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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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温和地皱起眉头,就像一个人无辜地受到嘲弄责骂一样。
“啊,算了吧!”他说,“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卖了一件什么东西马上就有人说‘这值更多的钱’呢?但是当他要卖的时候,却没有谁肯出钱……不,我知道你恨那个不幸的里亚比宁。”
“也许是那样。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又会叫我是顽固派,或旁的什么可怕的名字!但是看着我所属的贵族阶级在各方面败落下去,实在使我懊恼,使我痛心,不管怎样打破阶级界限,我还是情愿属于贵族阶级哩。而且他们家道败落下去并不是由于奢侈——那样倒算不了什么;过阔绰生活——这原是贵族阶级份内的事;只有贵族才懂得这些门径。现在我们周围的农民买了田地,这我倒也不难过。老爷们无所事事,而农民却劳动,把懒人排挤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我为农民欢喜。但是我看到贵族们之所以败落下去,完全是由于——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由于他们自己太幼稚无知的缘故,我实在有点难受。这里一个波兰投机家用半价买到了住在尼斯的一位贵夫人的一宗上好的田产。那里值十个卢布一亩的地,却以一个卢布租赁给一个商人。这里你又毫无道理地奉送三万卢布给那流氓。”
“哦,那么怎么办呢?一棵树一棵树地去数吗?”
“自然要数呀!你没有数,但是里亚比宁却数过了。里亚比宁的儿女会有生活费和教育费,而你的也许会没有!”
“哦,原谅我吧,可是那样去数未免太小气了呢。我们有我们的事业,他们有他们的,而且他们不能不赚钱。总之,事情做了,也就算了。端来了煎蛋,我最喜爱的食品哩。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还会给我们那美味的草浸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桌旁坐下,开始和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说笑起来,对她说他好久没有吃过这样鲜美可口的午饭和晚饭了。
“哦,您至少还夸奖一句哩,”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说,“但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无论你给他什么东西吃——即使是一块面包皮——他吃过就走开了。”
虽然列文极力想控制自己,但他仍然是阴郁而沉默的。他想要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问题,但是又下不了决心,而且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或机会来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下去到他自己房间里了,脱了衣服,又洗了洗脸,而且穿上皱边的睡衣,上了床,但是列文还在他的房间里徘徊着,谈着各种琐碎的事情,就是不敢问他要知道的事。
“这肥皂制造得多么精美呀!”他说,看着一块香皂并将它打开,那是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放在那里预备客人用的,但是奥布隆斯基并没有用。“你看;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呢。”
“是的,现在一切东西都达到了这样完美的境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眼泪汪汪地,悠然自得地打了一个哈欠。“比方剧场和各种游艺……哎—哎—哎!”他打着哈欠。“到处是电灯……哎—哎—哎!”
“是的,电灯。”列文说。“是的,哦,弗龙斯基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他突如其来地问,放下了肥皂。
“弗龙斯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停止打哈欠。“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从此以后他一次都没有到过莫斯科。你知道,科斯佳,我老实告诉你吧,”他继续说,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着他那漂亮红润的脸,他那善良的、湿润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像星星一般在他脸上闪烁着,“这都是你自己的过错。你见了情敌就慌了。但是,像当时我对你说过的,我断不定谁占优势。你为什么不猛打猛冲一下呢?我当时就对你说过……”他仅仅动了动下巴颏,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张开口。
“他知不知道我求过婚呢?”列文想,望着他。“是的,他脸上有些狡猾的、耍外交手腕的神气。”他感到自己脸红了,默默地直视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
“假使当时她那一方面有过什么的话,那也不过是一种外表的吸引力而已,”奥布隆斯基说,“他是一个十足的贵族,你知道,再加上他将来在社会上的地位,这些倒不是对她,而是对她的母亲起了作用。”
列文皱着眉头。他遭到拒绝的屈辱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他刚受的新创伤一样。但他是在家里,而家中的四壁给了他支持。
“等一等,等一等,”他开始说,打断了奥布隆斯基,“你说他是一个贵族。但是请问弗龙斯基或者其他有贵族身份的人,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竟然会瞧不起我?你把弗龙斯基看作贵族,但是我却不这样认为。一个人,他的父亲凭着阴谋诡计白手起家,而他的母亲呢——天晓得她和谁没有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把我自己以及和我同样的人,倒看做是贵族呢,这些人的门第可以回溯到过去三四代祖先,都是有荣誉的,都有很高的教养(才能和智力,那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们像我父亲和祖父一样,从来没有谄媚过谁,从来也没有依赖过谁。而且我知道许多这样的人。你以为我数树林里的树是小气,而你却白白奉送了里亚比宁三万卢布;但是你征收地租以及我所不知道的等等事务,而我却不,所以我珍惜我祖先传下来的或是劳动得来的东西……我们才是贵族哩,而那些专靠世界上权贵的恩典而生活的,以及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人是不能算的。”
“哦,你在影射谁呢?我倒很同意你的意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诚恳而又温和地说,虽然他感觉到列文也把他归入了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那一类人中。列文的激动使他真的觉得很有趣。“你在影射谁呢?虽然你说的关于弗龙斯基的话有许多是不正确的,但是我不说那个。我老实告诉你,假使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一定要同我一道回莫斯科去,然后……”
“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在我说来都无所谓,我告诉你吧——我求了婚,被拒绝了,而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现在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痛苦而屈辱的回忆罢了。”
“为什么?瞎说!”
