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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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他……我们的……亲爱的,科利亚[2]……变样了!怎么不点蜡烛!拿茶来!”
“亲亲我!”
“宝贝……亲亲我。”
索尼娅、娜塔莎、彼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薇拉、老伯爵都拥抱他,屋子里挤满了男女仆人,大家说说道道,不住地叹息。
彼佳抱着他的大腿。
“还没亲亲我呢!”他喊道。
娜塔莎扳下哥哥的头,在他脸上亲了又亲,然后跳开,扯着他的骑兵外衣大襟,像山羊似的在原地跳来跳去,尖声喊叫。
四周都是闪亮的喜悦的泪水,抚爱的眼神,四周都是寻求亲吻的嘴唇。
索尼娅脸红得像大红布,她也拉着他的手,她容光焕发,愉快的目光直射着她所期待着的他的眼睛。索尼娅已经十六周岁了,她长得非常美丽,特别是在这幸福的、兴高采烈的时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微笑着,屏着呼吸。他感激地看了看她,但是他总是在期待和寻找谁。老伯爵夫人还没有出来。说话之间从门那里传来了脚步声。步子是那么快,这不可能是母亲的脚步。
但这是她,她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在他走后缝的新衣裳。大家都闪开,他向她跑过去。当两人走到一起时,她一头栽到他的怀里,恸哭起来。她抬不起头来,一个劲地把脸贴到他的骑兵制服的冰冷绶带上。谁也没注意杰尼索夫进来了,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母子,不住地擦眼泪。
“这是瓦西里·杰尼索夫,你儿子的朋友。”他向正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的伯爵介绍道。
“欢迎。我知道,我知道,”伯爵抱着杰尼索夫亲吻,说,“尼古卢什卡来信说过……娜塔莎,薇拉,这就是那个杰尼索夫。”
仍然是那些幸福的、兴高采烈的面孔朝杰尼索夫那毛发蓬松的身形转过来,把他包围起来。
“亲爱的,杰尼索夫!”娜塔莎尖叫了一声,她乐得忘其所以,跳到他跟前,抱住他吻了吻。大家都为娜塔莎这个举动觉得怪难为情的,杰尼索夫也红了脸,但他微微一笑,拿起娜塔莎的手亲了亲。
杰尼索夫被领到为他准备的房间,罗斯托夫一家人围着尼古卢什卡聚在起居室里。
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不放,时时地亲吻它;其余的人聚在他周围,生怕放过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每一瞥,那些喜悦爱抚的目光紧盯着他。小弟弟和姐姐们争吵着,互相抢占靠近他的位子,为了得到端茶、递手巾、取烟袋的机会争争夺夺。
罗斯托夫受到人们对他的爱抚而感到幸福;见面的最初时刻是那么愉快,但现在他觉得幸福还不够,他老是期待着更多、更多、更多的什么东西。
次日早晨,旅途跋涉的人一直睡到九点多钟。
在前面的房间里,地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佩刀、皮包、图囊、打开的提箱、脏靴子。两双擦干净了的带马刺的靴子刚刚放在墙边。仆人拿来了脸盆、刮脸的热水和干净衣裳。散发着烟草和男人的气味。
“喂,格里什卡,把烟袋拿来!”瓦西卡·杰尼索夫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罗斯托夫,起来!”
罗斯托夫揉了揉粘住的眼睛,从热乎乎的枕头上抬起乱蓬蓬的头。
“怎么啦,晚了吗?”
“晚了,九点多了。”是娜塔莎回答的声音,从隔壁房间里传来浆过的衣服的沙沙声、女孩子们的低语声和笑声,从微开的门缝里闪过蓝色的衣裳、蝴蝶结、黑发和快乐的面孔。这是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他们是来看他起床没有。
“尼古连卡,起来!”门口又传来娜塔莎的声音。
“这就起!”
