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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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我不知道我做得不对吗?可是谁使我这样做的呢?”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种话?”她说,严厉地望着他。
“您知道为什么。”他大胆而高兴地回答,迎着她的视线,紧盯着她望着。
发窘的不是他,倒是她。
“这只证明您冷酷无情。”她说。但是她的眼神却表明了她知道他是有情的,而且这正是她之所以害怕他的缘故。
“您刚才说的那件事只是一个错误,并不是爱情。”
“记着我禁止您说那个字眼,那可恶的字眼。”安娜说,发抖了。但是立刻她感觉到就是“禁止”这个字眼也已表示出她承认了自己对他有某种权利,而且这样就更鼓励他倾诉爱情。“我早就想对您说这话,”她继续说,坚决地望着他的眼睛,她满脸烧得通红,“我今晚是特意来的,知道我在这里可以遇到您。我来告诉您这事一定得了结。我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羞愧过,可是您使得我感到自己有什么过错一样。”
他望着她,被她脸上的一种新的精神的美打动了。
“您要我怎样?”他简单而严肃地说。
“我要您到莫斯科去,求基蒂宽恕。”她说。
“您不会要我这样吧!”他说。
他看出来她这话是勉强说出来的,并非由衷之言。
“假使您真爱我,像您所说的,”她低语着,“那么就这样做,让我安宁吧。”
他喜笑颜开了。
“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整个的生命吗?可是我不知道安宁,我也不能给您。我整个的人,我的爱情……是的。我不能把您和我自己分开来想。您和我在我看来是一体。我看出将来无论是我或您都不可能安宁。我倒看到很可能会绝望和不幸……要不然就可能很幸福,怎样的幸福呀!……难道就没有可能吗?”他小声说,但是她听见了。
她竭尽心力想说应当说的话;但是她却只让她的充满了爱的眼睛盯住他,并没有回答。
“终于到来了!”他狂喜地想着,“当我开始感到失望,而且好像不会有结果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她爱我!她自己承认了!”
“那么为了我的缘故这样做吧:别再对我说那种话,让我们做好朋友吧。”她口头上这样说,但是她的眼睛却说出了全然不同的话。
“我们永远不会做朋友,这您自己也知道的。我们或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或者是最不幸的——这完全在您。”
她本来想说句什么话的,但是他打断了她。
“我只要求一件事:我要求有权利希望,痛苦,就像我现在这样。可是假如连那也不能够,那么命令我走开。我就走开。要是您讨厌我在您面前,您就不会再看到我。”
“我并不要赶走您。”
“只要不改变什么。让一切都照旧吧,”他带着颤栗的声调说,“您丈夫来了。”
在那一瞬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果真迈着稳重而笨拙的步伐走进房间里。
瞥了他的妻子和弗龙斯基一眼,他就走到女主人面前,坐下喝了一杯茶,用他那从容、一向嘹亮的声调开始说话,用他素常那种嘲弄口吻讥刺着某人。
“你们兰布利埃[88]的人们到齐了,”他说,向在座的人环视了一下,“格雷斯和缪斯[89]。”
但是贝特西公爵夫人忍受不了他这种腔调——如她用英语所谓讥诮的[90]的腔调,于是,像一个精明的女主人一样,她立即把他的话头引到普遍征兵问题[91]这个严肃的话题上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刻对这问题发生了兴味,开始热诚为新敕令辩护以防御贝特西公爵夫人的攻击。
弗龙斯基和安娜还坐在小桌旁。
“这可有点不成体统了!”一位妇人低声说,向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和她丈夫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
“我刚才不是对您说过吗?”安娜的朋友说。
但是不单这两位妇人,几乎全房间的人,甚至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和贝特西本人,都朝那两个离群的人望了好几眼,仿佛这是一桩恼人的事情一样。只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次都没有朝那方向望过,他正谈得很起劲哩。
注意到在每个人心上所引起的不愉快的印象,贝特西公爵夫人把另外一个人悄悄地塞在她的位置上来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讲话,自己走到安娜面前。
“我始终很佩服您丈夫谈话非常明了精确。”她说,“他一说,好像连最玄妙的思想我都能领会呢。”
“啊,是的!”安娜闪耀着幸福的微笑说,贝特西对她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她走到大桌面前,参与了大家的谈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了半个钟头之后,走到他妻子跟前,提议一同回家;但是她不望着他回答说,她要留在这里晚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鞠了躬就退出去了。
