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8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85/147

每座大厅都挤满了人。第一座里面,是穿制服的贵族,第二座里面,是佩带奖章、留着大胡子、穿着蓝灰色长衣的商人。在贵族会议大厅里,发出嗡嗡的谈话声和走动声。在皇帝的挂像下面一张大桌子旁,一些最显贵的大官坐在高高的靠背椅里;但大多数贵族都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所有这些贵族,都是皮埃尔每天不是在俱乐部里就是在他们家里见过的,现在他们一律身着制服,有的穿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有的穿保罗皇帝时代的,有的穿亚历山大皇帝新朝的制服,还有的穿一般贵族制服,这种制服的共同特征,就是给这些老老少少、各式各样、平时面熟的人物增添一种稀奇古怪的意味。特别令人注目的是那些老头子,他们两眼昏花、牙齿脱落,脑壳光秃,面孔浮肿,皮肤姜黄,或者满脸皱纹,瘦骨嶙峋。他们多半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如果他们走动一下,找人说说话,那也是专找某个年轻人。所有这些人的面孔,也像彼佳在广场见到的那些人群的面孔,有一种显着矛盾的表情:对某种重大庄严事情的期待和对日常的、昨天的事情的关怀,如对波士顿牌局、彼得鲁什卡厨师、季娜伊达·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健康及其他诸如此类事情的关怀。
一大早,皮埃尔身着一件使他行动笨拙的窄瘦的贵族制服,来到大厅。他心情很激动:这次不平常的集会,不仅有贵族,而且也有商人参加——包括三级会议各阶层,引起他一连串久已搁置的、但深深印在心中的关于民约论和法国大革命的联想。他在《告民众书》中看到一句话,说皇上返回首都是为了同民众共商国事的,这更肯定了他的想法。因此他认为,他久已期待的重要事件就要到来了,于是他走来走去,观察,倾听,但是到处都没有发现他所关心的那种思想。
宣读皇帝的宣言时,引起一阵狂喜,然后大家谈论着散开了。皮埃尔除了听到一些日常的话题,还听到人们谈论:皇上进来时,首席贵族应当站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招待皇帝的舞会,各县分开还是全省在一起……等等;但一涉及战争和如何召来贵族,就谈得不那么明确,含糊其词了。大家都更愿意听而不愿意说了。
一个中年男子,英气勃勃,仪表堂堂,穿一身退役的海军服,正在一个大厅里说话,四周围着许多人。皮埃尔走近围着讲话人的圈子,倾听起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穿一身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将军服,含着愉快的微笑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所有的人他都认识,他也走近这一群人,就像他一向听人讲话那样,带着和善的笑容,听人说话,不住赞许地点头,表示同意。那个退役海军的谈吐毫无顾忌;这从听众脸上的表情,从皮埃尔认为最老实安分的人们不以为然地走开或者表示反对,可以看出。皮埃尔挤到中间,注意听了听,相信讲话的人的确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是和他心目中完全不同意义的自由主义者。海军军人的声音特别响亮,悦耳,是贵族所特有的男中音,怪好听地用喉音发“P”这个音,辅音很短,就像在喊人:“拿茶来,拿烟袋来!”之类时的声调。他说话的声音有一种惯于纵酒和发号施令的味道。
“斯摩棱斯克人向皇上建议组织民团。难道斯摩棱斯克人的话对于我们就是命令?如果莫斯科省的高尚贵族认为必要,他们可以用别的办法效忠皇上。难道我们忘了一八○七年的民团!结果得到好处的只是那些吃教会饭的,再就是小偷强盗……”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含着甜丝丝的微笑,赞许地点着头。
