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28部分在线阅读
“我的举动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她大声说,迅速地掉转头来,正视着他的眼睛,但已经不带着以前那种有所隐瞒的快活神色,而是带着一种坚定的神色,她很费力地想借此把她感到的恐怖隐藏起来。
“注意。”他指着马车夫背后开着的窗子说。
他起身把窗子关上。
“你觉得我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她重复说。
“一个骑士出了事的时候,你没有能够掩盖住你的失望的神色。”
他等待她回答;但是她却沉默着,直视着前方。
“我曾要求你在社交场中一举一动都要做到连恶嘴毒舌的人也不能够诽谤你。有个时候我曾说过你内心的态度,但是现在我却不是说那个。现在我说的只是你外表的态度。你的举动有失检点,我希望这种事以后不再发生。”
他说的话她连一半都没有听进去,她在他面前感到恐惧,而心里却在想着弗龙斯基没有跌死是不是真的。他们说骑士没有受伤,只是马折断了脊骨,他们说的是他吗?当他说完的时候,她只带着假装的嘲弄神情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大胆地说了,但是当他明白地意识到他所说的话时,她感到的恐怖也感染了他。他看见她的微笑,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她在嘲笑我疑心太重哩。是的,她马上就会对我说她以前对我说过的话:说我的猜疑是无根据的,是可笑的。”
在全部真相即将揭露的时刻,他最希望的是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嘲笑地回答说他的猜疑是可笑的、毫无根据的。他所知道的事是这样可怕,以致他现在什么都愿意相信了。但是她脸上的惊惶而又忧郁的表情,现在看样子连欺骗也不会了。
“也许我错了,”他说,“假如是那样的话,就请你原谅我吧。”
“不,你没有错,”她从容地说,绝望地望着他冷冷的面孔,“你没有错。我绝望了,我不能不绝望。我听着你说话,但是我心里却在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忍受不了你,我害怕你,我憎恶你……随便你怎样处置我吧。”
她仰靠在马车角落里,突然呜咽起来,用两手掩着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动,直视着前方。但是他整个面孔突然显出死人一般庄严呆板的神色,而这神色直到他们到了别墅都没有变化。快到家的时候,他回过头转向她,还是带着同样的神色。
“很好!但是我要求你严格地遵守外表的体面直到这种时候,”他的声音发抖了,“直到我采取适当的措施来保全我的名誉,而且把那办法通知你为止。”
他先下车,然后扶她下了车。在仆人面前,他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又坐上马车,驶回彼得堡去。
他走后不一会儿,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来了,给安娜送来一封短信。
“我差人到阿列克谢那里去探问他的健康情况,他回信说他很好,没有受伤,只是感到失望。”
“这样,他会来了,”她想,“我把一切都对他讲明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她看了看表。她还得等三个钟头,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详细情节使她的血沸腾起来。
“唉呀,多么光明啊!这是可怕的,但是我爱看他的脸,我爱这奇幻的光明……我的丈夫!啊!是的……哦,谢谢上帝!和他一切都完了。”
三十
在谢尔巴茨基一家前往的德国的小温泉,像在所有人们聚集的地方一样,照例发生了一种可以说是社会结晶那样的过程,把社会中每个人都指派在固定不变的地位上。正如水滴在严寒中一成不变地会变成冰晶的特定形状一样,到温泉来的每个新人同样也立刻被安置在特定的地位上。
谢尔巴茨基公爵及夫人与女公子,[107]由于他们所住的房间,由于他们的名望和结交的朋友,立刻被结晶化在为他们指定的一定地位上了。
