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81部分在线阅读
“那全看个人的信念而定。”他疾言厉色地说。
好几个人微笑起来。列文脸涨得通红,连忙把手伸到盖着票箱的罩布下面,因为球握在右手里,于是随手就投到右边去了。投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左手也应该伸进去的,连忙伸进去,但是已经晚了;于是越发心慌意乱了,赶紧走到房间尽后面去。
“赞成的一百二十六票!反对的九十八票!”传来秘书长咬字不清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哄笑:票箱里发现了两个核桃和一个钮扣。弗列罗夫获得了选举资格,新派取得了胜利。
但是老派不服。列文听见有人请斯涅特科夫作候选人,看见一群贵族环绕着正在讲话的贵族长。列文凑过去。在致答辞中,斯涅特科夫谈到承蒙贵族们信任和爱戴,实在受之有愧,唯一值得告慰的是他对贵族无限忠心,为他们效忠了十二年之久。他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我鞠躬尽瘁,不遗余力,你们的盛情我感谢不尽……”突然他被眼泪哽咽住,说不下去了,于是走出去。这些眼泪是由于他意识到他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流下的,还是由于对贵族满腔热爱,或是由于他所处的紧张境况,感觉到四面受敌而洒的呢,总之,他的激动情绪影响了大会的气氛,绝大多数贵族都感动了,列文对斯涅特科夫感到亲近了。
在门口贵族长和列文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请原谅!”他说,好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说一样;但是认出列文的时候,他羞怯地微微一笑。列文觉得斯涅特科夫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激动得说不出来。他面部的表情和他穿的挂着十字勋章的制服及镶金边的雪白裤子的全副姿态,在他匆匆走过的时候,使列文想起一头意识到大势不妙的被追捕的野兽。贵族长脸上的表情特别打动了列文的心,因为,昨天他刚好还为了托管的事到他家去过,看见他还是一个神气十足的、慈祥的、有家室的人。那一幢摆设着古香古色家具的宽敞房屋;那个根本谈不上衣着漂亮、不整洁、但是毕恭毕敬的老仆人——显而易见是留在主人家里的以前的农奴;他那戴着缀着飘带的帽子和披着土耳其披肩、正爱抚着她美丽小外孙女的肥胖而和蔼的妻子;还有那刚刚放学回来、正吻他父亲的大手、向他致敬的在中学六年级读书的小儿子;主人娓娓动听的恳切言语和手势——这一切昨天曾在列文身上唤起了一种自然的尊敬和同情。现在列文仿佛觉得这个老人又使人感动,又让人可怜,因此很想对他说一些安慰话。
“可见您又要做我们的贵族长了。”他说。
“不见得吧!”贵族长回答,带着吃惊的表情四处张望了一下,“我疲倦了,老了。有许多人比我年轻有本事,让他们来干这差使吧。”
于是贵族长穿过一扇小门消失了踪影。
最严肃的时刻来临了。选举就要开始。两派的首脑人物们都在掐着指头计算可能得到的黑球和白球。关于弗列罗夫那件事进行的争论不仅使新派获得了弗列罗夫那一张选票,而且也赢得了时间,因此他们又有机会带来三个由于老派的阴谋而不能参加选举的贵族。两个贵族,都有嗜酒如命的毛病,被斯涅特科夫的党羽灌得烂醉如泥,而第三个的制服不翼而飞了。
新派一听说这消息,趁着争论弗列罗夫事件的空隙,赶紧派人乘马车给那个贵族送去一套制服,而且把一个醉得跄跄踉踉的人也带来开会。
“我带来了一个。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去带他的那位地主走到斯维亚日斯基跟前说,“没有什么,他还行。”
“醉得不太厉害,他不会摔倒吗?”斯维亚日斯基说,摇着头。
“不,他好得很哩。只要这里不再给他什么喝就行了……我告诉餐厅里的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他喝什么!”