“试问,难道我们的民团对国家有利吗?毫无利益可言!只能糟蹋我们的财产。最好是再征兵……不然,复员回来的,兵不像兵,庄稼人不像庄稼人,只落个浪荡坯子。贵族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们人人都去参军,人人都去招兵,只要圣上(他这样称呼皇帝)一声号召,我们全都为他去牺牲。”这位演说家激昂慷慨地又补充说。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欢喜得直咽口水,不住地捅捅皮埃尔,但皮埃尔也急于要说话。他挤向前去,他觉得自己非常兴奋,但是他还不知道他兴奋什么,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刚要开口,一个离那个讲话的人站得很近的枢密官——此人牙齿掉得精光,有一张聪明的面孔,但满脸怒容,打断了皮埃尔的话。他显然惯于主持讨论和处理问题,他的声音很低,但还听得见。
“我认为,阁下,”枢密官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我们被召来不是讨论目前对国家更有利的是什么——是征兵还是成立民团。我们是来响应皇帝陛下对我们的号召的。至于说征兵有利还是成立民团有利,我们恭候最高当局的裁决……”
皮埃尔忽然给他那满腔义愤找到发泄的机会。那位枢密官对目前贵族当务之急提出迂腐而狭隘的观点,皮埃尔对此予以无情的驳斥。皮埃尔走向前去制止住他。连他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但是开始热烈地说起来,时而夹杂一些法语,时而用书面俄语表达。
“请原谅,阁下,”他开始说(皮埃尔同这位枢密官是老相识,但是他认为这时对他有打官腔的必要),“虽然我不同意这位先生……(皮埃尔结巴了一下,他本来想说我可敬的对手)也不同意这位先生……我还没有荣幸认识他;但是我认为,贵族被请来,除了表一表他们的同情和喜悦,还应当商讨拯救我们祖国的大计。我认为,”他激昂地说,“如果皇上看见我们只不过是一些把自己的农奴献给他的农奴主,只不过是我们把自己充当炮灰,而从我们这儿没有得到救……救……救亡的策略,那么,皇上是不会满意的。”
许多人看到枢密官露出轻蔑的微笑和皮埃尔信口开河,就从人群中走开了;只有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对皮埃尔的话很满意,正像他对海军军人的话,枢密官的话,总之,对他刚听到的任何人的话,全都满意一样。
“我认为,在讨论这种问题之前,”皮埃尔接着说,“我们应当问问皇上,恭恭敬敬地请陛下告诉我们,我们有多少军队,我们的军队和正在作战的部队情况如何,然后……”
但是,皮埃尔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忽然受到三方面的攻击。攻击他最厉害的是一个他的老相识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阿普拉克辛,此人是玩波士顿牌的能手,对皮埃尔一向怀有好感。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身穿制服,不知是由于这身制服还是由于别的原因,皮埃尔在他面前看见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脸上突然露出老年人的凶相,向皮埃尔呵斥道:
“首先,启禀阁下,我们无权向皇上询问这事;其次,俄国贵族就算有这种权利,皇上也不可能答复我们。军队是要看敌人的行动而行动的——军队的增和减……”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阿普拉克辛的话,这个人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前些时候皮埃尔在茨冈舞女那儿常常看见他,知道他是一个蹩脚的牌手,他今天也因穿了制服而变了样子,他向皮埃尔迈进一步。
“而且现在不是发议论的时候,”这是那个贵族的声音,“而是要行动:战火已经蔓延到俄国。我们的敌人打来了,它要灭亡俄国,践踏我们祖先的坟墓,掠走我们的妻子和儿女。”这个贵族捶着胸脯,“我们动员起来,人人都勇往直前,人人都为沙皇圣主战斗!”他瞪着充血的眼睛,喊道。从人群中发出几处赞许的声音。“为了保卫我们的信仰、王位和祖国,我们俄罗斯人不惜流血牺牲。如果我们是祖国的男儿,就不要净说空话吧。我们要让欧洲知道,俄国人站起来保卫俄国了。”那个贵族喊道。
皮埃尔想反对,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觉得,问题不在他的话包含什么思想,而是他的声音,总不如那个生气勃勃的贵族说得响亮。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那圈人群后面频频点头称赞;在那人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有几个人猛地转身对着演说的人说:
“对啦,对啦,就是这样!”
