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不得不欣赏家庭这个场面的那位女客,认为有参加一下的必要了。
“请问,我亲爱的,”她对娜塔莎说,“这个咪咪是您什么人?一定是女儿吧?”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用对待孩子的那种宽厚的口气对她说话。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严肃地看了女客一眼。
这时,这里年轻的一代: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儿子鲍里斯——军官、伯爵的长子尼古拉——大学生、伯爵十五岁的外甥女索尼娅,还有伯爵的小儿子小彼得鲁沙,全在客厅里落了座,显然,他们极力把还浮在每人脸上的兴奋和快乐约制在礼貌的限度以内。可以看出,他们在匆忙跑出来的后面几个房间里,谈话比在这里谈论本城的流言蜚语、天气和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等话题要有趣得多。他们不时互相看看,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两个年轻人——一个大学生、一个军官,从小就是朋友,他们同年,而且两人都很漂亮,但彼此并不相像。鲍里斯是一个浅黄头发、身材修长的青年,在他那沉静而漂亮的面孔上,五官生得清秀、端正。尼古拉是一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鬈发,面部表情开朗。他的上唇已经露出黑髭须,他那整个面孔洋溢着刚毅和热情。尼古拉刚走进客厅,脸就红了。看样子,他想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但是鲍里斯却相反,他立刻就找到了话题,沉着而风趣地谈起布娃娃咪咪,他说当它还是少女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了,那时它的鼻子还没有碰破,在他们相识的五年中,它老了,头盖骨也全裂了。他说完之后,看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避开他的目光,看了看眯起眼睛、抿着嘴笑得发抖的小弟弟,她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撒开灵活的小腿,飞快地从客厅里跑出去。鲍里斯没有笑。
“您也要走了吧,妈妈?您要马车吗?”他含笑对母亲说。
“好,走吧,走吧,你去吩咐准备马车。”她微笑着说。
鲍里斯悄悄出来,找娜塔莎去了,那个胖胖的男孩怒冲冲地跑去追他们,好像因为他的计划被打乱了,生气了似的。
九
年轻人中,除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妹妹大四岁,举止已经像个大人了)和那个作客的小姐不算以外,客厅里只剩下尼古拉和外甥女索尼娅了。索尼娅是个身材苗条、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在长长的睫毛下流动着柔和的目光,又黑又粗的发辫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肤色,特别是露在外面瘦削而健美的手臂和脖颈的肤色,有点儿发黄。她那举止的从容,纤细的四肢的柔软和灵活,她那有几分狡黠和矜持的仪容,使人想到她像一只美丽的、尚未成年、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只迷人的牝猫的小猫仔。她显然认为出于礼貌应该用微笑对大家的谈话表示关心。但是,事与愿违,她那对流露着少女热情崇拜的眼睛,却从又长又浓的睫毛下望着去从军的表兄,她那微笑丝毫也骗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出,这只小猫蹲下来,只不过是为了更有力地跳起来,像鲍里斯和娜塔莎一样从客厅里冲出去,和她的表兄一同玩耍。
“是的,我亲爱的,”老伯爵指着他的尼古拉,转身对女客说,“他的朋友鲍里斯升为军官,为了友谊他不愿落在他后面,撇下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子,也要服兵役去了。本来已经在档案处给他谋到一个缺,一切都弄妥了。这就是讲交情吧?”他用疑问的口吻说。
“是啊,听说已经宣战了。”女客说。
“早就这么说了,”伯爵说,“今天说,明天说,不过说说罢了。我亲爱的,这就是讲交情!”他又说一遍,“他去当骠骑兵了。”
女客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摇摇头。
“完全不是为了友谊,”尼古拉面红耳赤,好像要回避一种使他感到羞耻的诽谤似的,辩解道,“完全不是为了友谊,我只觉得服兵役是我的天职罢了。”
他看了看表妹又看看那位作客的小姐,她们两人都含着赞许的微笑望着他。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团长舒伯特今天来我们家吃饭。他是来休假的,他要把他带走。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耸肩,打趣地说出这件显然使他非常痛苦的事。