二十九
他们饮酒吸烟的那间狭窄的小房里挤满了贵族。激动的情绪不断增强,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焦虑不安的神色。特别激动的是那些首脑人物,他们是知道全盘底细和选票数目的。他们是即将来临的战斗指挥员。其他的人,就像交战前的士兵一样,虽然做好了战斗准备,同时却在寻欢作乐。有些人在用餐,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桌旁;还有些人在抽香烟,在长长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同久别重逢的亲友们交谈着。
列文不想吃喝,也不想抽烟;他不愿意加入他自己那一群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斯维亚日斯基和其他人——因为弗龙斯基身穿侍从武官的制服正和他们站在一道生动地谈论着。列文昨天在选举大会上就看见他了,但是竭力躲着他,不愿意和他碰面。他走到百叶窗跟前坐下来,察看着一群群的人,倾听他的周围在谈论些什么。他觉得很伤心,特别是因为他看见人人都是生气蓬勃,满腹心事,奔忙着;唯独他和一个嘴里嘀嘀咕咕、没有牙齿的、穿着一身海军服坐在他旁边的小老头是漠不关心和无所事事的。
“他是那样一个流氓!我告诉过他不要这么干。可不是吗!他三年都不能收齐!”一个矮小、驼背、油亮的头发耷拉在礼服的绣花衣领上的地主,正有力说着,边说边用那分明是为了这个场合才穿上的新皮靴的后跟猛烈地踢踏着。那地主用不满的眼光瞟了列文一眼,就猛地扭过身去。
“是的,不论怎么说,这也是卑鄙的!”一个小矮个儿用尖细的声调说。
紧跟着这两个人,一大群地主,像众星捧月一样,拥着一个肥胖的将军,匆匆地走近了列文。这些地主显然在寻找一个人家偷听不到、可以放心谈话的场所。
“他居然敢说是我唆使人偷了他的裤子!我想他是当了裤子买酒喝了。他,还有他的公爵爵位,我可瞧不上眼!他敢这么说,真下流!”
“不过请原谅!他们是以条文为根据的,”另外一圈里的一个人说,“妻子应该登记为贵族的家属。”
“我管他妈的什么条文不条文?我说的是良心话。我们都是高尚的贵族。要有信心。”
“来吧,阁下,喝一杯好香槟[108]。”
另外一群人紧紧尾随着一个高声大叫的贵族。他就是被人家灌醉了的一个。
“我老劝玛丽亚·谢苗诺夫娜把地租出去,因为她从上面都得不到利益。”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穿着从前参谋部陆军上校军服的地主用悦耳的声音说。这就是列文在斯维亚日斯基家里见过的那个地主。他立刻就认出他来。那地主也认出了列文,于是他们就握手寒暄。
“真高兴看到您!可不是吗!我记得您很清楚。去年在贵族长斯维亚日斯基家里。”
“喂,您的农业怎么样?”列文打听说。
“噢,还是老样子,总是亏本。”那个地主逗留在列文旁边回答,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笑容和确信一定会这样的神情。“您怎么到我们省里来了?”他问。“您来参加我们的政变[109]?”他说下去,这个法文字他说得很坚决,但发音却不准确。“全俄国都聚集在这里了:御前侍从,几乎大臣们都来了。”他指着走在一位将军身边、穿着白裤子和侍从制服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仪表堂堂的身姿。
“我应该承认,我不大了解贵族选举的意义。”列文说。
那个地主打量他。
“不过有什么可了解的呢?一点意义都没有。一种没落的机关,只是由于惯性而继续运动着罢了。您就看看这些制服吧——那只说明了:这是保安官、常设法庭推事、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的会议而已,但却不是贵族的。”
“那么您为什么要来呢?”列文问。
“一来是习惯成自然。再则必须保持联系。这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还有,跟您说老实话吧,有我个人的利害关系。我的女婿想要做常务委员候选人。但是他们的景况不大宽裕,得提拔他一下才成。但是这些先生为什么要来呢?”他继续说下去,指着那个曾在主席台上讲过话的狠毒绅士说。
“这是新贵族里的一员。”
“新倒是新的,不过却不是贵族。他们是土地所有人,而我们才是地主。他们,作为贵族,正在自取灭亡哩。”
“不过您说这是一种没落的机关。”
“没落的倒的确是没落;不过还得待它礼貌一些。就拿斯涅特科夫说吧……我们好也罢,歹也罢,总也发展了一千多年了。您要知道,如果我们要在房前修花园,我们就得设计一下;但是万一那地方长着一棵一百来年的古树……虽然又苍老又长满木瘤,但是你也舍不得为了花坛把这棵古树砍倒,却要重新设计一下花坛,好将就着利用一下这株古树哩!树一年可长不起来。”他小心谨慎地说,立刻就改变了话题,“喂。您的农业怎么样?”
“不大好。百分之五的收益。”
“是的,但是您还没有把自己的劳动算进去。要知道您不是也有价值吗?就拿我说吧。我没有经营农业的时候,一年可以拿三千卢布年俸。现在我可比当官差卖劲,可是像您一样,我取得了百分之五的利益,这还算走运哩。而我的劳力全白费了。”
“如果纯粹是亏本的事,那么您为什么还要做呢?”
