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75部分在线阅读
“我不在的时候机械师来了,我还没有见着他。”他说,望都不望她一眼。
他走下楼去,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书房,就听见妻子熟悉的脚步声迈着不小心的疾速步伐紧跟着他出来了。
“什么事情?”他冷冷地问她,“我们忙得很。”
“对不起,”她对那位德国机械师说,“我有几句话要跟我丈夫谈谈。”
德国人刚要走开,但是列文对他说:
“请放心好了!”
“火车是三点钟吗?”德国人问,“我决不能误了车。”
列文不答腔,就同他妻子走出去了。
“嗯,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用法语问。
他不望着她的脸,也不愿意注意她处在怀孕的状况下,整个脸都在抽搐,流露出逗人怜爱、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我要说,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简直是受罪!”她低声说。
“饭厅里有仆人,”他怒冲冲地说,“别大吵大闹。”
“那么,这边来吧!”
他们站在过道里。基蒂想要走进隔壁的房里去,但是英国女家庭教师正在那里教塔尼娅功课。
“哦,到花园里去吧。”
在花园里他们碰见一个打扫小径的农民。也顾不得那位农民会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和他激动的神色,也顾不得他们那副样子像逃难人一样,他们飞似地往前走,觉得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把一切误会都解释开,一定要单独待一会,借此摆脱掉两个人都遭受到的痛苦。
“决不能这样过下去!这是受罪!我痛苦,你也痛苦。为了什么呀?”在他们终于到了菩提林荫路的角落上的清静长凳旁的时候,她说。
“不过你倒跟我说说:他的声调里是不是有一些不成体统、不正经、下流得可怕的地方?”他说,又带着那天晚上的姿势,两只拳头紧按在胸膛上,站在她面前。
“有的,”她用颤栗的声音说,“不过,科斯佳,难道你真看不出不是我的过错吗?我从早晨就想采取一种……但是这些人……他为什么要来呢?过去我们多么幸福!”她说,因为那种使她膨胀身体战栗不已的呜咽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园丁惊异地看到,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追赶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要逃避,而且在那条长凳上也不可能发现什么了不起的可高兴的事,但是,他们走过他身旁回家去的时候脸上却是又平静又开朗的。
十五
列文把妻子送上楼以后,就到多莉的房里去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天也苦恼得不得了。她在屋里踱来踱去,对站在角落里号啕大哭的小女孩怒冲冲地说:
“罚你在角落里站一天,罚你一个人吃午饭,一个娃娃也不让你看到,一件新衣服也不给你做。”她数落着,不知道怎样处罚她才好。
“唉哟,她真是讨人厌的孩子哩!”她对着列文说,“她这种坏习惯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呀?”列文相当冷漠地问。他本来想和她商量自己的事,因此很懊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她跟格里沙到覆盆子树那里,在那里……她做的事我都不好说出口。艾略特小姐[62]没来真叫人遗憾万分。这一个什么都不照管,像一架机器……真想不到,这孩子[63]……”
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讲起玛莎的罪状来。
“那又算得了什么,这根本不是什么坏习惯,只不过是淘气罢了。”列文安慰她说。
“但是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你来做什么?”多莉问,“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从这问题的声调列文听出来,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说出他心里想要说的话。
“我没有在那里,我同基蒂到花园里去了。这是我们第二次口角了,自从……斯季瓦来了以后。”
多莉用聪明而通达事理的眼光盯着列文。
“哦,你说说,凭着你的良心,有没有……不是基蒂那方面,而是在这位先生的举动上,有没有使做丈夫感到不痛快,不是不痛快,而是可怕和侮辱的地方呢?”
“你是说,我怎么说才好呢……站住,站在角落里!”她对玛莎说,她看见她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就转过身来。“社交界的人会说,他的行径和所有的青年人的行径一样。他在向年轻貌美的妇女献殷勤,[64]而一个社交界的丈夫只会因此觉得受宠若惊哩。”
“是的,是的,”列文郁闷地说,“但是你觉察出来了?”
“不单我,斯季瓦也看出来了。喝过茶以后他坦白地对我讲:我想,韦斯洛夫斯基在向基蒂献小殷勤哩![65]”
“噢,对了,现在我放心了。我要把他赶走。”列文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发疯了?”多莉大吃一惊,喊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科斯佳,想想吧!”她笑着说。“你现在可以到芬妮那里去了。”她对玛莎说。“不,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就告诉斯季瓦。他会把他带走的。就说你们家要来客人就行了。总而言之,他在我们家很不合适。”
“不,不,我自己来办。”
“但是你会吵起来吧?……”
“决不会的。这对我会是一桩乐事。”列文的眼睛里果真闪耀着愉快的光芒说。“哦,饶了她吧,多莉!她不会再犯了。”他替那个没有到芬妮那里去,迟疑不决地站在她母亲面前,皱着眉头等待着,极力想迎住她目光的小犯人求情说。
母亲望了她一眼。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脸埋藏在她母亲的裙子里,多莉把自己瘦削而柔弱的手放在她头上。
“他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列文一边沉思,一边去找韦斯洛夫斯基。
他穿过前厅的时候,吩咐套上轿车,赶到车站去。
“昨天轿车的弹簧断了。”仆人回答说。
“那么就套上二轮马车,不过要赶快。客人在哪里呢?”
