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唉呀,他的情况可怕极了!简直认不得他了,他病得真厉害,真厉害。我待了一会儿,没说两句话……”
“安内特,看在上帝分上,别推辞。”伯爵夫人忽然说,她脸红了,这在她那苍老、瘦削、庄重的面孔上显得很奇怪。她一边说,一边从手绢下面拿出钱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弯下身来,准备及时灵巧地拥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给鲍里斯的置装费……”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已经搂着她哭了。伯爵夫人也哭了。她们哭她们的友情是那么深厚,哭她们的心肠是那么善良,哭她们这对从小的朋友不得不为金钱这个可鄙的东西操心,还哭她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可是两人流下的都是愉快的泪水……
十五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和女儿们已经陪着一大群客人坐在客厅里。伯爵把男客领到书房,请他们欣赏他收藏的土耳其烟斗。他有时出来问一声:“她来了吗?”大家都在等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她在社交界绰号叫恐龙,这位妇女所以赫赫有名不是由于财富或地位,而是因为她为人耿介,胸襟坦荡。提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整个莫斯科和彼得堡无人不晓,连皇家贵族也知道她。这两个城市的人没有哪个不赞叹她的,而背后又常笑她的粗犷,谈论她的轶闻趣事。不过一无例外,人人都敬重她,而且惧怕她。
书房里烟雾腾腾,人们正在谈论诏书中已经宣布的战争,谈论征兵。还没有人看到敕令,但是大家都知道已经颁发了。伯爵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他两边的两位客人一面吸烟,一面谈话。伯爵本人既不吸烟,也不谈话,可是他把头时而转向这边,时而转向那边,显出津津有味地看这两个吸烟的人,倾听由他挑起的这两个人的争论。
谈话的,其中一个是文官,堆满皱纹的瘦削面孔刮得光光的,带着容易激怒的表情,他已经上了年纪,可是穿戴却像最时髦的年轻人。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嘴角深深地噙着一支琥珀烟嘴,眯起眼睛,忽断忽续地吸烟。这位是老鳏夫申申,伯爵夫人的堂兄,莫斯科交际场中都叫他“毒舌”。跟对方谈话,露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另外一位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近卫军军官,他梳洗得一尘不染,装束得一丝不苟,把琥珀烟嘴噙在嘴当中,用绯红的嘴唇轻轻地吸烟,从美丽的嘴里吐出一串串的烟圈。他是谢苗诺夫团的军官贝格中尉,和鲍里斯一起到团部入伍的就是他,娜塔莎在挑逗薇拉(伯爵夫人的大女儿)时戏称他为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们二人中间,聚精会神地听着。他除了爱玩波士顿牌之外,最使他愉快的就是听人家争论了,尤其当争论是由他在两个爱说话的人中间挑起的时候。
“怎么,老弟,令人尊敬的阿尔方斯·卡尔雷奇,”申申嘲笑说,在最粗俗的俄国话中间夹杂着文雅的法语句子,这是他说话的特色,“您想从政府那里得到一笔收入,您想从连队里捞点油水吗?”