皮埃尔想说他并不反对献出金钱、农奴,甚至他自己,但是,要想解决问题,就得弄清楚情况,可是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许多声音一齐叫喊,发表意见,弄得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应接不暇,连连点头;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吵吵嚷嚷,一齐向大厅里一张大桌子拥去。皮埃尔的话不但没能说完,而且粗暴地被人打断,人们推开他,避开他,像对待共同的敌人一样。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并不是因为对他的话的含义有所不满,——在他之后又有许多人发表演说,他的意见早被人忘记了,——而是因为,为了鼓舞人群,必须有可以感觉到的爱的对象和可以感觉到的恨的对象。皮埃尔就成为恨的对象。在那个贵族慷慨陈词之后,又有很多人发了言,所有说话的都是一个调子。许多人都说得极好,而且有独到的见解。
《俄罗斯导报》出版家格林卡[38]被人认出来了(“作家,作家!”人群中传出喊声),这位出版家说,地狱应当用地狱来反击,他曾见过一个孩子在雷电交加的时候还在微笑,但是我们不要做那个孩子。
“对,对,雷电交加!”几个站在后边的人赞许地重复说。
人群向一张大桌子走去,桌旁坐着几位身着制服,佩带绶带,白发秃顶的七十来岁的高官显贵,差不多全是皮埃尔常见的,看见他们在他们家里逗小丑们取乐,或者在俱乐部里打波士顿牌。人群嗡嗡地响着向桌子走去。讲话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有时两个一齐讲,他们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高椅背后面。站在后面的人发现讲话的人有什么没讲到的地方,就赶紧加以补充。在这热气腾腾和拥挤的气氛中,有些人在搜索枯肠,想找点什么,好赶快说出来。皮埃尔认识的那几个年高的大官坐在那儿,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他们脸上的表情,大都说明他们觉得很热。然而皮埃尔情绪也高昂起来,那种普遍表示牺牲一切在所不惜的气概(多半表现在声音上,而不是表现在讲话的内容上),也感染了他。他不放弃自己的意见,但是他觉得他犯了什么错误,想辩解一下。
“我只是说,当我们知道迫切需要的是什么的时候,我们的牺牲就会更有价值。”他竭力压倒别人的声音,赶忙说。
一个离得最近的小老头转脸看了他一眼,随即被桌子另一边的声音吸引过去。
“是的,莫斯科就要放弃了!它将要成为赎罪的牺牲品!”有人喊道。
“他是人类的敌人!”另一个人喊道,“让我来说……先生们,挤死我了!……”
二十三
这时,这群贵族让出一条道来,拉斯托普钦伯爵快步从闪开的人群中走进大厅,他身着将军服,肩挎绶带,下巴突出,有一对灵活的眼睛。
“皇帝陛下即刻就到,”拉斯托普钦说,“我刚从那儿来。我认为,处在我们目前这样的景况,没有什么可考虑的。蒙皇上降旨把我们和商人召来,”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那边已经有数百万献出来了(他指了指商人的大厅),而我们的任务是提供民团,毫不吝惜自己……这是我们至少能够做到的!”