这时彼佳在第一间房里看见佩刀,就拿了起来,他就像孩子们看见英武的兄长时那样高兴,他忘记姐姐们不方便看见赤身露体的男人,忽然把门打开了。
“这是你的刀吗?”他喊道。姑娘们赶忙躲开。杰尼索夫睁大了受惊的眼睛,把毛茸茸的腿藏到被子里,张望着向朋友求救。门打开放进彼佳又关上了,门外传来笑声。
“尼古连卡,穿上睡衣出来吧。”这是娜塔莎的声音。
“这是你的刀吗?”彼佳问,“要不这是您的?”他带着谦卑恭敬的口吻向黑脸膛的大胡子杰尼索夫说。
罗斯托夫赶快穿上鞋,穿上睡衣,走了出去。娜塔莎登上一只带马刺的靴子,正在穿另一只。当他出来时,索尼娅正转着圈子,想鼓起连衣裙行屈膝礼。两个姑娘都穿着天蓝色的新衣裳,她们全是那么鲜艳、红润、快乐。索尼娅跑了,娜塔莎挽起哥哥的手,把他领到起居室里,他们开始谈起来。他们彼此不等对方回答又问起无数的只有他们俩才感兴趣的琐事。他说的和她说的每句话都使娜塔莎发笑,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话真的可笑,而是因为她心情快乐,她欢喜得忍不住要笑。
“啊,多好,好极了!”她对每件事都是这么说。罗斯托夫觉得,在爱的灼热光照下,一年半以来第一次在他的心中和脸上露出孩童的微笑,这种微笑是在他离家后从来没有过的。
“不,你听我说,”她说,“你现在真是一个大男人了吗?你是我的哥哥,我真高兴极了。”她摸了摸他的胡子,“我很想知道你们男人是怎么样的?是不是跟我们一样?不一样吗?”
“索尼娅为什么跑了?”罗斯托夫问。
“是啊。这可说来话长!你怎么称呼索尼娅?是称呼‘你’还是‘您’?”
“那要看情况。”罗斯托夫说。
“你称呼她‘您’,我请求你,我以后再告诉你。”
“那是为什么?”
“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知道吧,索尼娅是我的朋友,是那么好的朋友,我为了她烫伤自己的胳膊来发誓。你瞧。”她卷起薄纱的袖筒,露出纤瘦柔嫩的小胳膊,在肩膀下,离肘弯还老高的地方,也就是舞衣能盖住的地方,有一块红印。
“这是我为了证明我爱她才烧伤的。就是把铁尺在火上烧红,往这儿一按。”
在这曾经当作课室的房间里,罗斯托夫坐在扶手带有软垫的沙发里,望着娜塔莎那对非常活泼的眼睛,他又进入了家庭的、孩童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任何一个外人都没有意义,而对他却是最高的生活享受,就连用铁尺烫手臂来表明爱,他也觉得不无道理:他理解这一点,并不以为怪。
“那又怎么样呢?就是这些吗?”他问。
“嘿,我们可好呢,可好呢!用铁尺烫手臂,这算什么,是胡闹,但是我们永远是朋友。她一爱上谁,就永远爱上了;可是我不理解这个,我即刻就忘了。”
“那又怎么样呢?”
“我是说她爱我,也爱你。”娜塔莎忽然脸红了,“你还记得在离别的时候……她让你忘掉这一切……她说:我永远爱他,而他可以自由。这真是好极了,高兴极了!你说是吗?非常高兴?是不是?”娜塔莎说这些话是那么认真,那么激动,可以看出,她以前说这些话时曾是含着眼泪的。罗斯托夫沉吟了一下。
“我决不会收回我的诺言,”他说,“以后也不会,索尼娅是这么可爱,放弃自己的幸福不是成傻瓜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娜塔莎喊道,“我跟她已经谈过这件事。我们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这不行,你懂不懂,因为如果像你所说,你受诺言的约束的话,那么就好像她有意说这话似的。那么一来,你仍然是不得已才娶她,那就完全不对头了。”
罗斯托夫看出,这一切都是经她们深思熟虑过的。他昨天就为索尼娅的美而吃惊,今天一晃看了她一眼,他觉得她更美了。她是一个可爱的十六岁的姑娘,显然她在热爱着他,他对这一点没有丝毫的怀疑。他现在怎么能不爱她,甚至怎么能不和她结婚,罗斯托夫这样想,但是……现在还有那么多别的欢乐和要做的事!“是啊,她们想得很妙,”他想,“我应当保持自由。”
“很好,”他说,“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啊,我真喜欢你!”他加了一句。“啊,怎么样,你对鲍里斯没变心吧?”哥哥问。
“胡扯!”娜塔莎笑着嚷了一句,“不论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我都不想,连知道都不要知道。”
“是吗!那你要怎么样呢?”