卡列宁家的车夫,穿着光亮皮外衣的胖胖老鞑靼人,好容易才制服了在门口冻得后腿直立起来的一匹灰色副马。一个仆人打开车门站在那里。门房站在那里把房子的大门开开。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用敏捷的小手,正在解开被皮大衣的钩子缠住了的袖口花边,垂着头,欢喜地听着弗龙斯基送她下来时向她说的话。
“您自然什么都没有说,我也并不要求什么,”他说,“但是您知道友情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生活中只有一桩幸福,就是您那么厌恶的那个字眼……是的,就是爱……”
“爱。”她用内心的声音慢慢重复说,突然,就在她把花边从钩子上解下来的那一瞬间,她补充说:“我所以不喜欢那个字眼就因为它对于我有太多的意义,远非你所能了解的,”说着,她凝视着他的面孔,“再见!”
她把手伸给他握了一握,就迈着迅速、富于弹性的步子,从门房身边走过去,消失在马车里。
她的目光,和她的手的接触,使他燃烧起来。他吻着他手掌上她接触过的部位,意识到他今晚比过去两个月中距离达到目的更加近了,觉得非常幸福,就这样回家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妻子和弗龙斯基坐在另外一张桌旁,热烈地在谈着什么,并不觉得有什么希罕和有失体统的地方;但是他注意到客厅里旁人都觉得这有点离奇和有失体统,因此他也感觉得有失体统了。他决心要和妻子谈一谈这件事。
回到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常走进书房,坐在安乐椅上,拿起一本关于罗马教的书,在他夹了一把裁纸刀的地方打开,一直读到一点钟,正如他平常一样;但是他不时地揉擦着他高高的前额,摇着头,好像在驱除什么似的。在惯常的时间,他站起身来,梳洗了一下预备就寝。安娜还没有回来。他腋下挟着一本书,走上楼去;但是今晚,他的思想不像平素那样对公务加以深思熟虑,却被他妻子和与她有关的某种不愉快的事情占据了。违反他平常的习惯,他没有去睡,却倒背着两手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他不能够睡觉,感觉到他无论如何得先把这新发生的情况仔细考虑一番。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心要和他妻子谈这件事时,那似乎是一件极其容易和简单的事;但是现在,他一开始考虑这新发生的情况,他就觉得非常复杂和困难的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并不嫉妒。嫉妒,照他的看法,是对于自己妻子的侮辱,人应当信赖自己的妻子。至于为什么应当信赖——就是说,完全相信他的年轻妻子会永远爱他——他可没有问过自己;但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不信赖的心情,因为他一向信赖她,而且对自己说过他应当那样。虽然他一向以为嫉妒是一种可耻的感情,应当信赖人,他的这种信念到现在还没有打破,但是他感觉到他正面对着什么不合理的荒谬的现实,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面对现实,面对着妻子有爱上另一个男子的可能,这在他看来是非常荒谬和不可思议的,因为这就是生活本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生都在和生活的反映发生关系的官场中做工作。而每一次他与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就逃避现实。现在他体验到一种心情,仿佛一个人泰然自若地走过深渊上的桥梁,突然发觉桥断了,下面是无底深渊。那深渊就是现实本身,而桥梁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过的那种脱离现实的生活。他的妻子有爱上别人的可能,这问题第一次浮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禁毛骨悚然了。
他没有脱衣服,只是迈着平稳的步伐在点着一盏灯的餐厅的咯吱作响的镶花地板上,在幽暗的客厅——那里灯光仅仅反射在挂在沙发上面他自己的那幅大的新画像上面——的地毯上来回走着,于是又走过她的房间,那里点着两支蜡烛,照耀着她的亲戚和女友们的画像,和她的写字台上他早就熟悉的精美小玩意。他穿过她的房间到了寝室门口,又往回走。
他每次走来走去,特别是走在灯光辉煌的餐厅的镶花地板上时,他就站住对自己说:“是的,这事一定要解决和加以制止;我一定要表示我对这事的意见和我的决心。”于是他又往回走。“可是表示什么——什么决心呢?”他在客厅里自言自语说,得不出答案。“但是到底,”他在转回她的房间之前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她和他谈了好久,但是那有什么呢?社交界的妇人高兴和谁谈就可以和谁谈话。而且,嫉妒会贬低我自己和她。”他在走进她的房间时对自己说;但是这个格言,以前他曾那么看重的,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分量,没有一点意义了。他到了寝室门口又转回来,但是他一走进幽暗的客厅,某种内心的声音就对他说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如果旁人都已注意到了,那就可见有些蹊跷。于是他又在餐室里暗自说:“是的,这事一定要解决和加以制止,表示我对这事的意见……”而在客厅转角处他又问自己:“怎样解决呢?”于是他又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呢?”于是回答:“没有什么。”并且想起了嫉妒是一种侮辱他妻子的感情;但是在客厅里他又相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思想,像他的身体一样,兜着大圈子,碰不见一点新的东西。他意识到这一点,揉了揉前额,在她的房间里坐下来。