“不是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我只是想说,论起好处,当骑兵比当步兵要少得多。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请您想想我现在的境况吧。”
贝格说话总是非常精确、沉着,而且有礼貌。他的话从来只涉及他个人的事情,要是人家谈的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他就安安静静不声不响。他可以这样一连几个小时一言不发,自己不感到也不让别人感到丝毫的局促不安。可是谈话一涉及他个人,他就滔滔不绝,带着明显的得意神情讲起来。
“请想想我的境况吧,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如果我当骑兵,尽管是中尉级的军衔,四个月的收入也不会超过二百卢布;现在我可以收入二百三十卢布。”他露出高兴的、讨人喜欢的笑容,说,一面望望申申和伯爵,好像他的成功永远是其他一切人的主要愿望,这在他看来是毫无问题的。
“再说,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调到近卫军,我的地位就更显赫了,”贝格继续说,“而且近卫军步兵里空额特别多。请您想想看,凭这二百三十卢布,怎么够我开支的。我得存起一些,还要寄一些给家父。”他说着吐出一个烟圈。
“的确不错……俗话说,
德国人从斧背上都能榨出油来。”申申说,一面把琥珀烟嘴噙到另一边嘴角,并且向伯爵挤挤眼。
伯爵哈哈大笑。别的客人看见申申在谈话,都走过来听。贝格既没有看出人们在嘲笑,也没看出人们很冷淡,继续讲他由于调到近卫军,官阶就高出武备中学的同学们,讲在战时当连长可能战死,而他在连队资格最老,会很容易升为连长,又讲他在团里最孚众望,他父亲对他如何满意。贝格谈这一切,显然自得其乐,他似乎丝毫没有想到,别人也会有别人感兴趣的事。不过他讲得那么好听,又那么一本正经,年轻人那一派天真的自私心暴露无遗,居然能把听众征服了。
“老弟,您不论当步兵,还是当骑兵,都是无往而不胜的,这一点我敢向您预言。”申申说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
贝格高兴地微微一笑。伯爵和跟在他后面的客人们,向客厅走去。
晚宴就要开始了,这时,满堂的客人都等候用晚餐前的小吃,不再长篇大论地谈话,但同时又认为应当活动一下,不能不说点什么,表示他们丝毫不急于入席。男女主人不时望望门口,有时交换眼色。客人们从这些眼神里极力猜测主人还在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是等姗姗来迟的重要亲友呢,还是等尚未准备好的菜肴。
皮埃尔在快开宴时才来,他碰到一把椅子就在客厅中间笨拙地坐下,挡住了大家的路。伯爵夫人想叫他说话,但是他透过眼镜天真地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三言两语地回答伯爵夫人所有的问题。他使大家都感到拘束,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觉察出这一点。大部分客人都知道他那桩熊的故事,所以都好奇地端详这个身高体胖的老实人,奇怪这个颟顸、谦逊的汉子怎么会跟警察分局局长开那样的玩笑。
“您才回国不久吧?”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他一面环顾,一面回答。
“您还没见我丈夫吧?”
“没有,夫人。”他很不合时宜地微笑了一下。
“您最近好像到过巴黎?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使了个眼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这是要她来招待这个年轻人,于是就在他身旁坐下,谈起他的父亲;他像回答伯爵夫人一样,只用简短的话来回答她。客人们彼此都在交谈。
“拉祖莫夫斯基家的人……太好了……您太好了……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谈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伯爵夫人起身朝大厅走去。
“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吗?”从大厅传来她的声音。
“正是她。”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回答说,话音刚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就进了客厅。
所有的小姐,甚至夫人们,除了上岁数的以外,都站了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门口停下来,这位五十岁的老太太身材肥胖,高大,她高高地昂起白发曲鬈的头,把客人们打量一番,不慌不忙地抻了抻宽大的袖口,好像要把它卷起来似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从来都说俄语。
“恭喜过命名日[36]的夫人和孩子们,”她说,声如洪钟,把其他声音都压下去了,“你怎么样,老荒唐鬼,”他对吻她的手的伯爵说,“你大概在莫斯科闷得发慌吧?猎犬无用武之地了吧?可有什么法子呢,老头子,你看这些小雏儿都长大了……”她指着姑娘们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总得给她们找女婿。”
“怎么样,我的哥萨克好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管娜塔莎叫哥萨克。)”她说,抚摸着毫不畏缩、高高兴兴走过来吻她的手的娜塔莎,“我知道这丫头厉害,可是我喜欢她。”
