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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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后,老公爵突然如梦初醒。他命令召集各乡民兵,把他们武装起来,并且给总司令写信,通知总司令他决定留下来保卫童山,直到最后关头,至于总司令是否设法保卫童山(俄国最老的将军之一可能在童山被俘或者被打死),请总司令自行裁夺,同时向家里的人宣布,他不离开童山。
公爵自己留在童山,但是他指示把公爵小姐和德萨尔带着小公爵送到博古恰罗沃,再从那里到莫斯科。公爵小姐对父亲一反他平日的消沉状态,日以继夜地疯狂地活动,感到吃惊,她不能撇下他一个人不管,平生第一次对他表示了不服从。她拒绝动身,公爵对她大发雷霆。他把一向对她说的不公平的话全发泄出来。他尽力加罪于她,说她折磨他,唆使儿子和他吵架,对他怀有卑劣的猜疑,她一生的任务就是毒害他的生活,于是他把她赶出书房,对她说,如果她不走,他也无所谓。他说,他根本不要知道她的存在,但预先警告她,她千万不要在他跟前露面。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担心相反,老公爵没有命令她非走不可,只是说不要让他看见她,这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大喜过望。她知道,这证明她留下来不走在他内心深处是高兴的。
尼古卢什卡走后的第二天,老公爵一早全副披挂去见总司令。四轮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公爵小姐看见他身穿制服,佩戴着全部勋章,从家里出来,到花园里去检阅武装起来的农奴和家奴。玛丽亚公爵小姐靠窗坐着,谛听他从花园里发出的声音。忽然从林荫道跑出几个大惊失色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跑出门外,穿过花径,跑到林荫道上。迎面走来一大群民兵和家奴,在人群中间有几个人拖着身穿制服、佩戴勋章的小老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他跑过去,透过林荫道的菩提树荫影投下来的摇曳不定的阳光碎点,看不清老人的面孔发生了什么变化。有一样她是看见的,那就是他脸上先前那种严厉果断的表情,换了一副怯弱和屈服的表情。他看见女儿后,动了动无力的嘴唇,发出呼呼噜噜的喉音。没法了解他要说什么。人们架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书房,安放在他近来害怕的那个沙发上。
请来的医生当天夜里给他放了血,声称公爵右半身中风瘫痪。
留在童山越来越危险了,公爵中风的第二天,举家迁到博古恰罗沃。医生也跟了去。
他们到博古恰罗沃时,德萨尔带着小公爵已经到莫斯科去了。
瘫痪的老公爵在博古恰罗沃安德烈公爵新建的房子里躺了三个星期,病情没有变化,不好也不坏。老公爵不省人事;他像一具变了形的死尸躺在那儿。他不断地嘟噜着什么,抽动着眉毛和嘴唇,无法知道他是否明白他周围的一切。有一点是确切知道的,那就是他很痛苦,很想还说点什么。但是谁也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这也许是半疯状态的病人在发脾气,也许是对国家大事或者家事想说点什么。
医生说,他那不安的状态并不意味着什么,那不过是生理上的原因;但是公爵小姐却不以为然,因为她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就更加不安,这肯定了她的想法,她认为他是想对她说点什么。他显然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很痛苦。
治愈的希望是没有的。迁移他也不可能。要是死在迁移的途中,那可怎么办?“是不是完结了更好些,干脆完结!”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这样想。她日以继夜、几乎废寝忘食地守护他,说来可怕,她日夜看护他,不是希望找到病情好转的迹象,而是希望找到结局临近的迹象。
公爵小姐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情,尽管她觉得很怪,但是她内心确有这种感情。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可怕的是,自从父亲生病以后(甚至可能更早,也许在她和父亲相处时,就有所期待),那所有在她内心潜伏着的、被遗忘了的个人心愿和希望,在她心中苏醒了。多少年来都没有在头脑里出现过的念头——关于永远不会有畏惧父亲的自由生活,甚至关于爱情和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如此等等的念头,像魔鬼的诱惑似的在她的想象里不停地徘徊。有一个问题,不管怎样驱逐它,在她头脑中总是挥之不去,那就是在现时,也就是在办完后事以后,她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这是魔鬼的诱惑,玛丽亚公爵小姐是知道的。她知道,唯一对付它的武器是祈祷,于是她试着祷告。她摆出祈祷的姿势,望着圣像,念祷词,但是她祈祷不下去。她觉得她现在是在另一个世界——俗世的、操劳的和充满了自由活动的、与她先前禁锢其中而且在其中最好的安慰就是祈祷的那种精神世界完全相反的世界。她无法祈祷,也哭不出来,因为俗世的思虑包围着她。