“我已经对您说过,爸爸,”儿子说,“如果您不愿意我走,我可以留下。但是我知道,我除了服兵役,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是外交家,不会做官,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他说着露出一副青春少年的轻佻相,不停地打量索尼娅和那位作客的小姐。
小猫凝神地盯着他,时刻准备玩耍,显露一下她那猫的天性。
“好了,好了!”老伯爵说,“一来就急躁……都是波拿巴冲昏了大家的头脑,人人都想着他是少尉出身当上皇帝的。好吧,但愿上帝保佑。”他又补上一句,没有注意那位女客讥讽的微笑。
年长的谈论起波拿巴来。卡拉金娜的女儿朱莉对小罗斯托夫说:
“真可惜,星期四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去。您不在那里使我怪无聊的。”她说,对他莞尔一笑。
年轻人受宠若惊,露出青春的媚笑,坐得离她更近些,和笑盈盈的朱莉单独交谈起来,丝毫没注意到他这无意的微笑却像一把妒嫉的尖刀刺进了索尼娅的心,她红着脸,装出一副笑脸。谈话当中,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她,索尼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嘴上却装出微笑,站起来走出屋去。尼古拉的兴致顿时消失了。他等谈话刚一停顿,就怀着心慌意乱的神情,出去找索尼娅去了。
“这些年轻人都藏不住心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着离去的尼古拉说。“姑表亲很危险。”她又说。
“是的,”随着年轻人进入客厅带来的一片阳光消失后,伯爵夫人好像在回答并没有人问她、但却经常萦绕心头的问题似的,说,“为了现在从他们身上能得一点欢乐,经受了多少痛苦,操过多少心啊!可是现在,说实在的,恐惧却多于欢乐。整天价叫人担惊受怕,整天价叫人担惊受怕!少男少女到这个年龄,正是充满了危险的年龄。”
“这全要看教育如何了。”女客说。
“是啊,您说得对,”伯爵夫人接着说,“直到现在,谢天谢地,我都是我孩子们的朋友,得到他们充分的信任,”伯爵夫人说,她重犯了许多父母曾经犯过的错误,以为儿女对她们什么都不隐瞒,“我知道,我永远是我女儿们的知心人,尼古连卡[21]容易冲动,如果他胡闹(男孩子免不了要胡闹),也不致像彼得堡的少爷们那样。”
“是啊,这些孩子都很好,好极了,”伯爵附和说,他总是用“好极了”这个字眼来解决他弄不清楚的问题,“您看多怪!居然想去当骠骑兵!叫您有什么办法,我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真可爱!”女客说,“火暴性子!”
“是啊,火暴性子,”伯爵说,“像我!她有一副多好的嗓子:虽然是我的女儿,我也要照实说,她一定会成为歌唱家,萨洛莫妮[22]第二。我们请了一位意大利人教她。”
“不太早吗?据说,这个年龄练唱对嗓子有害。”
“哪里,不算早!”伯爵说,“咱们母亲那一辈不是十二三岁就结婚了吗?”
“她现在就已经爱上鲍里斯了!”伯爵夫人淡淡地一笑,望着鲍里斯的母亲说,她好像是在回答一向梗在心头的问题似的,继续说:“您知道,如果我把她管得太严,如果不许她……天晓得他们背地里会干出什么事(伯爵夫人是想说他们会接吻),而现在,她的一言一行我都知道。她每天晚上自动跑来,什么都讲给我听。也许我是在娇惯她,但是,实在说来,这样似乎更好些。我对大女儿就管得严。”
“是的,我受的教育完全不同。”长女——美丽的薇拉伯爵小姐微笑着说。
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微笑并没有使薇拉的面孔变得好看;相反,她的脸变得不自然,因而也就令人觉得不舒服。大姐薇拉长得很俊,人也不笨,学习优良,受过极好的教育,她的嗓音悦耳,说话也合乎情理,恰如其分。但是说来奇怪,所有的人,连那位女客和伯爵夫人在内,都转脸看她,好像是奇怪她为什么说这话,并且感到不安似的。
“人们对长男长女从来都是费尽心思的,总想把他们造就成不平凡的人物。”女客说。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在薇拉身上费尽了心思,”伯爵说,“那有什么关系!她总算出落得很好。”他补充说,向薇拉赞赏地挤了挤眼。
客人们起身告辞了,答应来吃晚饭。
“成何体统!坐个没完没了!”送走客人后,伯爵夫人说。
十
娜塔莎从客厅跑出来,跑到花房,停下来倾听客厅里的谈话声,等候鲍里斯出来。她已经等急了,因为他没有立刻出来,她急得直跺脚,马上就要哭了,这时忽然听见一个年轻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文质彬彬。娜塔莎连忙跑到花桶中间躲藏起来。
鲍里斯在花房中间停住脚步,四外张望了一下,拂了拂制服袖子上的尘土,走到镜前,端详他那漂亮的面孔。娜塔莎屏着气,从躲藏的地方张望,看他要做什么。他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微笑了一下,就朝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叫他,但随后又改变了主意。