“但是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请你原谅我,如果我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列文说。现在他说出了心事,他又变得像早晨那样了。“你不生我的气吧,斯季瓦?请你不要生气。”他说,微笑着,拉住他的手。
“当然没有,一点也没有!而且没有理由要生气呢。我很高兴我们把话都说明白了。你知道,早上打猎照例是很有趣的。去不去呢?我今晚情愿不睡,我可以从猎场直接到车站去。”
“好极了!”
十八
虽然弗龙斯基的内在生活完全沉浸在热情里,但是他表面的生活仍然毫无变化地,而且不可避免地沿着那由社交界与联队生活和种种利害关系所构成的惯常轨道进行。联队的利益在弗龙斯基的生活中占了重要的地位,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爱联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联队爱他。联队里的人不但爱弗龙斯基,而且也敬重他,以他为荣;引以为荣的是,这个人,既有钱,又有才学,还有导致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前程,而他竟把这一切完全置之度外,却在全部生活的利益中把联队和同僚们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弗龙斯基理解同僚们对他抱着的这种看法,因此除了爱好这种生活之外,他还感觉得不能不保持这个名誉。
这是不消说的,他并没有对任何一个同僚谈过他的恋爱事件,就是在最放荡不羁的酒宴中(实际上他从来没有醉到完全失掉自制力的程度)也从不曾泄漏他的秘密。他还堵住了任何想要暗示他这种关系的轻率的同僚的口。但是,虽然这样,他的恋爱还是传遍了全城;大家多多少少都准确地猜到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大多数青年人都很羡慕他,也无非是为了他的恋爱中那种最讨厌的因素——卡列宁的崇高地位,以及因此他们的关系在社交界特别耸人听闻等等。
嫉妒安娜,而且早已听厌了人家称她贞洁的大多数年轻妇人看见她们猜对了,都幸灾乐祸起来,只等待着舆论明确转变了,就把所有轻蔑的压力都投到她身上。她们已准备好一把把泥土,只等时机一到,就向她掷来。大多数中年人和某些大人物对于这种快要发生的社交界的丑闻感到不快。
弗龙斯基的母亲,听到他的恋爱关系,起初很高兴,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更能为一个翩翩少年生色的了;还有,那就是卡列宁夫人,那么使她中意而且讲过不少她自己儿子的情况的,竟然也和所有旁的美丽端庄妇人的行径一样——至少照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看来是那样。但是她最近听到她儿子拒绝了人家给他的一个对于他的前途关系重大的位置,只是为了要留在联队里,可以常会见卡列宁夫人,而且她听到许多大人物因此都对他不满,她这才改变看法。还有叫她心焦的是,从她听来的与这有关的一切情形看来,这并不是她所赞许的那种社交界美丽的风流韵事,而是像她听说的那种可能使他做出愚蠢维特[97]式、不顾一切的热情。自从他突然离开莫斯科以后,她就没有看见过他,因此她派她的长子去叫他来看她。
这位长兄也不满意他的弟弟。他没有分析弟弟是怎样一种恋爱,伟大或是渺小,热情或是非热情,轻佻或是严肃的(他自己也姘上了一个舞女,虽然他已有子女,所以他在这些事情上倒是很宽大的);但是他知道这恋爱事件是那些大家都要去奉承的人所不喜欢的,因此他不赞成弟弟的行为。
除了军职和社交以外,弗龙斯基还有一个嗜好——骑马。他是爱马如命的。