在那里,望着她的桌子,上面摆着带着吸墨纸的孔雀石文件夹和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他的思想突然变了。他开始想她的事,想她有些什么思想和感觉。他第一次在自己心中生动地描绘着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他也想到她可能并且一定会有她自己特殊的生活,这念头在他看来是这样可怕,他连忙驱除掉这个念头。这是他惧怕窥视的深渊。在思想和感情上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是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格格不入的一种精神活动。他认为这种精神活动是有害的和危险的想入非非。
“最糟糕的是,”他想,“恰好在现在,正当我的事业快要完成的时候(他在想他当时提出的计划),当我正需要平静的心境和精力的时候,正当这个时候这种无聊的烦恼落到我的身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那种遇到麻烦和烦恼,却没有勇气正视它们的人。”
“我得考虑一下,作出决定,然后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他大声说。
“她的感情问题,她心里产生了,或许正在产生什么念头的问题,不关我的事;这是她的良心问题,属于宗教范畴。”他自言自语说,意识到他找到了新发生的情况可以划入的正式范畴,而聊以自慰了。
“所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自言自语,“她的感情问题是她的良心问题,那和我不相干。我的义务是明确规定好的。作为一家之主,我是有义务指导她的人,因而我要对她负一部分责任;我应当指出我所觉察到的危险,警告她,甚至行使我的权力。我得明白地跟她说。”
于是今晚将要对他妻子说的话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脑海里很明确地形成了。他一面考虑他将要说的话,一面又有几分惋惜自己不能不为家务事而无形中耗费自己的智力和时间;但是,虽然这样,摆在他眼前的措辞形式和顺序已像政府报告一样明了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我要充分说明下面几点:第一,说明舆论和体面的重要;第二,说明结婚的宗教意义;第三,如果必要,暗示我们的儿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暗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于是,十指交叉着,手心朝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扳直手指,指关节哔剥地响了。
这种把手指交叉弄得哔剥作响的动作,这种坏习惯常常使他镇定下来,使他恢复了现在那么需要的清醒的理智。听到马车驶到前门的声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房间的中央站住。
可以听到一个女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准备发表意见,站在那里紧压着交叉的手指,等待着会不会再发出哔剥声。一个关节哔剥地响了。
由楼梯上轻微的脚步声,他就感觉到她已走近,虽然他对他的言辞很满意,但是他对于迫在眉睫的说明感到恐惧……

安娜垂着头,一面摩弄着头巾的缨络走进来。她容光焕发;但这不是欢乐的光辉,它使人想起黑夜中大火的可怕的红光。看见她丈夫,安娜抬起头,微笑着,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
“你还没有睡?奇怪!”她说,脱下头巾,没有停住脚步,一直向化妆室走去。“该睡觉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走过门口的时候说。
“安娜,我有话要和你谈谈。”
“和我?”她吃惊地说,从梳妆室门里走出来,朝他望着。“哦,什么事?谈什么?”她问,坐了下来。“哦,要是那么必要,我们就谈谈吧。不过还是去睡的好。”
安娜说这话是随口而出的,她自己听了,都非常惊异自己说谎的本领。她的话多么简单而又自然,她多么像只是要睡啊!她感到自己披上了虚伪的难以打穿的铠甲。她感到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帮助她和支持她。
“安娜,我必须警告你。”他开口了。
“警告我?”她说,“什么事?”