她从大手提包里掏出一对梨形的红宝石耳坠,送给因过命名日而容光焕发、面颊绯红的娜塔莎,随后立刻朝皮埃尔转过身去。
“喂,喂!亲爱的!到这儿来,”她假装低声细气地说,“来呀,亲爱的……”
她带着威胁的意味把袖子往上卷了卷。
皮埃尔走过来,透过眼镜天真地望着她。
“走近点,走近点,亲爱的!你父亲得意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对他说老实话,现在对于你,上帝吩咐我也这样做。”
她停顿了一下。大家都一声不响,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觉得刚才只不过是开场白。
“好样的,没说的!好样的孩子!……父亲卧床不起,他倒把警察分局局长绑在熊背上,寻起开心来了。不嫌害臊,贤侄,不嫌害臊!你去打仗多好。”
她转过身去,把手递给伯爵,伯爵差一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样,我想该入席了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在最前面,后面是骠骑兵上校挽着伯爵夫人,这位上校是个贵客,将要和尼古拉一起去追赶团队的就是他。接着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申申。贝格把手臂伸给薇拉。面带微笑的朱莉·卡拉金娜和尼古拉一起入席。他们之后还有成对的其他男女,长长地排满了整个大厅,最后是单个走的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仆人们忙合起来,响起椅子的碰击声,乐队开始奏乐,客人们都落了座。伯爵家庭乐队的乐声被刀叉声、客人的谈话声、仆人轻轻的脚步声代替了。在餐桌一端的主人席上坐着伯爵夫人。右边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左边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其他客人。另一端坐着伯爵,左边是骠骑兵上校,右边是申申和其他男客。长餐桌的一边坐着年龄较大的青年:薇拉挨着贝格,皮埃尔挨着鲍里斯;另一边坐着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伯爵不时从水晶玻璃酒瓶和果盘后面看看妻子和她那打着蓝花结的高高耸起的帽子,殷勤地给邻座斟酒,同时也没有忘记给自己斟酒。伯爵夫人没有忘记尽主妇的职责,同时向丈夫投来意味深长的眼色,她觉得丈夫的秃头和面颊在白发衬托下,显得分外地红了。妇女们那边,传来均匀的细语声;在男人们那边谈话声越来越高,特别是那位骠骑兵上校的声音,他吃得多,也喝得多,他的脸越来越红,伯爵叫其他客人都学他的榜样。贝格含着温柔的微笑和薇拉谈论爱情,说这种情感不属于人间,而属于天上。鲍里斯向他新交的朋友皮埃尔介绍餐桌上客人的姓名,不时和坐在对面的娜塔莎交换一下眼色。皮埃尔很少说话,他左顾右盼,望着生疏的面孔,吃得很多。从两道汤中他所选定的甲鱼汤和馅饼,到松鸡,他没有放过任何一道菜。当仆人拿着裹着餐巾的酒瓶从邻座背后悄悄走过来给他斟酒,一面报着酒名:“纯马迪拉酒”,或“匈牙利酒”,或“莱茵酒”时,他没有放过任何一种酒。每份餐具旁摆着四只用花体字刻着伯爵名字的酒杯,他随手拿起一只,心满意足地喝着,一面怀着越来越愉快的神情端详着客人们。坐在对面的娜塔莎,像十三岁的少女在看刚刚初次接过吻的、她所倾慕的男孩子那样,正用眼睛盯着鲍里斯。她这同样的眼神有时也落在皮埃尔身上,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个可笑的、活泼的姑娘注视下直想放声大笑。
尼古拉坐在朱莉·卡拉金娜身旁,离索尼娅很远。他又含着不由自主的微笑和她谈话。索尼娅摆出笑脸,但可以看出,她正妒火中烧,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全神贯注地倾听尼古拉和朱莉彼此在谈什么。家庭女教师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仿佛倘若有人竟敢欺负孩子,她随时准备给予回击似的。德国男家庭教师努力记住每样菜、甜食和葡萄酒,准备往德国写家信时,把这些详细描写一番,当仆人拿着用餐巾裹着的酒瓶忘记给他斟酒时,他简直气坏了。他皱起眉头,极力表示他并不想喝这种酒,他气恼的是谁也不了解,他喝酒不是为了解渴,也不是因为贪杯,而是出于一种真心诚意的求知欲。
十六
餐桌上男客们谈得越来越热闹了。上校说,宣战的诏书已经从彼得堡发出,他亲眼看到一份诏书今天由专差送给总司令去了。
“真见鬼,为什么我们要和波拿巴打仗?”申申说,
“他已经把奥地利的傲气打垮了,恐怕要临到我们头上了。”
上校,这个魁梧结实、血气旺盛的德国人,显然是个忠君爱国的老军人。他被申申的话惹恼了。
“为什么?仁慈的阁下,”他带着满口的德国口音说,“皇上知道为什么。他在诏书里说,不能眼看着俄国受到威胁,帝国的安全、它的尊严和盟国的尊严受到威胁而无动于衷。”他说,不知为什么特别强调“盟国的”这个字眼,仿佛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个字眼上边似的。
凭着他那毫无差错的记忆公文的特有本领,他把诏书的引言部分复述一遍:“……皇帝的希望,他唯一的最终目的,乃在于在欧洲奠定和平的巩固基础,现决定派一支军队出国,为达到此目的重作一番努力。”
“就是为了这个,仁慈的阁下。”他带着教训的口吻结束道,一面喝干一杯酒,看了看伯爵,征求他的同意。
“您可知道有句俗话说:‘叶廖马,叶廖马,莫如家中坐,纺好你的纱,’”申申皱起眉,含笑说,“
这话对我们太合适了。即使是苏沃洛夫[37]又该如何——连他也被打得
一败涂地,我们苏沃洛夫式的英雄好汉们如今安在?