今年规定要举行士官障碍赛马。弗龙斯基报了名,买了一匹英国的纯种牝马,虽然他沉醉在恋爱中,但是他依然热烈地、虽说是有节制地向往着即将举行的赛马……
这两种热情并不互相抵触。相反地,他需要超出他的恋爱以外的事务和消遣,这样他可以摆脱那使他过分激荡的情绪而得到镇静和休息。
十九
在克拉斯诺村赛马那一天,弗龙斯基比平常更早来到联队的公共食堂吃牛排。他用不着严格节制饮食,因为他的体重是四个半普特,正合规定的重量;但是他还得不发胖才好,因此他避免吃淀粉类和甜食。他坐下来,解开上衣钮扣,露出白背心,把两肘支在桌子上,一面等着他点的牛排,一面望着一本摊开在自己碟子上的法国小说。他望着书,只是为了避免和进进出出的士官们谈话;他在沉思。
他想着安娜答应在今天赛马后来看他。但是他有三天没有看见她了,因为她丈夫刚从国外回来,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和她会面,他也不知道怎样去探听。他和她最近一次会见是在他的堂姐贝特西的别墅[98]。他不轻易到卡列宁家的别墅去。现在他想到那里去,他开始考虑怎样去法。
“我当然说是贝特西派我来问她去不去看赛马的。我当然要去。”他暗自决定了,抬起头来不看书。当他在心里栩栩如生地描绘着看到她时的那种快乐情景,他眉开眼笑起来。
“派人到我家里去,叫他们赶快把三马篷车套好。”他对那个把一银碟热气腾腾的牛排端给他的仆人说,然后把碟子拉到面前,开始吃起来。
从隔壁台球房里传来了击球和谈笑的声音。两位士官在门口出现:一个是年轻人,长着一副消瘦而柔弱的面孔,新近才从贵胄军官学校加入联队的;另一个是位胖胖的老士官,腕上戴着手镯,长着一双眼皮浮肿的小眼睛。
弗龙斯基瞟了他们一眼,皱起眉头,就斜着眼看书,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边读边吃起来。
“怎样?加了油好去工作吗?”胖士官说,在他旁边坐下。
“对啦。”弗龙斯基回答,皱着眉头,揩揩嘴,不望着那士官。
“那么你不怕发胖吗?”对方说,替那年轻士官拖过一把椅子来。
“什么?”弗龙斯基生气地说,显出厌恶的脸色,露出整齐的牙齿来。
“你不怕发胖吗?”
“来人,雪利酒!”弗龙斯基说,没有回答,把书移到另一边,他继续读着。
那胖士官拿起一张酒单,转向年轻士官。
“我们喝什么酒,你挑吧。”他说,把酒单递给他,向他望着。
“我看就莱茵葡萄酒吧。”年轻士官说,胆怯地斜眼看了弗龙斯基一眼,极力去扯他那几乎看不见的胡髭。看见弗龙斯基没有回转身来,青年士官就站了起来。
“我们到台球房去吧。”他说。
胖士官顺从地立起身来,他们向门口走去。
这时,魁梧奇伟的亚什温大尉走进房里,带着一种傲慢轻蔑的态度,头一昂对两位士官点了点头,就走到弗龙斯基身旁去。
“噢!他在这里!”他叫起来,用大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章。弗龙斯基生气地回头一望,但是他的脸上立刻闪烁出他特有的平静而坚定的亲切神情。
“你真聪明,阿廖沙,”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说,“你现在得吃一点,喝一小杯。”
“啊,我并不想吃。”
“真是形影不离的两搭档。”亚什温补充说,讥讽地瞥视着这时正在离开房间的两位士官。他弯着紧紧地裹在马裤里的长腿,在椅子上坐下来,那椅子对他说是太矮了,以致他的两膝弯成了锐角形。“你昨天为什么没有去克拉斯宁剧场?努梅罗娃可真不错呢。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特维尔斯基家耽搁得太久了。”弗龙斯基说。
“噢!”亚什温回答。
