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63部分在线阅读
他对安娜的迷恋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别人相好的任何需要;现在在他所有的相识中,他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的交游很广,但却没有友谊关系。有许多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可以邀请来吃饭,可以请求他们参与他所关心的事务,声援他所要帮助的人,他可以和他们坦率地讨论别人的事情和国家大事;但是他和这些人的关系,仅仅局限于给风俗习惯严格限定了的一定的范围,不能越出一步。他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同学,毕业后两人交情很好,他可以对他诉说个人的苦恼;但是这个朋友现在却在辽远地方的教育界当督学。在彼得堡的人们中,最亲密最谈得来的就是他的秘书长和医生。
秘书长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斯柳金是一个诚实、聪明、善良、而又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他对他本人很有好感;但是他们五年来的公务生活仿佛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妨碍他们推诚相见谈心的障碍。
在公文上签字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好久,瞥了瞥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几次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他已准备了一句话:“您听到了我的不幸吗?”但是结果他只照常说了一句:“那么替我把这办好吧?”就打发他走了。
另一个是医生,他也对卡列宁很有好感;不过他们之间老早就有一种默契,就是: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点空闲。
关于他的女友,其中首先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没有想到。一切女人,单单是作为女人,对于他都是可怕和讨厌的。
二十二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忘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但是她却没有忘记他。在他孤独绝望最痛苦的时刻,她来看他了,未经通报,就一直走进他的书房。她发现他两手捧着头,就像原来那副姿势,坐在那里。
“我破坏了禁令。”[20]她说,迈着迅速的步子走进来,由于兴奋和急遽的动作而沉重地喘息着。“我一切都听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爱的朋友!”她继续说,紧紧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用她那优美而沉思的眼睛凝视着他的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着眉立起身来,抽出他的手,给她搬过来一把椅子。
“您不坐吗,伯爵夫人?我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见客呢,伯爵夫人。”他说,他的嘴唇抖动了。
“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重复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突然她的眉尖扬起,在她的额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她又丑又黄的脸变得更丑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觉到她在替他难过,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一来他也感动了;他抓住她那胖胖的手,开始去吻它。
“亲爱的朋友!”她用激动得断断续续的声调说,“您不应该陷入苦恼中。您的苦恼是巨大的,但是您会得到安慰。”
“我垮了,我毁了,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放了她的手,却还是凝视着她泪水盈盈的眼睛,“我的处境实在可怕,因为我无论在什么地方,就是在我本身,都找不到支持。”
“您会找到支持的;不要在我身上寻找,虽然我求您相信我的友情。”她说,叹了口气。“我们的支持就是爱,上帝所赐予我们的爱。上帝的负担是轻的。”她带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熟悉的那种狂喜的目光说,“上帝会支持您,援助您!”
虽然在这几句话里她分明被自己崇高的情感感动了,虽然她的话里含有最近在彼得堡传播开的、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来是多余的、那种新的神秘的热忱,但是现在听起来,他还是愉快的。
“我是软弱的。我毁了。我什么都没有预料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重复着。
“这并不是惋惜现在已失掉的东西,不是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我并不为那难过。但是我现在所处的境地使我不由得在别人面前感到羞愧。这是不对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完成那崇高的饶恕行为的——那使我和大家都非常感动的——并不是您,而是活在您心中的上帝,”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狂喜地抬起眼睛,“所以您不要以为您的行为是可耻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眉头,于是弯起两手,他把手指扳得噼啪地响。
“得管一切琐琐碎碎的事,”他用尖细的声音说,“人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伯爵夫人,我已经达到最高限度了。整天我得处理,处理由于我的这种新的孤独境遇而来的(他加重说而来的这几个字)家务事。仆人,家庭女教师,账目……这些小小的磨难使我心力交瘁,我不能忍受了。在吃饭的时候……昨天,我几乎要离开饭桌。我受不了我儿子望着我的那种眼光。他并没有问我这一切的意义,可是他想要问,我真受不了他的那种眼光。他怕看我。但是还不只这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来想说拿到他这里来的那张账单,但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于是他住嘴了。那开列在蓝纸上的帽子和丝带的账单,他一想起就不由得怜悯起自己来。
“我明白的,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我一切都明白。援助和安慰,您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虽然我来就是为了要帮助您,如果我能够的话。要是我能够把这一切琐碎的、屈辱的操劳从您肩上卸下来的话……我明白,女人的话和女人的照管是需要的。您肯把这事托付给我吗?”