“我吗?”娜塔莎反问道,幸福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你看见迪波尔了吗?”
“没有。”
“大名鼎鼎的迪波尔,舞蹈家,你没看见吗?那你就不了解了。你看我的。”娜塔莎圈起手臂,提起裙子,像人们在舞蹈时那样,跑开几步,转过身来,两只脚一拍,脚尖着地,走了几步。“你看我站住了吧?你瞧!”她说,但是她用脚尖站不稳,“你瞧我跳的!我永远不嫁人,我要当舞蹈家。不过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罗斯托夫笑得那么快乐,声音那么高,连在隔壁房间的杰尼索夫都羡慕起来,娜塔莎也忍不住同他一起笑起来。“不,你说好不好?”她一个劲儿地说。
“好。你已经不愿意嫁给鲍里斯了?”
娜塔莎面红耳赤了。
“我不愿意嫁给任何人。我见到他时也会这样说。”
“是真的!”罗斯托夫说。
“真的,这都是胡闹。”娜塔莎还在闲扯。“怎么,杰尼索夫人好吗?”她问。
“好。”
“那么你走吧,穿衣裳去。杰尼索夫,他可怕吗?”
“为什么可怕?”尼古拉问,“不,瓦西卡是个大好人。”
“你叫他瓦西卡吗?……奇怪。怎么,他好得很吗?”
“好得很。”
“那么好了,你快点来喝茶。大家一块儿喝。”
娜塔莎踮起脚尖像舞蹈演员似的从房里走出去,她面带笑容,那是只有幸福的十五岁姑娘才有的微笑。罗斯托夫在客厅里碰见索尼娅时脸红了。他不知道怎样对待她。昨天在刚见面喜悦的时刻互相亲吻,但是今天他们觉得不能这样做了,他觉得所有的人,母亲和姐妹们,都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他,看他用什么态度对待她。他吻了吻她的手,称呼她“您”——“索尼娅”。但是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却彼此称呼“你”,而且温柔地互相接吻。她的眼神是在请求他原谅她竟然通过中间人娜塔莎向他提起他的诺言,并且为他的爱情表示感激。他是用眼神表示感谢她让他保持自由的建议,并且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对她永远不会变心,因为不爱她是不可能的。
“真是,多么奇怪,”薇拉趁大家都沉默的时刻,说,“索尼娅和尼古连卡现在见面时像两个陌生人似的称呼起‘您’来了。”薇拉的意见一如她所有的意见,都是正确的,可是也正像她所有的意见一样,使大家觉得很窘,不仅索尼娅、尼古拉和娜塔莎,甚至连老伯爵夫人也像个姑娘似的红了脸,儿子对索尼娅的爱情使她害怕,那样会使他失去与名门贵族联姻的机会。使罗斯托夫惊奇的是,杰尼索夫身着新制服,搽上发油,洒上香水,就像他临阵时那样,衣貌堂堂的在客厅里出现,并且他对女士们和男士们的礼仪是那么周到,也是罗斯托夫决没有料到的。

尼古拉从军队回到莫斯科,家里人把他看做最好的儿子,英雄,永远看不厌的尼古卢什卡;亲戚们把他看做可爱的、令人愉快的、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熟人们把他看做英俊的骠骑军中尉,跳舞的能手,莫斯科最优秀的未婚青年。