“哦,就是做吧!您说还有什么呢?这是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而且人人都知道非这样不可。况且,我对您说吧,”他把臂肘倚在百叶窗上,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地谈下去,“我儿子对农业丝毫也没有兴趣。显然他会成为学者。因此就没有人继承我的事业了。但是我还是做下去。目前我还培植了一个果园哩。”
“是的,是的,”列文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老觉得我在农业上得不到真正的收益,可是我还是做下去……总觉得对土地有一种义不容辞的义务。”
“我跟您讲件事吧,”那地主接着说下去,“我的邻居,一个商人,来拜望我。我们一起到农场和花园里绕了一圈。他说:‘不,斯捷潘·瓦西里奇,您的一切都好,只是您的花园荒芜了。’其实,我的花园好得很哩。‘如果我是您,我就砍掉这些菩提树,不过要到树液升上去的时候才砍。您这里有上千棵菩提树,每一棵树可以锯成两块好木板。如今木板可以卖大价钱,最好还是大量地采伐菩提树。’”
“是的,用这笔款项他就可以买牲口,跟白白捞来一样,再去买地租给农民种。”列文微笑着补充说,显然类似这样的如意算盘他碰见过不止一次,“他会发财致富。而您和我,只要保得住我们所有的,有东西留给子孙,那就谢天谢地了。”
“听说您结婚了?”那个地主说。
“是的,”列文怀着得意满足的心情回答,“是的,真有点古怪,”他接着说下去,“我们一无所得地过下去,好像注定了要守护火的灶神一样。”
那地主在花白胡子的遮掩下偷偷地笑了。
“我们中间也有这样的人,譬如说我们的朋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或者最近在这里定居下来的弗龙斯基伯爵,他们都想要把农业当成工业那样来经营;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蚀本毫无结果。”
“但是为什么我们不像商人那样办呢?我们为什么不砍伐菩提树做木材?”列文说,又回到那个打动了他的心的问题上去。
“为什么,就像您说过的,我们守卫着火啊!那不是贵族干的事。我们贵族的工作不在这里,不在这个选举大会,而是在那边,在各自的角落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们都有阶级本能。在农民身上我有时也看到这一点:一个好农民总千方百计地想多搞点土地。不管地多么不好,他还是耕种。结果也没有收益。净亏本罢了。”
“就像我们一样,”列文说,“见着您真是十分高兴哩。”他补充说,看见斯维亚日斯基走过来。
“自从在您家里见过面以后,我们还是初次见面哩,”那个地主说。“而且尽情地谈了一阵。”
“哦,你们骂过新制度吧?”斯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
“我们不否认。”
“痛痛快快地谈了一番。”
三十
斯维亚日斯基挽着列文的胳臂,引着他走到自己那一群里。
现在没有回避弗龙斯基的可能了。他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在一起,列文走过去时他直视着他。
“非常高兴!我以前好像有荣幸见过您……在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家。”他说,把手伸给列文。
“是的,那次会面我记得很清楚。”列文说,脸涨得通红,马上扭过身去同他哥哥谈起来。
弗龙斯基微微地笑了一笑,继续和斯维亚日斯基谈着,显然并没有和列文攀谈的意愿;但是列文一边和他哥哥谈话,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弗龙斯基,拼命想找点话跟他谈谈,好冲淡一下自己的唐突无礼。
“现在为什么还在拖延呀?”列文说,望着斯维亚日斯基和弗龙斯基。
“因为斯涅特科夫。他要么竞选,要么不竞选。”斯维亚日斯基回答。
“他怎么样,选还是不选?”
“问题就在于他不置可否。”弗龙斯基说。
“如果他不做候选人,那么谁做候选人呢?”列文追问,望着弗龙斯基。
“愿意做候选人的人都可以。”斯维亚日斯基回答。
“您愿意做候选人吗?”列文问。
“当然不。”斯维亚日斯基说,局促不安了,用吃惊的眼光朝站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身边的一个凶狠的绅士瞟了一眼。
“那么是谁呢?涅韦多夫斯基吗?”列文说,觉着自己糊涂了。
但是这样一来更糟了。涅韦多夫斯基和斯维亚日斯基是两个大有希望的候选人。
“无论如何我也不干的!”那个凶狠的绅士说。
原来这就是涅韦多夫斯基!斯维亚日斯基替他和列文介绍了一下。
“喂,你也动了心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对弗龙斯基眨眨眼睛,“就像赛马一样。很想赌个输赢。”
“是的,真让人动心哩,”弗龙斯基说,“一旦动了手,就非斗到底不可。这是斗争!”他说,皱着眉头,咬紧他那强有力的牙关。
“斯维亚日斯基真是有本事的人啊!什么他都说得清清楚楚。”
“噢,是的。”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在这期间,弗龙斯基因为总得望着什么,于是就望着列文:望望他的脚、他的礼服、随后又望望他的脸,注意到他忧郁的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没话找话说:
“你怎么成年累月都住在乡下,却不当治安推事呢?您没有穿治安推事的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