亚什温,一个赌徒和浪子,一个不单不讲道德,而且品行不端的人,这个亚什温是弗龙斯基在联队里最好的朋友。弗龙斯基喜欢他,一方面是因为他体力过人,而他体力主要是以纵情狂饮,彻夜不睡而毫无倦意来显示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坚强的意志力,那种意志力表现在他对同僚和长官的关系上,他博得了他们的畏惧和尊敬,同时也表现在赌博上,他赌上万的输赢,不管他喝得多醉,他总是那样熟练和果断,以至他被认为是英国俱乐部第一流的赌客。弗龙斯基尊敬而又喜欢亚什温,特别是因为他觉得亚什温喜欢他,并不是为了他的姓氏和财富,而是为了他本人。在所有人当中,弗龙斯基只愿意同他一个人谈自己的恋爱问题。他感觉到虽然亚什温看起来轻视一切感情,却是唯一能够理解那充溢他整个生命的强烈热情的人。此外,他相信亚什温的确不喜欢流言蜚语,而且真正理解他的感情,那就是说,知道而且相信这场恋爱不是玩笑,不是消遣,而是更为严肃更为重要的事情。
弗龙斯基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自己的恋爱,但是知道他全知道,而且对这恋爱有正确的理解,他很高兴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一点。
“哦,是的!”他听到弗龙斯基在特维尔斯基家时如此回答;他的黑眼睛闪耀着,他捋着左边的胡髭,依照他的坏习惯,开始把它塞进嘴里。
“哦,你昨天干了什么?赢了吗?”弗龙斯基问。
“八千。但是三千不能算数;他不见得会给呢。”
“啊,那么你在我身上输掉也不要紧了。”弗龙斯基笑着说。(亚什温在这次赛马中在弗龙斯基身上下了一大笔赌注。)
“我绝对不会输。只有马霍京有点危险性。”
于是谈话转到今天赛马的预测上,弗龙斯基此刻只能想到这件事情。
“走吧,我已经吃完了。”弗龙斯基说着,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亚什温也站了起来,伸直了他的长腿和长背。
“我吃饭还嫌太早,但是我得喝点酒。我马上就来。喂,酒!”他大声叫,那声音在喊口令时叫得顶响,现在使玻璃窗都震动了。“不要了,”他立刻又叫了一声,“你要回家,我和你一道去。”
于是他和弗龙斯基一同走了出去。
二十
弗龙斯基寄宿在一所宽敞清洁、用板壁隔成两间的芬兰式小屋。彼得里茨基在野营里也和他一道住。当弗龙斯基和亚什温走进小屋时,彼得里茨基已经睡着了。
“起来,你睡够了。”亚什温说,走到板壁那边去,在那头发蓬乱、鼻子埋在枕头里睡着的彼得里茨基的肩膊上推了一下。
彼得里茨基突然爬起来跪着,四下张望。
“你哥哥来过这里,”他对弗龙斯基说,“他叫醒了我,那该死的家伙,并且说他还要来。”于是拉上毛毯,又扑到枕头上。“啊,别闹了,亚什温!”他说,对正在拉开他毛毯的亚什温生气了。“别闹了!”他翻转身来张开眼睛。“你倒告诉我喝点什么好呢,我嘴里的味道真难受!……”
“伏特加最好了。”亚什温低声说。“捷列先科,给你主人拿伏特加和黄瓜来。”他叫了一声,显然很欣赏自己的嗓子。
“你觉得伏特加顶好吗?呃?”彼得里茨基问,做着怪脸,揉了揉眼睛。“你要喝点吗?那么好,我们一道喝吧!弗龙斯基,喝一杯吧?”彼得里茨基说,起了床,用虎皮毯子裹着身体。
他走到板壁门口去,举起双手,用法语哼着:“‘昔有屠勒国之王[99]。’弗龙斯基,你要喝一杯吗?”
“走开吧!”弗龙斯基说,把仆人拿给他的常礼服穿上。
“你到哪里去呢?”亚什温说。“啊,你的三马篷车来了?”他看见马车驶近了时补充说。
“到马厩去,而且为了马的事情我还得去看看布良斯基。”弗龙斯基说。
弗龙斯基的确约了去看望住在离彼得戈夫约莫十里光景的布良斯基,要把买马的钱还给他;因此他也希望赶得及去那里一趟。但是他的同僚们立刻明白他并不只是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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