留在博古恰罗沃变得危险起来。四面八方都传来法国人渐渐推近的消息,在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一个村子里,一家庄园被法国的散兵游勇抢劫了。
医生坚持要把公爵迁得远一些;首席贵族派一名官吏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劝她尽快离开。警察局长专程来博古恰罗沃,他也是那样坚持地主张,他说,法国军队已经到了离这儿四十俄里的地方,在各村里散发传单,如果公爵小姐在十五日以前不带着父亲离开这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负责了。
公爵小姐打算十五日动身。准备行装,发指示(人人都向她请示),忙了她一整天。十四日至十五日夜间,她跟平时一样,在公爵卧病的隔壁房间里和衣而卧。她醒了好几次,听见他发出吭吭哧哧,嘟嘟囔囔的声音,床的响声和给他翻身的吉洪和医生的脚步声。她几次附门倾听,她觉得他这天晚上嘟囔的声音比平时大些,翻身的次数勤些。她睡不着,好几次走到门前谛听,想进去,但又不敢。虽然他没说,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得出,他每次看见她为他担忧的表情就不愉快。她看见他是多么不满地回避她有时不由得向他顽强地注视的眼神。她知道在夜间这个不寻常的时间进去,一定会惹他生气。
她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这样害怕失去他。她忆起她平生和他相处的日子,她在他每句话、每个行动里都发现他对她的疼爱。在这些回忆中间,那个魔鬼的诱惑——在他死后她怎样安排她的自由的新生活的念头,时时闯进她的想象中。但是她带着厌恶的心情驱逐这些思想。快到早晨的时候,他安静下来,她也睡着了。
她很晚才醒来。在刚刚醒来时常有的心地纯真状态使她意识到,父亲的病占有她整个的心。她醒来附门细听屋里的情形,她听见他仍在吭吭哧哧,她叹息着暗自说道,仍然是那个样子。
“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我想要他怎么样呢?我想要他死!”她对自己厌恶地想道。
她穿好衣裳,洗了脸,念完祈祷词,就走到门廊上。门廊前面停着几辆没有套马的、正往上面装东西的大车。
早晨温暖而阴沉。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廊上站着,对自己内心的卑鄙不断地感到恐惧,在看见父亲之前,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医生下楼向她走来。
“他今天好些,”医生说,“我在找您。他可能说得清楚些,头脑比较清醒。咱们一块去吧。他在叫您呢……”
一听这个消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心狂跳起来,她面色苍白,为了不致晕倒,她倚着门框。正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整个心灵充满可怕的罪恶诱惑的时刻去见他,和他说话,看到他的眼神,那是既痛苦又高兴,而且令人心惊胆战。
“咱们去吧。”医生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父亲的房间,来到床前。他靠得高高地仰卧着,他那瘦骨嶙峋、青筋虬结的两只小手放在被子上,直瞪着左眼,右眼有点斜视,眉毛和嘴唇一动不动。他整个人瘦小得可怜。他的脸显得干瘪,或者说消瘦下去了,变小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向前去吻他的手。他的左手紧握她的手,显然他等她很久了。他牵动她的手,他的眉毛和嘴唇忿忿地抽动着。
她惊恐地望着他,极力揣度他想叫她怎么样。她换了个姿势,移近一点,使他的左眼能够看见她的脸,他安静了,有几秒钟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她。然后他动了动嘴唇和舌头,发出声音,他要说话了,怯怯地、恳求地望着她,显然怕她听不懂他的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聚精会神望着他。看见他使出可笑的劲儿转动舌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努力压住升到喉头的恸哭。他说了句什么话,重复了好几次。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懂;她竭力猜测他在说什么,并且疑问地重述他发出的声音。
“嘎嘎——波噫……波噫……”他重复了好几次……
怎么也不明白他说什么。医生以为他猜着了,重复他的话问道:“您是说:公爵小姐害怕吗?”他摇摇头表示否认,又重复发出那个声音……
“心里,心里难过。”玛丽亚公爵小姐揣测着说。他肯定地呜呜了几声,拿着她的手在胸口上各个部位按来按去,好像寻找一个真正她要寻找的地方。
“整个的心!都在惦记你……整个的心。”在这之后,他的发音比刚才好得多,清楚得多了,因为这时他相信人们了解他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头贴在他手上,极力隐藏自己的哭泣和眼泪。
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整夜都在叫你……”他说。
“要是我知道……”她含着泪说,“我不敢进来。”
他握着她的手。
“你没有睡吗?”