她这么单纯,这么快活地望着他,要是换了一个不像她丈夫那样了解她的人,无论在声调和她这句话的意思上,谁都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了解她,知道每当他比平常迟上床五分钟她就会立刻注意到,而且问他理由;知道她每逢有欢喜、快乐和愁苦就立刻向他诉说;而现在看到她不顾他的心情,也不愿说一句关于她自己的话,这在他看来非同小可了。他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是向他开放的,现在却对他关闭起来。不仅这样,他从她的声调听出来她并没有为这事情感到羞愧不安,而只是好像直截了当地在对他说:“是的,它关闭起来了,这不能不这样,而将来也还要这样。”现在他体验到某种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家,发觉自家的门上了锁的时候所体验的一样。“但是也许还可以找到钥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
“我要警告你,”他低声说,“由于不小心谨慎,你会使自己遭受到社会上的非议。今晚你和弗龙斯基伯爵(他坚决地、从容不迫地说出这个名字)过分热烈的谈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她那双正以神秘莫测的神色使他惊骇的含笑的眼睛,而且他一面说话,一面感到他的话是白费口舌。
“你老像那样,”她回答,好像完全不了解他,故意装出只听懂了他最后一句话的模样,“有的时候你不喜欢我沉闷,有的时候你又不喜欢我活泼。我不沉闷。这使你生气了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颤抖着,弯曲他的两手使关节哔剥地响着。
“哦,请别弄出响声来,我不喜欢这样。”
“安娜,你这样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镇静地抑制住自己,止住手指的动作。
“但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带着那样纯真和戏谑的惊异神情问,“你要我怎样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吟了一会儿,揉了揉前额和眼睛。他看到他并没有照他所想的那样做,就是说,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过失,却因为牵涉到她的良心问题而不觉激动起来,正在和他虚构出来的某种障碍斗争。
“这就是我打算对你说的,”他冷淡而又镇静地说,“我求你听一听。你也知道我认为嫉妒是一种屈辱而卑劣的感情,我决不会让自己受它支配;但是有些礼法,谁要是违犯了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今晚注意到这事的倒不是我,但是从众人心目中引起的印象来判断,每个人都注意到你的举止行动很不得体。”
“我简直不明白。”安娜说,耸耸肩膀。“他并不在乎,”她想,“但是别人注意到,这才使他不安了。”“你身体不舒服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补充说,她站起身来,要向门口走去,但是他向前走了两步,好像要拦住她似的。
他的面孔是丑陋阴沉的,安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模样。她停住脚步,把头仰起来,歪在一边,用敏捷的手开始取下发针。
“哦,我在听,还有些什么,”她平静而讥讽地说,“我甚至在热心地听,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着,她说话的那种确信、平静而又自然的语气和她的措辞用语的得体口吻,使她自己都很惊异。
“我没有权利来追究你的感情,而且我认为那是无益而且甚至有害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开口了,“挖掘自己的心,我们常常挖掘出最好是应该加以忽视的东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问题,但是向你指出你的职责所在,却是我对你,对我自己,对上帝的责任。我们的生活,不是凭人,而是凭上帝结合起来的。这种结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坏,而那种性质的犯罪是会受到惩罚的。”
“我一句都不明白。啊呀!我的天,我多么想睡呀!”她说,迅速地用手摸摸头发,摸索着剩下的发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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