“他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列文找到瓦先卡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皮箱里的东西,摊开了新的情歌,正在打绑腿,准备骑马去。
是列文的脸色有些异样呢,还是瓦先卡自己意识到他所发动的那种小小的献殷勤[66]在这家庭里很不得当,列文一进来,他就有点(像社交界的人所容许有的程度)不好意思了。
“您打绑腿去骑马吗?”
“是的,这样利落多了。”瓦先卡说,把一只胖腿放在椅子上,扣上下面的钩子,愉快而和蔼可亲地微笑着。
他无疑是个好脾气的人,列文一看见流露在瓦先卡脸上那种羞怯的表情,因为自己是做主人的,就替他难过起来,而且不胜惭愧。
桌上摆着半截手杖,这是他们早晨做体操的时候,试着扶正弯曲了的双杠而搞断了的。列文拾起这截断了的木棍,动手扯下棍头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我想要……”他停下不作声了,但是突然间想起基蒂以及发生过的一切纠葛,于是坚定不移地正视着他说:“我吩咐给您套好了马车。”
“怎么回事?”瓦先卡大惊失色地开口说,“要到哪里去?”
“送您到火车站去,”列文郁闷不乐地说,把手杖上的碎片拧掉了。
“您要走呢,还是出了什么事?”
“碰巧我家要来客人,”列文说,用他强有力的手指越来越快地扯掉手杖上的碎片。“不,不是要来客人,也没有出什么事,不过我还是要请您走。随便您怎样解释我这种无礼的行为吧。”
瓦先卡挺直身子。
“我请求您解释明白……”他庄严地说,终于恍然大悟了。
“我不能对您解释,”列文轻轻地、慢吞吞地说,极力控制着自己下颚的颤栗,“您还是不要问的好。”
手杖上的碎片都已经扯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头,把手杖折成两半,小心地接住落下来的那一半。
大概是那极度紧张的手臂、那在早操时他摸过的筋肉、那炯炯的眼光、低沉的声音和战栗的下颚的景象,胜过千言万语,使瓦先卡信服了。他耸耸肩膀,轻蔑地冷笑一声,行了一个礼。
“我可不可以见见奥布隆斯基?”
这种耸肩和冷笑并没有惹恼列文。“他还要干什么勾当?”他沉思。
“我马上就请他到您这里来。”
“这是多么荒唐的举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见他的朋友说他接到逐客令,在花园里找到正在踱来踱去等着客人离去的列文时,这么说,“真可笑![67]你被什么蝇子咬了?[68]简直可笑到极点了![69]你以为,如果一个年轻人……”
但是列文被蝇子咬的地方显然还很疼痛,因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要跟他讲道理的时候他的脸色又发青了,连忙打断他的话:
“请你千万不要跟我讲道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在你和他的面前觉得羞愧。不过依我看他走了也不会太难过,而他在这里我和我妻子心里都不痛快。”
“但是他觉得受了侮辱!而且真荒唐![70]”
“我也觉得侮辱和痛苦哩!我任何过错都没有,不应该受罪。”
“好吧,简直出乎我意料之外!嫉妒也可以,但是居然达到这种地步,简直可笑到极点了![71]”
列文迅速地转过身去,离开他走向林荫路的深处,又一个人在那里踱来踱去。不久他就听到二轮马车的轰隆声,从树丛里看见瓦先卡坐在一抱干草上(不幸二轮马车上没有座位),戴着他那顶苏格兰帽,沿着林荫路颠颠簸簸地驶过去。
“又是什么事?”当仆人从房里跑出来,拦住车子的时候,列文惊奇地想。原来是为了列文完全忘记了的那个机械师。机械师行了个礼,对瓦先卡寒暄了几句,就爬到马车里,于是他们一齐坐着车走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对列文的行为大为愤慨。他自己也觉得他不仅荒唐[72]到了极点,而且觉得有罪和丢人;但是回想起他和他妻子受过的罪,他自问下一次他将如何处理,结果回答他还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虽然如此,但是将近薄暮的时候,除了公爵夫人不能饶恕列文这种行为以外,所有人都变得非常兴高采烈了,就像孩子受过处罚或者成年人在一场难受的官场应酬以后一样,因此晚上当公爵夫人不在的时候,他们把瓦先卡被撵走的事当成陈年旧事一样高谈阔论起来。承继了她父亲那种谈笑风生的才能的多莉,使瓦莲卡笑得前仰后合,她几次三番地,而每一次都添上一些新的幽默,叙述她怎样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特地系上簇新的蝴蝶结,正要走进客厅的时候,突然间听见马车的轰隆声。究竟是谁坐在车里?除了瓦先卡还有谁呢,他戴着一顶苏格兰帽,拿着情歌,打着绑腿,坐在干草上。
“哪怕替他套上一辆轿车也好啊!可是没有,随后我听见:‘站住!’哦,我以为他们发了慈悲哩。一看,原来是让一个又肥又胖的德国人坐到他身边,车子就走了……我的蝴蝶结也白系了!……”
十六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实现了去拜望安娜的心愿。她要去做一件使她妹妹伤心和惹得列文不高兴的事情,觉得很过意不去;她觉得列文家不愿意和弗龙斯基有任何来往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她认为拜访安娜,表明尽管她的处境改变了,但是自己对她的感情依然不变是她的责任。
为了使这趟旅行不依靠列文家的帮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打发人到乡村里去租马;但是列文一听说这件事,就来责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