“让他找吧。”她心里想。鲍里斯刚走出去,索尼娅就从另一道门进来了,她满脸通红,两眼含泪,愤愤地嘟哝什么。娜塔莎本想朝她跑过去,但是忍住了这最初一闪的念头,仍然留在躲藏的地方,好像戴了一顶隐身帽,观察世界上发生什么事。她感到一种特别新鲜的乐趣。索尼娅嘟哝着,不住地回头看客厅门。尼古拉从客厅里出来了。
“索尼娅!你怎么了?怎么能这样啊?”尼古拉说,一面向她跑来。
“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索尼娅大声哭起来。
“不,我知道为什么。”
“您知道,那好极了,您找她去吧。”
“索—尼娅!听我说一句话!只凭一点想象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行吗?”尼古拉握住她的手,说。
索尼娅没有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停住不哭了。
娜塔莎屏息不动,用发光的眼睛从躲藏的地方观望。“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她想。
“索尼娅!整个世界我都不要!你就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我要向你证明这一点。”
“我不爱听你说这种话。”
“好,我以后不说了,原谅我,索尼娅!”他把她拉到怀里,吻了吻她。
“嗬,多好啊!”娜塔莎想道,当索尼娅和尼古拉从花房走出去,她也跟着出去了,把鲍里斯叫到跟前。
“鲍里斯,到这里来,”她带着意味深长的、狡黠的神情说,“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来,来。”她说,把他领到花房里她原来躲藏过的花桶中间。鲍里斯微笑着跟着她走。
“一件什么事?”他问。
她窘起来,环顾四周,看见她原先扔在花桶上的布娃娃,把它拿到手里。
“您亲亲这娃娃吧。”她说。
鲍里斯用专注、和蔼的目光望着她兴奋的面庞,没有说话。
“不愿意吗?那就到这里来吧。”她说着,就向花丛深处走去,把布娃娃扔掉。“走近点,走近点!”她低声说。她两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她那绯红的脸上露出严肃和恐惧的神情。
“那么您愿意亲亲我吗?”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同时她低头望着他,含着笑,激动得几乎哭出来。
鲍里斯脸红了。
“您真可笑!”他对她俯下身来,说,脸也更红了,但是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只是等待着。
她忽然跳到一只花桶上,这样她就比他高了,她用两手搂着他,在他的脖颈上方弯起她那纤细的赤裸的手臂,她把头发甩到后面,正好吻在他的唇上。
然后,她穿过花盆溜到这桶花的另一边,低头站在那里。
“娜塔莎,”他说,“您知道,我爱您,但是……”
“您爱上我了吗?”娜塔莎打断他的话。
“是的,爱上您了,但是有个请求,咱们别像刚才那样……再过四年……那时我会向您求婚。”
娜塔莎沉吟了一下。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扳着纤细的指头计算。“好!就这样说定了?”
喜悦和欣慰的微笑使她兴奋的面庞容光焕发。
“说定了!”鲍里斯说。
“永远吗?”小姑娘说,“一直到死吗?”
于是,她挽起他的手臂,肩并肩缓步向起居室走去。
十一
客人的来访把伯爵夫人累坏了,她吩咐不再接见任何人,命令门房,再有来贺喜[23]的,只邀请他们务必前来赴宴就是了。伯爵夫人想和童年时代的好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单独谈谈,自从公爵夫人从彼得堡回来后,伯爵夫人还没有好好地看看她呢。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脸哭丧相,做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把圈椅向伯爵夫人移近一些。
“我对你无话不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咱们这辈的老朋友已经剩得不多了!所以你的友情对于我特别可贵。”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了薇拉一眼,停住了。伯爵夫人握住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转脸对显然不受宠爱的长女说,“您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啊?难道你不觉得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吗?找妹妹们去吧,要不……”
美丽的薇拉轻蔑地微微一笑,显然她丝毫没感到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