默默地、感激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一道来照顾谢廖沙。实际事务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是我要承担下来,我要做您的管家妇。不要感谢我。我这样做并不是自己……”
“我不得不感激您呢!”
“可是,亲爱的朋友,千万不要向您刚才所说的那种感情屈服——不要以为基督徒最崇高的品质是可耻的!心里谦逊的,必得尊荣。您不要感谢我。您应当感谢上帝,祈求上帝的援助。只有在上帝心中,我们才能得到平静、安慰、拯救和爱!”她说,于是抬起眼睛仰望天上,她开始祈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根据她的静默看出这点。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听着她的话,这些表白,以前他即使不觉得讨厌,也觉得是多余的,但是如今却似乎是自然而令人安慰的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喜欢这种新的热忱的。他是一个仅仅在政治方面对于宗教感到兴趣的信徒,那种容许各种新的解释的教义,正因为它替争论和分析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在原则上是使他感到不愉快的。他以前对于这个新教义采取了一种冷淡甚至敌视的态度,和醉心新教义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从来没有争论过,只是沉默而小心地避开她的挑衅。现在,第一次,他高兴地听着她的话,内心里没有反对。
“我非常,非常感谢您呢,感谢您的言语和您的行为。”他在她祈祷完了的时候这样说。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又一次紧紧握住她朋友的两手。
“现在我要动手工作了,”她沉默了一会之后,揩干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我要到谢廖沙那里。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才来向您请示。”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进谢廖沙的房间,在那里用眼泪润湿了吓慌的小孩的脸颊,她告诉他,他父亲是一个圣人,他母亲已经死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履行了她的诺言。她当真担负起安排和管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务的职责。可是当她说实际事务非她所擅长的时候她并没有夸张。她吩咐的事,没有一件行得通,所以都得改变,而这些就都由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仆人科尔涅伊变通办理了;他现在无形中管理着卡列宁的全部家务,在替主人换衣服的时候,就悄悄地、谨慎地报告了需要他知道的一切事情。但是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仍然具有很大的效果;因为她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精神上的支持,使他意识到她对他的爱和尊敬,特别是因为,她想起来都觉得快慰的是,她差不多使他完全皈依了基督教;那就是说,她使他从冷淡、疏懒的信徒变成了最近在彼得堡逐渐风行的,那种基督教义的新诠释的热心而坚决的拥护者。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说,相信这种新诠释是容易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像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和抱着同样见解的其他人们一样,完全缺乏那种心灵上深刻的想象力,借着那种能力,由想象所引起的概念才变得这样生动,势必和旁的概念,和现实协调一致。死,在不信教的人是存在的,对于他却并不存在,而且,因为他具有完整无缺的信仰,而自己又是那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灵魂里没有罪恶,他在这尘世上就已经得到完全的拯救——他并不觉得这些概念里面有什么不可能、不可想象的地方。
固然,对他的信仰这种看法的肤浅和谬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而且他也知道,当他完全不想他的饶恕是由神力所主使,而只是按照自己的直感行事的时候,比现在他时时刻刻想着基督在自己心中,想着在公文上签字也是执行基督的意志的时候,他感到更幸福。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绝对需要这样想;需要在他的屈辱中有一个崇高的立足点,哪怕是假想的也不要紧,从那方面,被大家蔑视的他,也可以蔑视别人,因此他死死抱住这种幻想的解救,就像是抱住真的解救一样。
二十三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在她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多情少女时,嫁给了一个富裕、身份很高的人,一个很和善、很愉快、耽于酒色的放荡子。结婚后两个月,她丈夫就抛弃了她,对于她的热烈爱情的保证,他只用嘲笑甚至敌意来回答,那种敌意,凡是了解伯爵的善良心肠,看不出多情的利季娅身上有什么缺点的人都无法解释。从那时起,虽然他们没有离婚,却分居了;但是每当丈夫遇见妻子,他总是用那种无从解释的恶毒嘲笑对付她。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早已不爱她丈夫了,但是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地爱上某人。她同时爱上了好几个人,男的和女的;凡是在哪一方面特别著名的人,她差不多全都爱上了。她爱上了所有列入皇族的新亲王和亲王妃;她爱上一个大僧正、一个主教、一个牧师;她爱上一个新闻记者、三个斯拉夫主义者、爱上过科米萨罗夫[21],爱过一个大臣、一个医生、一个英国传教士,现在又爱上了卡列宁。