坐在桌旁的那些大官开会讨论了。整个会议都非常安静。在经过先前的喧哗之后,听到老人们的嗓音一个跟一个地说:“同意”,有的为了变个样,说:“我也是那个意见”,等等,会开得很沉闷。
文书奉命记录莫斯科贵族的决议:莫斯科贵族和斯摩棱斯克贵族一样,每千名农奴抽民兵十名,并配给全副装备。开会的先生们仿佛松了一口气,发出移动椅子的响声,一个个都到大厅中间蹓蹓腿,随便挽起哪一位的胳膊,闲聊起来。
“皇上!皇上!”忽然整个大厅都响遍了喊声。所有的人都向门口拥去。
皇帝经过贵族站成两堵墙之间的宽阔通道走进大厅。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既恭敬又畏惧的好奇神情。皮埃尔站得较远,皇帝的话听不十分清楚。他只听懂皇帝谈到国家处境的危险,谈到他寄予莫斯科贵族的希望。有一个声音向皇帝报告刚才贵族做出的决议。
“诸位先生!”皇帝的声音颤抖了;人群动荡一下又静下来,于是皮埃尔清楚地听见皇帝十分感动的、富有人情味的悦耳声音,他说:“我从来就不怀疑俄罗斯贵族的热心。然而今天贵族们的热心超出了我的期望。我代表祖国感谢你们。诸位先生,我们要行动——时间最宝贵……”
皇帝停住了,人群开始挤在他的周围,从四面八方传出欢喜的赞叹声。
“是的,最宝贵的是……皇帝的话。”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后面痛哭失声地说,其实他什么都没听见,一切全是他自己想当然。
皇帝从贵族大厅步入商人大厅。他在那里停留了十来分钟。皮埃尔和其余的人都看见,皇帝从商人大厅出来时,眼睛含着感动的泪水。后来才听说,皇帝刚一开始对商人讲话,就热泪直流,他用颤抖的声音讲完了话。当皮埃尔看见皇帝的时候,他正走出来,两个商人陪着他。一个是身躯肥胖的承包商[39],皮埃尔认识他,另一个是商人的首领,面孔消瘦,焦黄,留一撮山羊胡子。两人都啜泣着。那个瘦子两眼含泪,而体胖的承包商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一个劲儿说:
“生命,财产,都拿去吧,陛下!”
皮埃尔此刻除了想表示他什么都不在乎,一切都可以牺牲,此外再不想别的。他想到他那带有宪政倾向的演说,就觉得惭愧;他找机会改正这一点。别祖霍夫得知马莫诺夫伯爵献出一团人,便立刻向拉斯托普钦伯爵声明,他愿出一千人连带给养。
老罗斯托夫在对妻子讲述当天的经过时,不禁老泪横流,他立刻答应彼佳的要求,并且亲自去给他报名。
第二天,皇帝走了。所有参加集会的贵族都脱掉制服,又在家中安居和上俱乐部,哼哼歪歪地命令管家去办理民团的事,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惊奇。
第二部

拿破仑之所以同俄国开战,是因为他不能不去德累斯顿,不能不被荣誉冲昏了头脑,不能不穿波兰军服,不能不受六月早晨的诱惑而野心勃勃,不能不先是当着库拉金的面,而后是当着巴拉舍夫的面大发雷霆。
亚历山大之所以拒绝一切谈判,是因为他觉得他个人受了侮辱。巴克莱·德·托利尽力以最好的方式统率军队,是为了恪尽职守和赢得伟大战略家的荣誉。罗斯托夫之所以跃马向法军冲锋,是因为他一见平坦的田野就按捺不住要纵马驰骋。同样,参加这场战争的无数的人都是按照他们各人的禀性、习惯、条件和目的而行动的。他们畏惧,虚荣,欢乐,愤慨,议论,认为他们知道他们所做的事,知道他们那样做都是为着自己,其实他们都是不自觉的历史工具,他们进行着他们自己不明白而我们却了然的工作。所有实际的活动家不可改变的命运就是这样,而且他们官做得越大,自由就越少。
现在,一八一二年的活动家,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他们个人的兴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当时的历史后果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天意差使这些人竭力追求他们私自的目的,从而造成一个巨大的后果,当时没有一个人(不论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更不用说战争的某一个参加者)对这个后果有一丝一毫的预见。