“我没有睡。”玛丽亚公爵小姐否定地摇摇头说,她不自觉地顺从父亲,她也像他那样,说话时极力打手势,好像舌头也不听使唤。
“亲爱的……”也许是说:“好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清楚;从他的眼神表情来看,大概是说了一个温柔的、亲切的词儿,这是他从来没有说过的。“为什么不进来呢?”
“可是我愿意,愿意他死!”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他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女儿,好孩子……为了一切,为了一切,谢谢……原谅……谢谢,原谅……谢谢!……”泪水从他眼睛里流出来。“去叫安德留沙。”他突然说,一说出这个要求,他脸上就露出孩子似的胆怯和不信任的神情。仿佛他自己也知道他这个要求是没有意义的。至少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是这样。
“我接到他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
他带着惊奇和胆怯的神情望着她。
“他在哪儿?”
“他在军队里,爸爸,在斯摩棱斯克。”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然后,仿佛在回答自己的疑问,并且证明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一切都记起来了,肯定地点点头,睁开了眼睛。
“是啊,”他说,声音清晰而低沉,“俄国完了!他们把俄国给毁了!”他又闭上眼睛,流出了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忍不住了,望着他的脸,也哭起来。
他又闭上眼睛,停止了哭泣。他对着眼睛做了个手势;吉洪懂得他的意思,给他擦了擦眼泪。
然后他睁开眼睛,又说了一阵谁也听不懂的话,最后只有吉洪一个人懂得,转达了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按照他刚才说话的心情琢磨他的话的意思。她猜想他时而说俄国,时而说安德烈公爵,时而说她,时而说孙子,时而说他的死。但是她猜不出他是用什么词句表达的。
“穿上你那件白衣裳,我喜欢那件白衣裳。”他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懂了这句话,她哭的声音更高了,医生搀起她的手,把她从屋里领到阳台上,劝她要镇静,去料理一下动身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公爵后,他又说起儿子,说起战争,说起皇帝,气忿地牵动着眼眉,提高了喑哑的声音,他又发作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中风。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凉台上站着。天晴了,阳光照耀,天气热起来。她除了对父亲的爱,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觉得,她觉得,在此刻之前,她从来没有这样爱过父亲。她跑到花园里,沿着安德烈公爵新栽的菩提树小道向下面的池塘跑去。
“是的……我……我……我。我盼望他死。是的,我盼望快点结束……我盼望安静……将来我会怎么样呢?当他不在的时候,我还有什么安静可言。”她在花园里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念叨着,两手按住胸口,她抽搐着,马上就要嚎啕大哭起来了。她沿着花园兜了一个圈子,又来到住宅前面,她看见迎面走来的布里安小姐(她留在博古恰罗沃不愿离开)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县的首席贵族,他是亲自来告诉公爵小姐必须赶快离开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他说话,但不理解他说什么;她把他领到家里,请他用早点,陪他坐下。然后,她向首席贵族道歉,就向老公爵的房门走去。医生带着惊慌的面色出来对她说,不能进去。
“走吧,公爵小姐,走吧,走吧!”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回到花园里,在假山下池塘边谁也看不见的草坪上坐下。她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忽然有一个女人沿着小径跑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她。她站起来,看见她的女仆杜尼亚莎[46],显然她是跑来找她的,那女仆仿佛被小姐的神色吓了一跳,忽然站住了。