这一切互相消长的爱情并没有妨碍她和宫廷与社交界保持着最广泛而又复杂的关系。自从卡列宁遭到不幸,她把他放在她的特殊保护之下,自从她关心他的幸福,在卡列宁家服务以后,她觉得她所有的其他的爱都不是真实的,而现在她真正爱的仅仅是卡列宁一个人。她现在对他所抱着的感情在她看来比她以前的任何感情都强烈。分析她的这种感情,拿它和她以前的感情比较,她清楚地看出她是不会爱科米萨罗夫的,如果不是他救了皇帝的性命;她也不会爱里斯季奇·库吉茨基[22],如果没有斯拉夫问题;但是她爱卡列宁却是爱他本人,爱他那崇高、未被了解的灵魂,他那在她听来很可爱、带着拖长声调的尖细的声音,他的疲倦的眼睛,他的性格,他那青筋隆起的柔软白皙的手。她不仅高兴看见他,而且还在他脸上寻找她给予他的印象的痕迹。她希望不只她的话,而且她整个的人,都使他喜欢。为了他的缘故,她现在比以前更注意修饰了。她发现自己常常这样幻想:假使她没有结过婚,而他也是自由的,那会怎样呢。他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她总是兴奋得满脸通红,而当他对她说了句什么好听的话,她简直掩饰不住欢喜的微笑。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处在剧烈的激动中已有好几天了。她听到安娜和弗龙斯基在彼得堡。一定要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不到她,甚至一定要使他不知道那个可怕的女人和他在一个城市里、他随时可以遇见她这个痛苦的事实。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通过她的熟人探听到这些可恶的人——她这样叫安娜和弗龙斯基——要做什么,于是在这几天当中她就竭力指导她朋友的行动,使他不至于碰见他们。一个年轻副官,弗龙斯基的朋友——她通过他得到了消息,他希望通过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得到一种特权——报告她说他们已经办完了事务,明天就要走了。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已开始平静下来,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接到了一封信,她怀着恐怖的心情认出了信上的笔迹。这是安娜·卡列宁娜的笔迹。信封是用树皮一样厚的纸做的;在长方形的黄纸上有大写的姓名的花字,那信发出令人怡悦的香气。
“谁送来的!”
“旅馆里的听差。”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过了好一会才能坐下来阅读那封信。她的兴奋引起了她常犯的喘病。当她恢复镇静的时候,她读了下面用法文写的信:
伯爵夫人[23]——您心中充满的基督徒的感情,给了我自知不可原谅的胆量来写信给您。我不幸和我儿子分开了。请求您允许我在动身之前见他一面。使您想起我,请您原谅。我写信给您而不写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是因为我不愿意使那宽大的人想起我而痛苦。了解您对他的友情,我想您一定会了解我。您可否把谢廖沙送到我这里,或是约定什么时候我自己回家里来,再不然,您可否告知我什么时候,在外面什么地方,我可以看到他?我知道决定事情的那个人的宽大,我想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您想不到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他,因此也想象不到您的帮助会怎样使我衷心感激。
安娜
这信里的一切:信的内容和宽大这个字眼的含意,特别是那种随便——她是这样觉得——的语气,都激怒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对来人说没有回信。”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于是立刻打开她的吸墨纸文件簿,她写信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她希望一点钟的时候在宫廷庆祝会上看见他。
“我要和您谈一件重大的苦恼的事。在那里我们再决定谈话的地点。最好是在我家里,我预备好您所喜欢的茶。必须如此。上帝给予了十字架,但是也给予了忍受的力量。”她补充这么一句,使他多少有一点心理准备。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通常每天总要写两三封信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喜欢这种联络方式,这具有亲自会面所没有的风雅和神秘的味道。
二十四
庆祝会结束了。人们出来的时候碰了面,闲谈着最近的新闻,新授予的奖赏和大官们的升迁。
“要是玛丽亚·鲍里索夫伯爵夫人做了陆军大官,沃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做了参谋总长,”一个穿金边制服的白发老人向一个问他对于新任命有何意见的高大而漂亮的女官说。
“而我也做了副官的话。”女官微笑着说。
“您已经有了官职呀。您掌管教会部。您的助手是卡列宁。”
“您好,公爵!”矮小的老人说,和一个走上来的人握手。
“您说卡列宁什么?”公爵说。
“他和普佳托夫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我还以为他早就得了哩。”
“不。您看他。”矮小的老人说,用他的金边帽子指着穿着朝服、肩上挂着新的红绶带、正和帝国议会的一个有势力的议员站在大厅门口的卡列宁。“他还洋洋得意哩。”他补充说,站住和一个体格魁梧的漂亮的宫中高级侍从握手。
“不,他显得老多了。”侍从说。
“因为操劳过度的缘故呀。他现在老是起草计划。不到他把一切都逐条说明了,他是不会放走那个可怜的家伙的。”
“您说,他显得老多了?他正在恋爱呢![24]我想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现在嫉妒起他的妻子来了。”
“啊,请不要说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坏话吧。”
“哦,她爱上了卡列宁,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可是听说卡列宁夫人在这里,是真的吗?”