今年有一位真正的德国公爵夫人[108]到温泉来,因此,结晶化的过程就进展得比以前更加剧烈了。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一心一意地想要她的女儿谒见这位德国公爵夫人,在他们到达的第二天,就举行了这个仪式。基蒂穿着一件从巴黎定做的极其朴素的,也就是说,极其雅致的夏季连衣裙,深深地而又娴雅地行了屈膝礼。德国公爵夫人说:“我盼望玫瑰色很快回到这美丽的小脸上来。”这样就立刻给谢尔巴茨基一家确定了一定的生活轨道,要脱离这轨道是不可能的。谢尔巴茨基家还结识了英国某贵夫人的一家,一位德国伯爵夫人和她那在最近一次战争中受了伤的儿子,一位瑞典的学者,和康纳特兄妹。但是谢尔巴茨基一家来往最密切的是一位莫斯科的贵夫人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尔季谢娃和她女儿(基蒂不喜欢她,因为她和她一样,也是为恋爱而病的)以及一位莫斯科的上校,这位上校,基蒂从小就认识,而且老看见他穿着制服,佩着肩章,现在,由于他的小眼睛、他的袒露脖颈和花花哨哨的领带而显得格外可笑,同时又因为无法摆脱他而使人厌烦。当这一切状态这样固定下来的时候,基蒂开始感到非常厌倦了,特别是因为公爵到卡尔斯巴德[109]去了,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她对于她认识的人们不感兴趣,觉得从他们身上不会得到什么新的东西。她在温泉最大的兴趣就是观察和猜测她不认识的人。这是基蒂的特性,她顶希望在人们身上,特别是在她不认识的人们身上找出最优秀的品质。而现在当她猜测那些人是谁,他们彼此间是什么关系,以及他们是什么样人的时候,基蒂把最令人惊叹的高贵性格赋与他们,通过观察来证实自己的想法。在这些人中,最吸引她注意的是一位俄国姑娘,她是和一个俄国夫人,大家叫她做施塔尔夫人的一同来到温泉。施塔尔夫人是上流社会中的人,但是她病得不能走路,只在罕见的晴朗日子里坐着轮椅在浴场出现。但是施塔尔夫人和一个俄国人也没有来往,这与其说是由于疾病,毋宁说是由于骄傲——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是这样解释的。这个俄国姑娘照顾着施塔尔夫人,而且,如基蒂所观察的,她还和所有害重病的病人都很要好,那样的病人在温泉是很多的,而且大大方方地照顾他们。这个俄国姑娘,如基蒂推断的,和施塔尔夫人并没有亲属关系,她也不是一个雇用的陪伴者。施塔尔夫人叫她做瓦莲卡,而旁的人都叫她做瓦莲卡小姐。除了这个姑娘和施塔尔夫人以及和旁的素不相识的人的关系使基蒂发生兴趣之外,基蒂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对于瓦莲卡小姐感到说不出来的好感,而且在她们的视线相遇时觉出来她也喜欢她。
这位瓦莲卡小姐,倒未必是度过了青春,但是她好像没有青春的人一样:她可以看成十九岁,也可以看成三十岁。假使对她的容貌细加品评的话,她与其说是不美,毋宁说是美丽的,虽然她脸上带着病容。如果她不是太瘦,她的头配着她的中等身材显得太大的话,她一定是很好看的;但是她对于男子大概是没有吸引力的。她好比一朵美丽的花,虽然花瓣还没有凋谢,却已过了盛开期,不再发出芳香了。而且,她不能吸引男人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缺乏洋溢在基蒂身上的东西——压抑住的生命火焰,和意识到自己富有魅力的感觉。
她好像总是忙于工作,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好像她对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她以自己和基蒂形成的对照,特别吸引住基蒂。基蒂感觉到在她身上,在她的生活方式上,她可以找到她苦苦追求的榜样:那就是超脱世俗男女关系的生活情趣、生活价值,那种男女关系现在那么使基蒂厌恶,而且在她看来就像是等待买主的可耻的陈列品一样。基蒂越仔细观察她那素不相识的朋友,她就越确信这位姑娘是如她所想象的十全十美的人物,因此也就越加急切地想要和她结识了。