“公爵小姐,请您……公爵……”杜尼亚莎断断续续说。
“我马上就去,就去。”公爵小姐连忙说,不让杜尼亚莎说完她要说的话,极力不看杜尼亚莎,往家里跑去。
“公爵小姐,上帝的旨意来了,您应当做好一切的准备。”首席贵族在门口迎着她,说。
“不要管我。这是没有的事!”她怒冲冲地对他嚷道。医生想阻拦她。她推开他,向门里跑去。“为什么这些人大惊失色地阻拦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她推开门,在这本来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白天的亮光使她不禁毛骨悚然。屋里有几个妇女和一个保姆。她们都从床前给她让路。公爵仍然躺在那张床上;但是他那安静的面孔上的严厉表情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槛上停住不动了。
“不,他没有死,这不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自言自语,走到他跟前,克服那揪紧了她的心的恐惧,把嘴唇贴近他的面颊。但是她随即躲开他。一霎时她对他满怀的柔顺感情消失了,换成对她面前的一切恐惧的感觉。“没有了,再没有他了!他不在了,而在这儿,在他生前所在的地方,有一种陌生的、敌意的东西,有一种令人畏惧、战栗和反感的神秘的东西……”玛丽亚公爵小姐两手捂着脸,倒在医生搀扶着她的手臂上。
妇女们当着吉洪和医生在场洗涤那个曾经是活着的他,为了使张开的嘴不致变硬,用手巾扎着头,叉开的两腿也用手巾绑了起来。然后她们给他穿上佩戴勋章的军服,把又小又干的尸体放到桌上。天知道她们之中有谁和在什么时候曾操持过这种事情,但是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入夜,棺木周围点着蜡烛,棺材罩了起来,地上撒上璎珞松枝,在僵死干瘪的头颅下面放着印刷体的祷文,助祭坐在墙角读赞美诗。
像一群马向一匹死马冲过去,拥挤在一起,打着响鼻一样,一些陌生人和自家人——首席贵族、村长、妇女们,都在客厅里棺材周围拥挤着,瞪着吃惊的眼睛,画十字,鞠躬,吻老公爵又冷又硬的手。

博古恰罗沃在安德烈公爵没有来住之前,是一处主人从来不到的庄园,博古恰罗沃的农民有着与童山的农民完全不同的个性。他们在口音、衣着、习俗和童山的农民都有所不同。他们被称为草原居民。他们到童山帮助收割或在挖池塘和沟渠时,老公爵总是夸奖他们能吃苦耐劳,但是不喜欢他们那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
前不久安德烈公爵在博古恰罗沃短期的居住以及他所创建的一些设施——医院、学校和减轻代役租,等等,对于改变他们的风俗并没起什么作用,而且相反,更加强了老公爵称之为野性难驯的特点。在他们中间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含含糊糊的谣言,时而说要把他们都编入哥萨克,时而说要他们改信新的宗教,时而说沙皇颁布了什么告示,时而议论一七九七年对保罗·彼得罗维奇的宣誓(他们说当时已经赐给自由,可是被地主取消了),时而又提起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在七年后重新复位后,那时一切都很自由,很简单,没有什么麻烦的了。关于战争和波拿巴,以及他的入侵的传闻,在他们头脑中,跟基督的敌人、世界末日和绝对的自由等模糊的观念混在一起。
博古恰罗沃郊区所有的大村庄,都是属于官方和收代役租的地主的。很少有地主在这一带地方常住,家奴和识字的农奴也极少,在这一带农民的生活中,那种俄罗斯人民生活的神秘潜流比其他地方来得明显而且强烈,当代人对这些潜流的原因和意义无法解释。二十年前这个地方的农民曾发生过一次向某些温暖的河流迁移的运动,就是这些潜流中的一个表现。成百上千的农民,其中也有博古恰罗沃的农民,忽然卖掉牲口,带着家眷向东南进发。就像一群鸟飞向海外某个地方一样,这些人带着老婆孩子向着他们之中谁也没去过的东南方向奔流。他们成帮结队地出发,一个个地赎身,逃跑,或坐车,或步行,朝着温暖的河流走去。很多人受到了惩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很多人在途中冻死,饿死,很多人自动转了回来,这场运动就像它的开始一样,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显然的原因,就自然而然地平静下去了。但是这股暗流在这帮人中间并没有停止,而且在积聚着新的力量,当它爆发时也是那么奇怪,突如其来,而且也是那么简单,自然,有力。现在一八一二年,跟这帮人接近的人看得出,这股暗流正在加紧酝酿,离爆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阿尔帕特奇是在老公爵临终前不久来到博古恰罗沃的,他看出,在这些人中间有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跟童山方圆六十里的情况相反,那儿所有的农民都去逃难(放弃自己的村庄,任凭哥萨克蹂躏),而在博古恰罗沃周围草原地带,听说农民跟法国人发生了联系,他们收到一些在他们之间散发的传单,大家都留下来不动。