比我们看得清楚。我再拿点面包来吗?再给这小男孩一点吗?”他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指着吃完了面包皮的格里沙。
“我用不着问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们看见过,现在还看见成千成百的人牺牲一切来为正义效劳,这些从俄国各个角落来的人坦率而清楚地表明了他们的思想和目的。他们捐献了自己的一点钱,或者是亲自前往,而且爽快地讲明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说,照我看来,”列文说,开始激动起来,“在拥有八千万人口的国家里永远可以找到不是千百个,像现在这样,而是千千万万失去社会地位和不顾一切的人,他们哪里都愿意去——加入普加乔夫[188]一伙,或者到基辅,或者到塞尔维亚去……”
“我告诉你,不是千百个,也不是不顾一切的人,而是人民中最优秀的代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恼怒得好像在保护最后一点财产似的,“还有捐款呢?在这上面无论如何全体人民已经直接表示了自己的意志。”
“‘人民’这个字眼太不明确了,”列文说,“地方上的文书、教师和千分之一的农民,也许都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八千万人中其余的,像米哈伊雷奇一样,不但没有表示自己的意志,而且丝毫也不了解什么事情要他们表示意志呢!那么我们有什么权利说这是人民的意志?”
十六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辩论是有经验的,他没有反驳,却立刻把话题转移到问题的另一面去了。
“噢,如果你想通过数学的方法来测验国民精神,这当然是难以办到的!我们的国家里还没有采用投票方式,所以不能采用,就是因为它不代表民意;但是还有其他的方法。这在气氛里可以感觉到的,人的心可以感觉到这点。且撇开不提那种在静止的人海中流动的、对于每个不抱成见的人都是明显的潜流;我们且狭义地看看社会吧!知识界各式各样的团体,以前互相仇视得那么厉害,现在全都融成一片了。一切分歧都结束了,所有的社会机构异口同声说的都是这事情,所有的人都感觉到有一种自发的力量擒住了他们,带着他们走向一个方向。”
“是的,所有的报刊说的都是一件事情,”公爵说,“这倒是真的。不过这就越像暴风雨前的青蛙!它们鼓噪得什么都听不见。”
“青蛙也好,不是青蛙也好,我并不办报纸,也不想替他们辩护;可是我谈的是知识界的意见一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向他的弟弟说。
列文想回答,但是老公爵打断了他。
“提到意见一致,还有些事可以说说,”公爵接过去说,“我的女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你们都认识他。他现在当了一个什么委员会的委员,名字我不记得了。总之,那里无事可做——喂,多莉,这不是秘密!——而薪俸却有八千卢布。你们且问问他,他的职务有没有用处,他就会证明给你听这是万分需要的!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人不能不相信这八千卢布的用处。”
“是的,他托我转告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已经获得了这个差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满意地说,他认为公爵说的话是文不对题。
“报刊上一致的意见也是这样的。它曾经向我解释说:只要一开战,他们的收入就要加倍。他们怎么能不考虑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运……和这一切呢?”
“有好多报刊是我不喜欢的,但是这话说得未免太不公平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只提出一个条件,”公爵继续说下去,“在同普鲁士开战以前,阿里芬斯·卡尔[189]有几句话写得妙极了。‘您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吗?那么好!谁要鼓吹战争,那就让他到特种先锋队里,走在大家前头,带头去冲锋陷阵!’”
“这样一来那些编辑可就好看了!”卡塔瓦索夫说,放声大笑起来,心里想象着他所熟识的编辑们在这支精选部队中的情景。
“噢,不过他们会临阵脱逃的,”多莉说,“结果只会碍事!”
“要是他们逃跑的话,那么就用霰弹和拿着马鞭的哥萨克放在他们后面押阵!”公爵说。
“这是开玩笑,请原谅,公爵,而且是个不高明的玩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可不觉得这是开玩笑,这……”列文开口说,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了他的话。
“社会上每个成员都接到做分内工作的号召,”他说,“而脑力劳动者是以表达舆论来尽自己的职责。舆论一致而充分的表示是新闻界的职责,同时这也是一种可喜的现象。二十年前我们会是沉默的,但是我们现在听见了俄国人民的声音,他们准备团结一致地站起来,为了他们受压迫的弟兄准备流血牺牲,这是一种伟大的举动,是力量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