现在已经清楚一八一二年法军覆灭的原因。再不会有人争论,拿破仑的法国军队覆灭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们深入俄国腹地,却迟迟不作过冬的准备;二是由于焚烧俄国城市和在俄国人民中激起对敌人的仇恨,从而激化了战争的性质。但是,当时不惟没有人预见到(现在似乎很明显了),只有通过这个途径才能使世界上最优良的、由最优秀的统帅指挥的八十万军队在碰到最没有战斗力、缺乏经验、而且由缺乏经验的统帅指挥的俄国军队时,遭到覆灭;不仅没有人预见,而且在俄国人方面,经常全力以赴地妨碍那唯一能够拯救俄国的事情的实现,同时在法国人方面,虽然拥有经验丰富和所谓天才军事家拿破仑,却用尽一切力量在夏末把战线拉长到莫斯科,也就是做那使他们必然走向灭亡的事情。
在有关一八一二年历史论著中,法国的作者总是津津乐道拿破仑如何感觉到战线拉长的危险,他如何寻找决战的机会,他的元帅们如何劝他在斯摩棱斯克停下来,并且引一些别的论据,证明当时已经感到那场战争的危险;而俄国的作者更喜欢谈论什么战役一开始就有一个引诱拿破仑深入俄国腹地的西徐亚人的战争计划,这个计划有人说是普弗尔拟的,有人说是某个法国人拟的,有人说是托尔拟的,有人说是亚历山大皇帝本人拟的,并且援引了一些笔记、方案和书信,其中果然有这种作战方案的暗示。但是,所有这些对既成事实的预见的暗示,不论是俄国人作出的还是法国人作出的,之所以现在公之于世,只不过因为既成的事件证实了这些暗示。如果事件没有实现,这些暗示就会被人遗忘,就像当时成千上万相反的暗示和设想,由于不正确而被人遗忘一样。对于每一事件的结局,总有许多预测,不管事件的结局是什么,总有人会说:“我当时就说过,非是这样不可。”而无数全然相反的预测却被忘得一干二净。
说拿破仑已经意识到战线拉长的危险,在俄国人方面,说诱敌深入俄国腹地,显然都是属于这一类预测,而史学家只有非常牵强地才能把这种想法强加在拿破仑身上,把那些计划强加在俄国军事将领身上。全部事实都与这些预测完全相反。在战争初期,在俄国方面,不仅没有诱敌深入俄国腹地的意图,而且在法国最初入侵俄国的时候,却千方百计地阻止法军的深入,拿破仑不仅不怕战线拉长,而且每前进一步就当做胜利而得意洋洋,也不像过去各次战役那样急于寻找决战的机会。
战争刚一开始,我们的军队就被切断,我们当时努力追求的唯一目的,就是各支军队的会合,虽然军队的会师对于退却和诱敌深入腹地并没有好处。皇帝御驾亲临部队,是为了鼓舞部队坚守每寸俄国土地,而不是为了退却。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在德里萨部署庞大的阵营,不再向后撤退。每后退一步,总司令就受到皇帝的斥责。慢说焚烧莫斯科,就是让敌人打到斯摩棱斯克,对皇帝说来也是不可思议的,当军队会合起来的时候,皇帝对斯摩棱斯克的失陷和焚毁,未能背城打一大仗,极为愤懑。
皇帝这样想,而俄国的将领和俄国全民一想到我们退到腹地,更加愤慨。
拿破仑把俄军切断后,继续向俄国腹地推进,放弃了几次决战的机会。八月他在斯摩棱斯克一心只想如何继续前进,虽然我们现在看出,这种继续深入对于他显然是毁灭性的。