整个莫斯科都是罗斯托夫家的熟人。老伯爵今年手头很富裕,因为所有的田产都抵押了,尼古卢什卡因而弄到个人专用的走马和最时髦的马裤,这是一种在莫斯科还没有人穿过的式样时新的马裤,还买了一双鞋头极尖和带有小银马刺的最时兴的靴子,日子过得很快活。罗斯托夫这次回家,在经过一段时间适应过去生活过的环境后,现在有了一种愉快的感觉。他觉得他已经长大了,是成年人了。为了教义考试没有及格而感到的失望,向加夫里洛借钱还马车夫的债,和索尼娅的偷吻——他回忆这一切犹如回忆现在离他极其遥远的年幼时的事情。现在他是披着银丝镶边的披肩、戴着圣乔治勋章的骠骑军中尉,正在和年高望重的知名猎手们一起训练走马。在林荫路他有一个相识的女人,晚上常到她家里去。他在阿尔哈罗夫家舞会上指挥玛祖卡舞,和卡缅斯基元帅谈战争问题,常到英国俱乐部[3]去,和经杰尼索夫介绍认识的四十岁的上校称兄道弟。
在莫斯科,他对皇上的热情冷却了一点,因为近来没有看见他。但是他仍然常常谈起皇上,谈他对皇上的爱戴,他使人感觉他还有话没有说完,他内心对皇上还有某种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感情;他也完全有当时莫斯科人们对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皇帝的普遍崇拜,当时莫斯科人称他是“天使的化身”。
罗斯托夫在莫斯科短暂逗留期间,直到回部队之前,他不但不亲近索尼娅,反而疏远她。她美丽,可爱,她显然热爱着他;可是,他正处在有许多事要做的青春期,无暇顾及那件事,年轻人珍惜自由,害怕约束,他需要可以使他做许多事情的自由。他这次在莫斯科期间,一想起索尼娅,总是对自己说:“嗨,像这样的少女有的是,还有许多我没有见到的。只要我愿意,谈恋爱总来得及,可是现在没有功夫。”此外,他觉得在女流中厮混,有失男子汉的刚毅气魄。他装作不得已而去赴舞会和涉足妇女社会。至于赛马、去英国俱乐部、和杰尼索夫狂饮,到某处去——这是另一回事:这对一个骁勇的骠骑兵是合乎身份的。
三月初,老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主持筹办在英国俱乐部欢宴巴格拉季翁公爵的筵席。
伯爵穿着睡衣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吩咐俱乐部主管和有名的俱乐部大厨师费奥克蒂斯特为欢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酒席置办龙须菜、鲜黄瓜、草莓、小牛肉和鲜鱼。伯爵自俱乐部成立那天就是会员和主任。俱乐部委托他筹办欢迎巴格拉季翁的盛大宴会,是因为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慷慨好客,不惜重金置办酒席,特别是因为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为了办好宴会需要钱时能够而且乐于慷慨解囊。厨师和总管听候伯爵吩咐时,都眉开眼笑,因为他们知道,跟任何人都没有跟他在置办花费数千卢布的酒席中更能捞到油水的了。
“特别注意,在甲鱼汤里要放鸡冠子,放鸡冠子,懂吗?”
“那么要三个冷盘喽……?”厨师问。
伯爵沉吟了一下。
“至少三个……一盘要蛋黄酱凉拌。”他说,屈起一个指头……
“那么,可以买大鲟鱼吗?”总管问。
“既然不肯减价,没办法,那就买吧。对了,我的天啊,我差点儿忘了。筵席上还要摆一道冷盘。哎呀,天啊!”他抓住自己的头发,“谁去把花给我运来?米坚卡!喂,米坚卡!米坚卡,你赶快到郊外别墅去一趟,”他对应声而来的管家说,“你赶快到郊区别墅吩咐花匠马克西姆卡,叫他马上出官差。告诉他把暖房的花用毡子包好运来。星期五之前给我送来二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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