两个姑娘每天要遇见好几次,而每当她们相遇的时候,基蒂的眼神就说:“你是谁?你是怎样一个人?你真是如我想象的那样优美的人吗?可是千万不要以为,”她的眼色补充说,“我一定要和你结识,我不过是羡慕你,喜欢你罢了。”“我也喜欢你呢,你是非常、非常可爱啊。要是我有时间的话,我会更喜欢你的。”不认识的姑娘的眼色回答。基蒂确实看见她老是忙碌着:她一会把一家俄国人的小孩从浴场带回去,一会儿去给一个病妇拿毛毯围在身上,一会去竭力安慰易怒的病人,一会儿又给什么人挑选和购买喝咖啡吃的点心。
谢尔巴茨基一家到来以后没有多久,一天早晨在温泉出现了两个人,引起了大家不友好的注意。一个是高大、驼背的男子,他两手粗大,有一双纯真而又可怕的黑眼睛,身穿一件短得不合身的破大衣,一个是麻脸的、面目可爱的、穿得很坏而俗气的女人。认出他们两个都是俄国人,基蒂就已经开始在想象里构想着关于他们美好动人的恋爱关系。但是公爵夫人从旅客簿[110]上查出他们就是尼古拉·列文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就向基蒂说明这个列文是怎样个坏蛋,这样,关于这两个人的一切幻想就全破灭了。与其说是由于她母亲告诉她的那些话,还不如说是由于这是康斯坦丁的哥哥,基蒂突然觉得这两个人讨厌极了。现在,这个列文,以他扭动脑袋的习惯,在她心里唤起了抑制不住的厌恶心情。
她感到他那双紧盯着她的可怕的大眼睛好像表露出憎恶和嘲笑的神色,于是她极力避免遇见他。
三十一
是一个阴雨的日子,雨下了整整一早上,病人们拿着伞,蜂拥到回廊里。
基蒂和她母亲,还有那位穿着在法兰克福买的现成西服昂首阔步的莫斯科的上校一道走着。他们在回廊的一边走着,竭力避开在那一边走动的列文。瓦莲卡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垂边的黑帽,陪着一个瞎眼的法国妇人从回廊那头走到这头,每当她碰见基蒂的时候,她们就交换着亲切的眼光。
“妈妈,我可以和她讲话吗?”基蒂说,注视着她那不相识的朋友,而且注意到她正向矿泉走去,她们可以在那里相见。
“啊,要是你很想这样的话,我先去探听她的情况,亲自去认识她。”她母亲回答。“你看出她身上有什么地方特别呢?她一定是一个陪伴人的。要是你想的话,我就去和施塔尔夫人结识一下。我本来认识她的弟媳[111]的。”公爵夫人补充说,傲慢地抬起头来。
基蒂知道,公爵夫人因为施塔尔夫人好像避免和她结识而生气。基蒂没有坚持。
“她多可爱啊!”她说,望着瓦莲卡正把杯子递给那法国妇人。“您看,一切都是多么自然和可爱啊。”
“看了你的迷恋[112]真好笑呢。”公爵夫人说。“不,我们还是转回去吧。”她补充说,注意到列文同他的女人和一个德国医生正迎面走来,他高声地、愤怒地和那医生谈论着。
她们转身走回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已经不是高声谈话而是叫嚷的声音。列文突然停住脚步,对医生叫嚷着,而医生也发火了。一群人围住他们看。公爵夫人和基蒂连忙退避,可是上校加入人群中去探听是怎么回事。
一会儿以后上校追上了她们。
“怎么回事呢?”公爵夫人问。
“可耻呀,丢人呀!”上校回答,“最怕的是在国外遇到俄国人呢。那位高大的绅士在和医生争吵,用各种话辱骂他,为了不满意他治疗的方法,他还当着他的面挥动起手杖来。简直丢人呢!”
“啊,多不愉快呀!”公爵夫人说,“哦,结果怎样呢?”
“幸亏……一位戴菌形帽子的姑娘……出来调解。我想她是一位俄国姑娘。”上校说。
“小姐瓦莲卡吧?”基蒂高兴地问。
“是,是。她第一个挺身出来解围,她挽住那个男子的胳臂,把他领走了。”
“您看,妈妈,”基蒂对她母亲说,“您还奇怪我为什么那么赞美她哩。”
第二天,当基蒂注视着她那不相识的朋友时,她注意到瓦莲卡小姐对待列文和他的女人已像对待旁的被保护者们[113]一样了。她走到他们面前,和他们交谈,给那位任何外语都不会说的女人当翻译。
基蒂开始更急切地恳求她母亲允许她和瓦莲卡认识。虽然好像首先要和妄自尊大的施塔尔夫人去攀交,在公爵夫人是不愉快的,但她还是探听了瓦莲卡的情况,而且知道了她的底细,使她断定这种结识益处虽少却也无害,她就亲自走近瓦莲卡,去和她结识。
挑选了这样一个时刻,她女儿到矿泉去了,瓦莲卡正站在面包店外面,公爵夫人走到她面前。
“请允许我和您认识,”她带着庄严的微笑说,“我女儿迷恋上您了,”她说,“您也许还不认得我。我是……”