事实雄辩地说明,拿破仑既没有预见到向莫斯科进军的危险,亚历山大和俄国将领们当时也没有打算引诱拿破仑深入,而且他们所想的都是一些相反的东西。拿破仑被引进俄国腹地,并不是出自某人的计划(谁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这个事件之所以发生,是由于那些看不出必然会发生什么,也不知拯救俄国唯一方法的参战人员的一系列的勾心斗角、私自的目的和欲望所起的极其错综复杂的作用。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几支军队在战役初期被切断。我们努力会合各军的目的,显然是要打一仗,阻止敌人的进攻,但是在力求会合时避免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不自觉地形成锐角形往后撤退,这样我们就把法军引到斯摩棱斯克。我们成锐角形撤退,并不完全是因为法军在两支军队之间推进,——这个夹角之所以变得越来越锐,我们也就越退越远,那是因为巴克莱·德·托利是一个不孚众望的德国人,当他的下级的巴格拉季翁憎恨他,巴格拉季翁统率着第二军,尽可能地拖延不与巴克莱会师,为了不受他指挥。巴格拉季翁迟迟不去会师(虽然会师是所有指挥官的主要目标),因为他觉得,在行军中他的军队会受到危险,最好是更向左向南退却,一面骚扰敌人的侧翼和后方,在乌克兰补充他的军队。看来,他所以打这个主意,是因为他不愿意隶属于可憎的、级别比他低的德国人巴克莱。
皇帝在军队里驻跸,是为了鼓舞军队,但是他的御驾亲征和犹豫不决,以及大批的顾问和计划,消耗了第一军的战斗力,于是这个军撤退了。
本来打算坚守德里萨阵地的;可是突然间,一心想当总司令的保罗西以其充沛的精力影响亚历山大,于是普弗尔的全部计划就被放弃了,一切军务都托付给巴克莱。但是巴克莱不孚众望,他的权力是有限的。
军队被打散了,没有统一的指挥,巴克莱没有声望。一方面,由于这种混乱,军队被切断,这位德国人总司令的声誉不高,就出现了犹豫不决和避免战斗(如果军队集结一起,而且不是巴克莱指挥军队,那就非打一仗不可),另一方面,对德国人的愤慨和爱国热情的激发,越来越高涨。
后来皇帝终于离开军队,给他离开军队找到一个唯一最好的借口,那就是他必须鼓舞首都的人民掀起一场人民战争。皇帝的莫斯科之行使俄国军队壮大了三倍。
皇帝离开军队是为了不妨碍总司令的权力的统一,希望以后能够采取更坚决的措施;但是军队中的领导情况更加混乱和无力。贝尼格森、大公和一大群高级侍从留在军队中监视总司令的行动,并且给他鼓劲,巴克莱觉得他处在这些国家的耳目之下更不自由了,对于决定性的行动更审慎了,总是避免作战。
巴克莱主张慎重。皇太子暗示这是通敌,要求决战。柳博米尔斯基、布拉尼茨基、弗洛茨基之流的人物,吵得是这么凶,使得巴克莱借口给皇上递送文件,把这帮波兰高级侍从打发到彼得堡,然后对贝尼格森和大公进行一场公开的斗争。
最后,不管巴格拉季翁怎么不乐意,终于在斯摩棱斯克会师了。
巴格拉季翁驱车前往巴克莱的官邸。巴克莱佩上肩带出来迎接,并向级别比他高的巴格拉季翁报告。巴格拉季翁极力做得宽宏大量,虽然级别高,仍然做他的部下;但是做了部下,和他更合不来了。按照皇帝的命令,巴格拉季翁亲自向皇上报告。他在给阿拉克切耶夫的信中写道:“我皇的旨意,但是我无论如何同那位大臣(巴克莱)无法相处。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随便把我派到哪儿,哪怕让我指挥一个团,而在这里我待不下去;整个大本营都是德国人,俄国人简直受不了,而且毫无意义可言。我原以为我忠心耿耿地为皇上和祖国服务,而结果却为巴克莱服务,老实说,我是不情愿的。”一群布拉尼茨基、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物越发搅坏了各司令之间的关系,结果更不统一了。准备在斯摩棱斯克向法军进行一次进攻。一个将军被派去视察阵地。这个将军憎恨巴克莱,他骑马到一个朋友——军团长那儿坐了一整天,然后回到巴克莱那儿,对他没有看见的未来战场说得一无是处。
正当在未来的战场问题上争吵不休和施展阴谋诡计的时候,正当我们寻找法军而弄错他们的所在地的时候,法军突破涅韦罗夫斯基的师团,抵达斯摩棱斯克城下。
为了挽救我们的交通线,必须在斯摩棱斯克打一场毫无准备的战斗。仗是打了。双方都阵亡数千人。
斯摩棱斯克在违反皇帝和全民的意志情况下放弃了。但是斯摩棱斯克是居民受省长的欺骗自己焚毁的,倾家荡产的居民给别的俄国人做出了榜样,他们老想着自家的损失,心中燃起对敌人的怒火,向莫斯科逃去。拿破仑继续前进,我们后退,结果是拿破仑必然失败。