我问问您。”他说,不断地从俄语又跳到法语。
“我们应当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上校捶着桌子说,“为皇帝陛下捐躯,那样一切就都好了。要尽可—能—地(他特别把‘可能地’这个词拖得很长),要尽可—能—地少发议论,”他结束说,然后又转向伯爵,“这是我们老骠骑兵的看法,我的话完了。年轻人和年轻的骠骑兵,您的意见如何呢?”他又对尼古拉说。尼古拉一听是在谈战争,就丢开谈话的对手,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上校说话。
“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尼古拉回答说,他满脸通红,一面转动碟子,移动酒杯,露出坚决而不顾一切的神情,仿佛眼前他正面临着严重的危险似的,“我坚信,俄国人要么是死,要么是胜利。”他说。正像别人在这种场合说了显得太热烈的过头话感到局促不安一样,他也有这种感觉。
“好极了!您说得好极了。”坐在他身旁的朱莉叹口气说。尼古拉说话时,索尼娅浑身颤抖,脸顿时红到耳根,从耳根红到脖颈,然后红到肩膀。皮埃尔仔细听着上校的话,赞许地点点头。
“说得好。”他说。
“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又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你们在那儿嚷嚷什么?”从桌子那边忽然传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低沉的声音,“你干吗要捶桌子,”她对骠骑兵说,“你对谁发火?是不是你以为现在法国人就在你面前?”
“我是说实话。”骠骑兵微笑说。
“都是说战争的事,”伯爵在餐桌的另一端喊道,“我的儿子就要去打仗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儿子要去打仗了。”
“我有四个儿子都在军队里,我一点儿也不发愁。你是死在床上,还是死在战场上,全凭上帝的旨意。”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从餐桌的另一端用低沉的声音毫不费劲地说。
“这话对。”
谈话又集中起来——妇女在餐桌的一端,男人们在餐桌的另一端。
“你就不敢问,”小弟弟对娜塔莎说,“你就不敢问!”
“我就要问。”娜塔莎回答说。
她的脸忽然红起来,露出无所畏惧的、欢快的决心。她欠起身来,用眼神向坐在对面的皮埃尔示意,叫他听着,她朝母亲转过脸去。
“妈妈!”她的童音响彻了整个餐桌。
“你要干什么?”伯爵夫人吃惊地问,但从女儿脸上看出她在淘气,就朝她严厉地摆摆手,摇摇头,做出威吓和制止的样子。
谈话停止了。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食?”娜塔莎的声音显得更坚决,更果断了。
伯爵夫人想皱眉,可是皱不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摆动着肥胖的食指,吓唬她。
“哥萨克!”她威吓说。
大多数客人都看着年长的人,不知道应当怎样应付这场儿戏。
“你要当心!”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食?”娜塔莎已经勇敢、任性、快活地喊起来,她预先就相信,她的儿戏会受欢迎的。
索尼娅和小胖子彼佳[38]笑得不敢抬头。
“你看我不是问了。”娜塔莎对小弟弟和皮埃尔低声说,她又瞟了皮埃尔一眼。
“冰激凌,只是不给你。”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娜塔莎看出没有什么可怕的,因此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不怕。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哪一种冰激凌?我不喜欢奶油冰激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