他从心腹的家奴得知,前几天赶官家大车的农民卡尔普(此人在村公社很有势力)带回一个消息,说哥萨克对居民逃亡的村子都洗劫一空,但是法国人却秋毫无犯。他们知道还有一个农民昨天从法军占领的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一张法国将军的布告,布告上说他们不会加害居民,只要他们留在原处不动,不论取什么东西,都照价付钱。为了证明这一点,这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带回预付干草钱一百卢布钞票(他不知道那都是些假票子)。
还有更重要的是,阿尔帕特奇知道,就在他命令村长集合大车把公爵小姐的行李运出博古恰罗沃那天早晨,村里举行一次集会,会上决定不搬走,要等待。可是时间已不允许等待了。八月十八日公爵去世那天,首席贵族极力劝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当天就动身,因为局势已经很危急。他说,十六日以后他就不负责了。公爵去世的当天晚上,他走了,答应第二天公爵下葬时再来。但是第二天他不能来了,因为据他们得到的消息,法军出人意外地向前推进了,他只来得及带走眷属,把贵重物品从他的庄园里运走。
村长德龙(老公爵叫他德龙努什卡)管理博古恰罗沃已经三十来年了。
德龙是属于那种类型的农民,他们身板结实,精神旺盛,刚一上年纪就满脸大胡子,直到六、七十年岁还照样不变,没有一丝白发,不掉一颗牙,六十岁仍像三十岁一样挺拔有力。
德龙也像别的农民一样,参加过向温暖的河流迁移运动,回来不久当了博古恰罗沃的村长,自那时起,在这个职位上无可指摘地干了二十三年。农民们怕他甚于怕主人。主子们——老公爵、小公爵,以及管家的,都尊重他,戏称他为“家务大臣”。德龙在整个服务期间,一次没有醉过酒,也没有病过;不论一连几夜不睡觉,也不论干了多么劳累的活儿,从未露出丝毫的倦容,他不识字,可是从来没忘掉一笔账,他卖掉好几大车的面粉,从来没忘掉一普特面粉,从来没忘掉在博古恰罗沃的每俄亩土地上任何一堆收获的粮食。
在老公爵下葬那天,从被破坏了的童山来的阿尔帕特奇把这个德龙叫来,吩咐他为公爵小姐的马车准备十二匹马,另外要十八辆运输大车,以备从博古恰罗沃动身。虽说农民都是交代役租的,但在阿尔帕特奇看来,执行这个命令不致有什么困难,因为博古恰罗沃有二百三十个赋役户,这些农户都很殷实。但是村长德龙听了这个命令,默默地垂下眼皮。阿尔帕特奇把他知道的农民的名字念给他听,命令从这些农民中要车辆。
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户的马都拉脚去了。阿尔帕特奇又说出别的农户。据德龙说,这些农户没有马:有的马去拉官差,有的马不中用,还有的马因短缺饲料都饿死了,照德龙说来,不仅找不到拉行李车的马,连拉坐的马也难找到。
阿尔帕特奇凝神地看了看德龙,眉头紧皱起来。就像德龙是一个模范的村长一样,阿尔帕特奇也没有白白管理了二十年公爵的田庄,是一个模范的管家。他直觉地就能了解那些与之打交道的老百姓的需要和本能,他在这方面具有高度的才能,所以说他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他向德龙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德龙的回答并不代表他本人的思想,而是代表博古恰罗沃村公社普遍的情绪,这个村长已经屈从村公社的影响。同时他知道发了财的和被全村仇视的德龙,必然在地主和农奴两个阵营之间动摇不定。他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个动摇。于是阿尔帕特奇皱着眉头向他走近了些。
“德龙努什卡,你听着!”他说,“你少给我来废话。安德烈·尼古拉伊奇公爵大人亲自交代我,全体老百姓都要离开,不能留在敌占区,皇帝也有同样的命令。谁留下来,谁就是沙皇的叛徒。听见没有?”
“听见了!”德龙不抬眼睛,回答说。
阿尔帕特奇不满意这个回答。
“哎,德龙啊,不会有好结果的!”阿尔帕特奇摇着头,说。
“全看您怎么办吧!”德龙悲哀地说。
“唉,德龙,算了吧!”阿尔帕特奇又重复说,他从怀里抽出手来,摆出庄严的姿势,指着德龙脚下的地板,“我不但看透你,就连你脚下三俄尺深也看得透。”他盯着德龙脚下的地板说。
德龙慌了,连忙瞟了阿尔帕特奇一眼,又垂下眼睛。
“收起你那废话吧,告诉老百姓准备离开家到莫斯科去,并且把运公爵小姐行李的大车明儿一早也准备好,你也不要去开会。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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