儿子走后第二天,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叫到自己房里。
“怎么样,你现在满意了吧?”他对她说,“弄得我和儿子吵了一架!满意了吧?你就希望这样!满意了吧?……真叫我伤心,真叫我伤心。我老了,不行了,这也是你希望的。你就得意吧,得意吧……”在这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星期没看见父亲。他病了,没有离开自己的书房。
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奇的是,她注意到老公爵在生病期间,也不让布里安小姐到他房里去,只叫吉洪一个人伺候他。
过了一星期,公爵出来了,又过着先前的生活,在建筑和园艺上特别下功夫,并且终止了和布里安小姐过去的关系。他对待公爵小姐冷冰冰的态度,仿佛对她说:“你看见了吧,你对我胡乱猜想,在安德烈公爵面前胡说我和这个法国女人的关系,弄得我和他吵架;你这看见了吧,我既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法国女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每天一半时间用在尼古卢什卡身上,看着他复习功课,亲自教他俄语和音乐,同德萨尔谈话;另外半天读书,同老保姆和从后门进来的神亲们一起消磨时间。
玛丽亚小姐对战争的看法跟一般妇女对战争的看法一样。她为参加战争的哥哥担心,对强迫人们互相残杀不理解,对人类的残酷感到恐怖;但是她不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她以为跟过去一切战争一样。虽然经常同她谈话、非常关心战况的德萨尔把他的想法极力讲给她听,虽然前来找她的神亲们总是按照她们自己的理解讲述老百姓所谣传的基督的敌人入侵多么可怕,虽然和她又恢复通信的朱莉——现在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从莫斯科给她寄来洋溢着爱国热情的信,她仍然不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
“我用俄文给您写信,我的善良的朋友,”朱莉写道,“因为我憎恨一切法国人,连同他们的语言,我简直听不得人家讲那种语言……在莫斯科由于我们满怀热情崇拜皇帝,我们很振奋。
“我那可怜的丈夫现在住在犹太人的客栈里,受苦,挨饿;但是我所得到的消息,使我更加鼓舞。
“您一定听说拉耶夫斯基的英雄事迹了,他搂着两个儿子说:‘我和他们同归于尽,但是决不动摇!’的确,虽然敌人比我们强大两倍,可是我们岿然不动。我们尽可能打发时光;战时就像战时嘛。阿琳娜公爵小姐整天和我在一起,一边揪棉线团[40],一边聊得兴致勃勃;只少您不在这儿,我的朋友……”如此等等。
玛丽亚公爵小姐之所以不理解这次战争的全部意义,主要是因为老公爵从来不谈战争,也不承认它,而且在饭桌上嘲笑谈论这次战争的德萨尔。公爵的口气是那么平静而自信,使得玛丽亚公爵小姐毫无异议地相信他。
整个七月,老公爵都非常活跃,甚至生气勃勃。他又开辟一座花园,为家奴盖房子。唯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安的是,他睡眠很少,而且改变了他睡在书房的习惯,每天都换个睡觉的地方。有时他命令在走廊里打开他的行军床,有时他躺在客厅沙发上或者坐在高背安乐椅上和衣假寐,同时他不让布里安小姐,而是叫家僮彼得鲁沙给他朗读;有时他就在饭厅里过夜。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85/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