“那是超出相互的感情了,公爵夫人。”瓦莲卡连忙回答。
“昨天您对我们可怜的本国人真是做了好事!”公爵夫人说。
瓦莲卡微微红了脸。
“我记不得了;我觉得我并没有做什么。”她说。
“可不是,您使那个列文避免了不愉快的后果。”
“是这样,他的女伴[114]叫我,我就竭力使他安静下来;他病得很重,对医生不满。我常照顾这种病人哩。”
“是的,我听说您和您姑母——我想是您姑母吧——施塔尔夫人一道住在孟通[115]。我认得她的弟媳呢。”
“不,她不是我的姑母。我叫她妈妈,但是我和她没有亲属关系;我是她抚养的。”瓦莲卡回答,又微微涨红了脸。
这话说得那么朴实,她脸上的正直坦白的表情又是那么可爱,公爵夫人这才明白了基蒂为什么那样喜欢瓦莲卡。
“哦,这个列文打算怎样呢?”公爵夫人问。
“他快要走了。”瓦莲卡回答。
正在这时,基蒂从矿泉走回来,看见母亲和她不相识的朋友认识了而显出喜悦的神色。
“哦,基蒂,你那么想认识这位小姐……”
“瓦莲卡,”瓦莲卡微笑着插嘴说,“大家都这样叫我。”
基蒂快乐得涨红了脸,久久地、默默地紧握着她的新朋友的手,那手没有报以紧握,只是动也不动地放在她的手里。虽然那手没有报以紧握,但是瓦莲卡小姐的脸上却闪烁着柔和的、喜悦的、虽然有几分忧愁的微笑,露出了大而美丽的牙齿。
“我也早就这样希望呢。”她说。
“但您是这样忙……”
“啊,恰好相反,我一点也不忙。”瓦莲卡回答,但是就在这时,她不能不离开她的新朋友,因为两个俄国小女孩,一位病人的女儿,向她跑来。
“瓦莲卡,妈妈在叫呢!”她们嚷着。
于是瓦莲卡跟着她们走了。
三十二
公爵夫人所探知的关于瓦莲卡的身世和她同施塔尔夫人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夫人本人的详情是这样的:
施塔尔夫人是一个多病而热忱的妇人,有人说是她把她丈夫折磨死的,也有人说是她丈夫行为放荡,而使她陷于不幸。当她和丈夫离婚以后生下她仅有的一个小孩,那小孩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死掉了,施塔尔夫人的亲戚知道她多愁善感,恐怕这消息会使她送命,就用同天晚上在彼得堡同一所房子里生下的一个御厨的女儿替换了她死去的孩子。这就是瓦莲卡。施塔尔夫人后来才知道瓦莲卡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但是她继续抚养她,特别是因为不久以后瓦莲卡就举目无亲了。
施塔尔夫人在国外南方一直住了十多年,从来不曾离开过卧榻。有人说施塔尔夫人是以一个慈善而富于宗教心的妇人而获得她的社会地位的,又有人说她心地上一如她表现的一样,是一个极有道德、完全为他人谋福利的人。谁也不知道她的信仰是什么——天主教呢,新教呢,还是正教;但是有一个事实是无可置疑的——她和一切教会和教派的最高权威都保持着亲密关系。
瓦莲卡和她经常住在国外,凡是认识施塔尔夫人的人就都认识而且喜欢瓦莲卡小姐,大家都这样称呼她。
探听到这一切底细,公爵夫人觉得没有理由反对她女儿和瓦莲卡接近,况且瓦莲卡的品行和教养都是极其优良的:她的英语和法语都说得挺好,而最重要的是——她传达了施塔尔夫人的话,说她因病不能和公爵夫人会晤很抱歉。
认识了瓦莲卡以后,基蒂就越来越被她的朋友迷住了,她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美德。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唱得好,就邀请她晚上来给她们唱歌。
“基蒂弹琴,我们有一架钢琴——虽说琴不好,但是您一定会使我们得到很大的快乐。”公爵夫人说,露出她那做作的微笑,基蒂这时特别不喜欢这微笑,因为她注意到瓦莲卡并没有意思要唱歌。但是晚上瓦莲卡来了,而且带来了乐谱。公爵夫人把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邀请了来。
瓦莲卡看见有她不认识的人在座,完全没有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态,她立刻向钢琴走去。她自己不能伴奏,但她却能照歌谱唱得很好。擅长弹琴的基蒂给她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