“哦,不是在这宫廷里,而是在彼得堡。我昨天还碰见她和弗龙斯基,手挽着手[25]在莫尔斯基街上走呢。”
“那种人没有[26]……”侍从开口说,但是突然停止了,让开路,对一个走过去的皇族中的人鞠躬。
就这样,人们不断地谈论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责难他,嘲笑他,这时,他拦着他所抓住的帝国议会的议员的路,一点一点地向他说明他的财政计划,片刻也不停顿地谈着,怕他乘机逃掉。
差不多就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妻子离开他的同时,他遭到了官场中最为痛心的事——他的升迁的路已经断了。这已成为既成事实,大家都清楚地看出来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人却还未意识到他的前程已经完结。不论是由于他和斯特列莫夫的冲突,还是由于他和妻子之间的不幸,或者只是因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达到了他命定的极限,总之,在今年一年当中,他的前程已经完结,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了。他还是身居要职,他还兼着许多委员会和会议的委员,但他却是一个一切都完了、无可期望的人了。不论他说什么,提什么,人听起来好像都是早已知道的、而且是不必要的话似的。
但是这一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并没有感觉出来,而且相反,在他不再直接参与政府活动以后,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看出别人工作中的错误和缺点,并且认为指出改正的方法是他的职责。和妻子分离以后不久,他就开始起草关于新的裁判手续的小册子,这是他注定要写的关于行政各部门的无数不必要的小册子中的第一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但没有注意到他在官场中的绝望处境,不但不为此发愁,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满意自己的活动。
“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没有娶妻的,是为主的事挂虑,想怎样叫主喜悦。”使徒保罗这样说,现在一举一动都受《圣经》指导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常常记起《圣经》上的这句话。他好像觉得自从他没有妻子以后,他就用这些改革计划比以前更热心地侍奉起上帝来。
那位竭力想要摆脱他的议员,他明显的不耐烦态度并没有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不安;直到那议员利用一个皇族走过的机会溜掉的时候,他这才中止了说明。
只剩下一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低下头,定了定神;然后漫不经心地向周围望了一望,就向门口走去,他希望在那里遇见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他们的身体都多么强壮,多么结实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望着那蓄着梳得很光的、发出香气的颊髭,身体强壮的高级侍从,和那穿着一身窄小制服的公爵的红脖颈,这样想,他得走过他们身边。“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邪恶的,这倒是真话呢。”他想,又斜视了一眼高级侍从的小腿。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容地向前走去,带着他平常那种疲惫和威严的神情向刚才议论他的那些绅士鞠躬,于是朝门望着,他的眼睛搜索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矮小的老人,在卡列宁走到和他并排并且带着冷淡的态度向他点头的时候,恶意地闪动眼睛说。“我还没有向您道贺哩。”老人指着他新得的绶章说。
“谢谢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今天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补充说,按照他的习惯特别强调美好的这个字眼。
他们嘲笑他,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从他们身上除了敌意之外,并不期望别的什么;他现在已经习惯了。
看到走进来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露在胸衣上的黄色肩膊和她那招引他的美丽、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微笑了,露出光泽的雪白牙齿,向她走去。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为自己的服装煞费苦心,如同她为最近每一次的装饰一样。她现在装饰的目的和三十年前她所追求的完全相反。那时候,她的愿望是用什么东西来打扮自己,打扮得越美丽越好;现在,相反,她打扮得太厉害就一定会同她的年龄和风姿完全不相称,所以她唯一关心的是设法使这些打扮和她自己外貌的对照不太怕人。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说,她是成功了,在他的眼中看来,她是迷人的。对于他,她是那包围着他的敌意和嘲笑的海洋中的一个不单是善意、而且是爱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